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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人遊戲 - 第十一章字體大小: A+
     

    老婆沒搶着電話就鬆了口,答應不給徐達打了。老瑞剛把電話放回去,老婆就命令他把李明亮的電話號碼說出來。老瑞遲遲疑疑的,老婆立馬瞪起兩隻銅鈴般的牛眼睛,怒罵道:“你快說呀!人家把屎都拉到你頭上了,你還縮着個王八脖子!你咽得下這口氣,我還咽不下這口氣呢!”

    老瑞被逼無奈,吞吞吐吐說出了李明亮的電話號碼。不過老婆並沒有馬上打,她眼珠一轉,又生一計。她催老瑞套上外衣跟她一起出去,老瑞疑惑地問她:“又幹嗎呀?”

    老婆果斷地說:“走,去醫院!”

    老瑞不肯去,苦着臉說:“我啥事沒有,去醫院幹嗎呀?”

    老婆不耐煩地催他:“讓你走你就走,怎麼總這麼黏黏糊糊的?你別再說你沒事了,到醫院你得跟大夫說你被打得很厲害,疼得受不了,聽見沒有?你是三歲是五歲呀,用不着我一招一式手把手教你了吧?反正一句話,就是演戲你也得給我演像了,這回得讓你們報社拿出錢來給我們賠償!”

    老瑞還是不情不願,支支吾吾地勸老婆別鬧騰。老婆根本不搭理他,拿起電話打了120。

    到了醫院進了急診室,老瑞的老婆纔給李明亮打電話。她在電話裡哭哭啼啼的,虛張聲勢地說老瑞被小江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流了好多血,正在醫院裡搶救,讓單位趕緊派人來。

    李明亮接了這個電話嚇了一跳,立刻趕到醫院,一看情況並不像說的那麼嚴重。不過他倒認爲這不是一件小事,他敏感地意識到下面的不滿情緒已經不可小視了。

    安頓了老瑞,李明亮到診室外面去給徐達打了一個電話,把這事向他作了簡要的彙報。徐達聽了心裡也一驚,他想好在小江是個頭腦簡單的人,要是他在開車或者修電路的時候使點兒壞,那就遠遠不是老瑞挨頓打這樣的小事了,而且自己很可能就是首當其衝遭殃的人。這麼一想,脊樑後面不由冒出一片冷汗。他想到小江未必就此收手,報社裡也未必不再會出第二個小江,也未必不會出一個比小江更不要命的,萬一真鬧出點兒什麼,後果不堪設想,局面也不好收拾。

    次日一早上,徐達便召集副總編和各部門主任開了一個短會,會上簡要說了老瑞被打的事,宣佈報社人員調整工作暫告一段落。會上他特別強調各處室負責人一定要做好本組人員的工作,要多關心羣衆,對不管是在崗的還是準備調離的人員都要確保不能再出意外的事情。此外,徐達還在會上宣佈了對小江的處理意見:暫不調離,扣發三個月獎金,不再擔任專職司機和電工,調至發行部做業務員。與會者都看出徐達的意圖是以安撫爲主,不想激化矛盾。他們也都看出來徐達這回是手下留情的。

    這番整頓的最後結果是共有十五個人調離了報社。儘管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的數目,但在職工心中引起的震動還是相當強烈的。以前大家把報社當作鐵飯碗,現在看來這個想法顯然是需要改一改了。以前大家總以爲領導並不會當真動手,現在看來也不是那麼回事了。通過這件事報社職工也對領導班子有了重新認識,都說這屆領導無論是手腕還是魄力都遠遠超過劉大中那套班子。報社的氣氛也與以前大不相同,出勤率奇高,一個個都謹言慎行,格外地小心翼翼。就連單位那幾個最難剃的頭這會兒也比任何時候更安分更勤勉,徐達臉上的笑容也比任何時候更祥和更明亮。

    緊接着報社進行了部門的優化組合,改革轉入到第二個階段。這一階段報社在策略和手法上和上一階段完全不同。局一級的領導臉上掛着和藹可親的笑容分頭找人談心,對報社新老職工一個不落地詢問了諸如希望到哪個處室、做哪份工作以及對報社改革步驟的看法等等。職工們經歷了上一階段的疾風暴雨大多成了驚弓之鳥,以爲這是領導的一個誘敵深入的圈套,警惕性都空前提高,話說得極有分寸,而且密切關注着領導的臉色,隨時預備着調頭轉彎。領導只好拿出加倍甚至好幾倍的耐心來打消同志們的顧慮,讓同志們看清楚他們並不是在變着法子向大家開刀,而是真的在想羣衆所想,急羣衆所急,是真的爲大家好,當然同時肯定也是爲使整個報社發展得更快和更好。

    比起前一階段的“剪尾工程”,優化組合進展得相當順利。不出一個月,各處室就重整完畢。

    重組後的處室面貌煥然一新,一部分人藉此機會名正言順地調離了原來的處室,有些處室也順水推舟地把一些不好弄的或者是不討喜的人洗了出去。一些積攢多年的矛盾自然而然地就化解了,而且彼此不傷情面,真是皆大歡喜。

    這一招顯然頗得人心,改革算是初見成效。儘管報社有一部分人對此有不同的看法,認爲這不過是面子活,風聲大,雨點小,對報社總體的發展並不起什麼決定性作用,但也就是私底下說說,一到正經場合都識趣地保持緘默。

    處室調整完畢,作爲改革的另一項有力度的舉措——獎金制度也隨之改革。沾錢的事情向來都是特別敏感的,更何況是直接關係到每個人口袋裡的錢。徐達又一次召集領導班子連夜開會,經過反覆討論,統一了認識。最後領導班子聰明地採取了權力下放,每月獎金不再由報社按標準發放,而是給各處室一個獎金總數,再由各處室根據每個人的工作業績和工作表現來具體分配。按徐達的說法這是“爲了打破多年來的平均主義和大鍋飯思想”,也是“爲了培養和鍛鍊基層幹部的能力”,並且還是“充分發揮民主”。但是新出臺的規定一經實施,剛剛組建起來的新處室馬上就有了新矛盾。

    無疑這正是徐達希望看到的結果。他在階段性總結大會上情緒高亢地說:“改革初戰告捷,至少從目前來看效果是相當明顯的,也是相當良好的。報社又一次重新走上了正軌。”他還說,“如今大家心往一處想了,勁往一處使了,閒言碎語少了,悉心投入工作的多了,報社的正氣又樹起來了。”

    報社的職工卻並沒有總編輯這麼樂觀,他們也沒有像總編輯所期望的那樣“精神面貌隨着改革的步步深入越來越好”,相反他們不滿的情緒越來越大。不少人在背後議論說徐達深諳鬥爭哲學,也深諳馭人之術,改革不過是一個幌子,通過搞階級鬥爭和整人爲自己撈政績纔是他的真正意圖和目的。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徐達的耳朵裡,他在星期一的編前會上原汁原味地把這話說了出來,並且讓說這話的人會後去找他當面交換意見。徐達始終沒有點名,也沒有說一句批評的話。他不動聲色,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慍怒,聲音裡也沒有一點的火氣,表現出充分的忍讓和剋制。但是編前會開得相當沉悶,氣氛也空前凝重,完全沒有了以往那種業務討論的活躍空氣。

    會後並沒有人去找他當面交換意見,但非議之聲卻隨即消失。徐達恢復了以往的威信,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威信都高。

    經過這一番的改革和整頓,報社的氣氛有了不小的改變。以前報社除了正式和比較正式的場合對領導一樣是直呼其名,或者是“老張”、“老李”那麼稱呼,領導還對此積極提倡。現在,報社職工對領導一律都稱官銜,而且從態度到語氣都十分恭敬。這種改變幾乎發生在一夜之間,但上上下下都很適應。報社的最高領導徐達更是拿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勁兒,臉色冷峻,連微笑都是矜持的。而從前他儘管骨子裡很傲,但表面上還是做出平易近人的姿態,現在他乾脆連這樣的姿態也不做了,無論是內心還是外表他都已經離平易近人很遠了。

    短短的幾個月間徐達的變化也相當大,最明顯的是他的頭髮白了不少,從前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現在已是黑白相雜,遠遠看去是一片灰黑,就像褪了色一般。他的身姿也沒有以前那樣挺拔了,有時候不經意間顯露出疲憊之態。報社的人都說其實徐達也挺不容易的。

    在工作中徐達也同樣有了明顯的變化。一是他以前不怎麼加班,而且也不提倡加班,他總說加班通常是在做拖下來的事情,要麼是在該做正事的時候去忙別的了,要麼是效率低太磨蹭,總之是一種彌補行爲。而現在他自己就經常加班,很少有下班到點離開的時候。他不僅自己加班,還經常在下班之後找各採編室的主任、副主任談話,弄得他們到了下班時間也不敢離開。幾乎每個晚上他辦公室的燈光都亮得很晚很晚。二是他以前沒事極少去採編室串門,現在時常去各辦公室轉上一圈,有時是爲了覈准稿件上的某個提法,有時就是去交代幾句話,有時似乎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他點一支菸,信步走進某個辦公室,說幾句話,或者什麼也不說,看幾眼就走了。弄得下面的人尤其是各處室的領導相當緊張,生怕有什麼不當或不妥之處落在他眼睛裡。

    漸漸地徐達只定向去幾個辦公室。他去得頻繁的一個是資料室,一個是總編室,還有一個是社會新聞採編室。因爲去的次數多了,他在這三個地方相對比較放鬆。比如在別處不說的話在這幾處他會說,在別處他不隨便開玩笑,在這幾處卻例外。漸漸地別的一些辦公室就有了醋意,在背後把這三處稱作“特區”。資料室因爲是一個公共的地方,每天的報紙、雜誌都由這裡分發,過期的資料都在這裡彙集,只要開門就是人來人往的,況且這裡都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同志,沒有一個亮眼的人物,因此大家也就不太在意。另外兩個地方就不一樣了,社會新聞採編室有沈旭東,總編室有方文心,這兩位本來就是領導的紅人,徐達經常過去走動,無形中也使他們的地位更加凸出,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敏感和微妙。

    沈旭東和方文心原來有競爭也有合作,而且合作遠遠超過競爭。方文心本性謙和,不是一個好鬥的人,一般不會主動出擊,而沈旭東也並沒有把他當作自己的敵手,他瞄準的目標都比方文心強大。可是如今他從前的敵手都進入到了另一個層次,一不留神方文心起來了。沈旭東心裡其實是很看不起他的,認爲他政治上不夠成熟,人情世故也不夠練達,業務勉強還可以,但是當官業務水平才佔幾成?所以在他眼裡方文心基本屬於十三不靠的。可這樣一個人現在竟然成了他的競爭對手,實在讓他想起來就覺得堵心。他暗自哀嘆自己朱顏凋零日趨淪落,這幾年真是越混越慘越混越窩囊了。

    徐達對待沈旭東和方文心似乎一視同仁,他甚至儘可能做得不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平。而他越是這樣,沈方之間越是斤斤計較,也越是劍拔弩張。以前沈旭東和方文心中午經常在一起玩拱豬,現在兩個人氣氛緊張到連豬都不拱了。關係好的時候他們見面就開玩笑,有事沒事相互串門,現在這個樣子,玩笑不開了,門也不串了,兩個人都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心裡都憋着一股勁兒要把對方遠遠地甩到後面去。

    報社不少人都饒有興致地關注着這兩個人的明爭暗鬥,也都等着看最後鹿死誰手。

    徐達在不偏不倚的姿態下其實卻在精確而又不動聲色地增減着天平兩端的砝碼,暗中對沈方之爭進行推波助瀾。他突然不怎麼去總編室了,而是更經常地到社會新聞採編室。他總是直奔沈旭東,有時是找他說選題,有時是問他稿子的情況,有時僅僅是跟他去聊幾句隔夜的賽事,總之沒有一件是特別重大的事。這些事情打個內線電話就可以解決,而他卻一次次地大駕光臨,讓沈旭東好不得意,也讓他有一種揚眉吐氣之感。

    然而時隔不久,徐達在好稿評定和獎勵方面又出臺了新政策。新政策規定總編室不參加好稿評選,但有好稿的終評權。也就是說,各部門推薦的好稿經評委投票之後還要經過總編室最後確認,總編室如果有疑義可以提出否決。等於無形中讓總編室擁有了高於其他部門的權力。據領導說這是爲了防止選題滯後和選題重複,也是爲了杜絕剽竊、抄襲等等不正之風。在獎勵方面總編室也不再拿好稿的編輯獎,而是拿報社規定的平均獎,以示中立和公正。當然這個錢不會少於他們正常參加評好稿所能得到的獎金數。如此一來,總編室在權力和金錢方面都有了意想不到的提升,而且似乎又成了一個仲裁機構,地位非常特殊。這在報社歷史上也是從未有過的。

    徐達這麼做的用意何在?大家一時都有點困惑,連沈旭東也同樣有點鬧不清楚。從表面看徐達對他十分器重,跟他走得也格外近些,可實際上這位足智多謀的總編輯又在如此下力地扶助方文心,不惜通過修改遊戲規則來賦予方文心無人能及的權力,甚至超過了那幾位副總編,顯然是有他的用意的。沈旭東馬上想到這很可能是衝自己來的,可是想想又覺得不像。他想徐達對自己十分器重,他就是同樣器重方文心也似乎沒有必要拿自己的矛去攻自己的盾,況且他也不認爲自己值得徐達如此大動干戈。令沈旭東最爲困惑不解的是既然這是領導班子集體通過的一個決策,那幾位副總編怎麼就會同意的呢?看來徐達真像傳言所說的那樣已經全面控盤了,而且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還有,這件事若是放在以前,下面一定早就議論紛紛了,可是現在大家都默然接受,竟連私底下的議論也聽不到。沈旭東莫名其妙地感到十分煩悶。

    很快上半年評好稿的時候到了。這也是第一次執行新的好稿政策。沈旭東等着看會有怎樣的結果。他所在的社會新聞採編室歷來是好稿的大戶,這次評委投票通過的好稿仍然很多,遠遠超過了另外幾個採編室,而且因爲得分高排名還都很靠前。可是經過總編室終評,卻至少有三分之一被刷了下去。沈旭東看到評報欄裡貼出來的上半年度好稿目錄,頓時火氣沖天。

    他一個箭步跨進了總編室,臉色難看地責問方文心:“我們的好稿都上哪兒去了,怎麼一下子少了那麼多?”

    方文心似乎早料到他會來興師問罪,十分沉着地回答說:“這是爲了統籌安排,是大家共同決定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

    沈旭東一聽更火了,問他:“‘統籌安排’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就是搞平均主義?”

    方文心說:“你們的好稿佔得太多了。”

    沈旭東氣憤地責問他:“這就是拿掉我們好稿的理由嗎?”

    方文心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只是爲了儘可能做到公平和公正,你要是認爲這是平均主義那就是平均主義好了。”

    沈旭東又問他:“爲什麼評委都投票通過了,你們可以隨隨便便拿掉?”

    方文心說:“我們並沒有隨隨便便拿掉,而是經過開會討論的。”

    沈旭東冷笑道:“那我問你一句,你們是根據什麼標準作出取捨的?”

    方文心一時沒回答上來,反問他:“難道你不知道總編室有終評權嗎?”

    沈旭東聽他這麼說,臉漲筋暴地說:“你這完全是強詞奪理,你等於毫無道理!”

    方文心也惱怒起來,提高了聲音說:“我本來就沒有義務回答你這些問題。”

    沈旭東黑了臉說:“好,算你狠!”說完,扭頭出了總編室。

    他氣急敗壞地回到辦公室,橫橫地對大家說:“這屋裡喘氣的都給我聽好啊,今天不發稿,讓他們抓瞎去!”

    當天社會新聞採編室果真一篇稿子也沒有發。

    到下午三四點鐘,方文心坐不住了,叫孫美美過去催。孫美美爲難地說:“我去有用嗎?”

    方文心一點好臉沒有地說:“你不去怎麼知道有用沒用呢?”

    孫美美嘟囔着說:“你們之間的事情,有我什麼事兒?”

    方文心地說:“什麼‘你們’、‘我們’的,是這兒的工作你就應該做!”

    孫美美很不情願地扭着身子出去了。

    到了社會新聞採編室她換了一副甜甜的笑臉,蹭到沈旭東辦公桌前。沈旭東聞到一股香水味兒,眼睛的餘光掃到了孫美美。沒等她開口,他就口氣很衝地說:“是他讓你來的吧?回去告訴他,沒有!”

    孫美美笑嘻嘻地說:“就是因爲‘沒有’他才讓我來的。”

    沈旭東板着臉說:“沒有就是沒有,你來也沒有。”

    羅衛在旁邊既像是幸災樂禍又像是冷嘲熱諷地說:“行啊,美人計都使上啦!”

    孫美美斜他一眼,轉過臉繼續賠着笑對沈旭東說:“您老人家就忍心看我空手回去捱罵啊?”

    沈旭東翻她一眼,口氣強硬地說:“我有什麼不忍心的?你是我的誰啊?你就是我的誰,那還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呢!我把話放這兒,今兒個我豁出去了,就跟他死磕到底!”

    孫美美聽了,笑着說:“師傅,您還真較上勁兒啦?您以爲這樣下去會有好果子吃啊?”

    孫美美剛到報社的時候沈旭東帶過她幾天,算是有師徒之誼。平常她經常半真半假地稱沈旭東爲師傅,老是和他說說笑笑打嘴仗,沒大沒小慣了。

    沈旭東聽她這麼說,正撞着心頭的病痛,瞬時變了臉色說:“你別嚇唬我,我活了這一把年紀不是被嚇大的,更不是被你這樣胡蘿蔔大的一個小丫頭嚇大的。我正要看看他們能拿我怎麼樣呢!”

    孫美美一看他真急了,吐了吐舌頭轉身跑掉了。

    不一會兒方文心親自上門來了。沈旭東看見只當沒看見,故意埋頭幹活,專心致志地在電腦上敲敲打打。

    方文心站在離他辦公桌半米遠的地方,彎下身子,和顏悅色地對他說:“稿子差不多了吧?”

    沈旭東裝作沒聽見。

    方文心耐着性子柔聲細語地說:“就差你們一個採編室了。”

    他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着沈旭東,等着他表態。

    沈旭東突然態度粗暴地說:“我們沒稿子,你統籌安排去吧!”

    方文心當着衆人顏面盡掃,臉都白了,終於不再溫文爾雅了,放下臉來說:“沈旭東,你別太過分了!大家都是爲了工作,我也不是爲我自己!”

    沈旭東毫不客氣地說:“既然不爲你自己,你做得那麼絕幹嗎?”

    方文心毫不相讓地說:“你要是這麼說我跟你就無話可說了!”

    沈旭東提高了聲音說:“我和你本來就無話可說!”

    方文心也提高了聲音說:“我們先不要扯別的,你把稿子發了再說!”

    沈旭東極其不耐煩地說:“你沒聽見嗎?我再說一遍——沒有!”

    方文心冷笑道:“好,那就讓報紙開天窗吧,反正報社也不是我們家的!”說完重重地摔了門走了。

    他走了沒多久,薛恩義就來了。這位副總編以前很少到社會新聞採編室來,他莫名其妙地有點怵沈旭東,沒事儘可能不往他這邊走。以前薛恩義管後勤的時候和各採編室交道不多,頂多就是發東西的時候彼此照個面,都是高高興興有說有笑的,不過關係都不深。自從溫伯賢去世之後因爲簽發稿子的人手少了他才參與值班,本來他就是初學乍練,有點力不從心,最怕再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沒想到這一期值班的頭一天就趕上這麼件棘手的事兒。方文心空着手氣呼呼地跑到他辦公室,他就知道他沒有弄過沈旭東。沈旭東本來就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兒,這次好稿評選明顯吃了虧,肚子裡有氣可想而知。方文心基本上是個書呆子,對別人設局下套之類既看不懂也不敏感,上面佈置什麼他做什麼,而且還傻乎乎毫不走樣地去做,被人當槍使得罪了人自己還不知道。薛恩義在旁邊看着心裡直替他急,卻又不好點破他。他想這呆子連這點算計都沒有好賴也混了個正處,而且升副總編的可能性還很大,真是呆人有呆福!自己若是給他提這個醒,他要是明白呢還能領這個情,要是腦子不夠用,想歪了,還以爲自己是挑撥離間或者有別的什麼企圖呢,自己就不值當了,所以他也就什麼也沒有說。看見方文心垂頭喪氣地走進辦公室,他立刻意識到這個麻煩結結實實地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薛恩義硬着頭皮走進社會新聞採編室,他臉上掛着笑容,就像春節拜年一樣和每個人打了一遍招呼,一點一點靠近沈旭東。沈旭東心裡好笑,沒想到還有官大的怕官小的。他還是使的老伎倆,埋頭工作假裝沒看見他。

    薛恩義走到沈旭東辦公桌邊上,摸摸索索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他平常不吸菸,偶爾一支半支也是吸着玩,所以他掏煙的樣子非常不自然,更談不上從容與瀟灑了。他本來想從煙盒裡彈出一支菸,但是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只好改彈爲拿。他把一支菸敬給沈旭東,沈旭東看到遞到面前的香菸才擡起頭來,好像剛看見他一樣,朝他冷淡地點點頭。

    薛恩義也顧不得他是冷淡還是熱情,先綻露出一個熱騰騰的笑容,一隻手親熱地按着他肩膀,湊近他說:“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過咱們還是先把稿子發了吧?”

    沈旭東鼻腔裡哼了一聲,反問他說:“你說你很理解我的心情,你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薛恩義用息事寧人的口氣語無倫次地安慰他說:“有些事情吧,大家都是理解的。其實吧,你們這兒的工作吧,一向都是很好的,大家也都看得見。總之吧,我們吧……都難呀,你說是不是啊?”

    沈旭東把他給他的那支菸往耳朵邊上一夾,臉上古怪地笑着,打斷他說:“您不用跟我說這些,說了也沒用。今天我們沒稿子可發。”

    薛恩義尷尬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還想繼續說服沈旭東,但也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他嘆了口氣,懨懨地走了。

    下班的時間到了,沈旭東很想夾起皮包一走了之,但他清楚今天的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即便他走到天邊只要一息尚存肯定還是會被追回來的,所以還不如不走。他在電腦上挖了一會兒地雷,做了一會兒投機倒把生意,玩了一會兒殺人遊戲,都覺得無聊得很。他猛然意識到現實生活中的這盤棋已經被自己越走越死了,自己好像走進了一條狹窄的衚衕,現在連轉身都相當困難,而且很可能這還是一條死衚衕。

    他在辦公室坐了一個多小時,一直沒有人來,也沒有電話打來,他不由心慌起來。正當他心煩意亂地在網上亂逛,張幟來了。

    他的心忽地一鬆,就像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

    張幟朝他非常知己地笑笑,站在門口遠遠地對他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走的。”

    沈旭東也笑了,用自嘲的口氣說:“我倒是真想一走了之呢,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張幟說:“我是相信我們幹部的素質的。”

    沈旭東說:“嗬嗬,這話聽着像徐達說的!”

    張幟微微一笑,拉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問他:“你不會真打算這麼扛到底吧?”

    沈旭東憤憤不平地說:“方文心那小子有點欺人太甚!”

    張幟又微微一笑,說:“方文心是個比較單純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又何苦跟他計較?說句本不該說的話,他不過是個傀儡,他怎麼動是背後有人牽着他的線,你不會拐不過這個彎兒來吧?”

    沈旭東說:“我當然知道方文心發燒是他背後的人在感冒。”

    張幟笑說:“既然你都明白,這麼鬧騰又幹嗎呢?”

    “不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嘛!”沈旭東說,“我們的好稿一下子被砍了三分之一,連個說得出來的理由也沒有,就說是什麼‘統籌安排’,明擺着是嫉賢妒能嘛!我們沒招誰沒惹誰的,真像老話兒說的‘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們看我們吃肉眼紅,我們流汗的時候他們怎麼就看不見了?也就是我們這個採編室的人老實,要是換一個採編室說不定早就炸了。大家辛辛苦苦忙乎了半年,熟透了的莊稼讓這麼場雹子給砸了,讓我這個當頭的怎麼跟他們交代?我要是再縮着脖子一聲不吭,我也太沒有意思了吧!”

    張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爲人仗義愛民若子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不能說你這麼做有什麼不對,如果換我也許也會這樣的。不過你要是這麼堅持下去,恐怕會越弄越僵。”

    沈旭東一聽張幟的口氣明顯不向着自己,馬上笑着問他:“是不是老薛跑你那兒向你大倒苦水了?”

    張幟點了點頭:“他覺得這件事很棘手,求我來跟你說說。你這兒不鬆動他反正是沒啥轍。我看他也不容易。”

    沈旭東冷笑一聲說:“這年頭,誰容易啊?”又說,“他倒是真會挑好走的道兒走,拿你來壓制我。這麼公不公私不私的算什麼?他應該直接去搬徐達來纔對啊!”

    張幟笑着說:“老薛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會那麼做的。”

    沈旭東恨恨地罵道:“這個窩囊東西!”又說,“我就等徐達來呢,他來了我就好問他了,這些規定是怎麼制定的?我還要問他,這麼朝令夕改到底想幹什麼?”

    張幟聽他這麼說,臉色一變說:“快別傻了吧!”他站起身,口氣堅決地說,“我勸你一句,趕快把稿子發了,你這麼耗下去頂多就是讓薛恩義和方文心兩個爲難,你覺得意思大嗎?”

    沈旭東遲疑了兩秒鐘,拉開抽屜,把一大摞貼着稿籤的稿子拿了出來,隨手把電腦裡編好的稿子點了過去,說:“好吧,我聽你的,今天就便宜了他們。不過這件事還沒完呢!”

    張幟加重了語氣說:“你可別以爲我是來向你施加壓力的,我不過是管閒事而已。其實我真不愛管這種閒事,你是我朋友,老薛也是我朋友,我沒法看着不管。”

    快走出辦公室他又回過頭來叮囑沈旭東:“我提醒你一句,你可不要衝動,更不要胡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旭東十分領情地答應道:“我知道了。”

    張幟一走他就拿着稿子去了薛恩義辦公室。薛恩義一邊吸菸一邊咳嗽,正在辦公室裡焦躁地來來回回踱着。突然聽見敲門聲,一個箭步衝過去拉開門,一看正是沈旭東,就像見到了大救星一樣,馬上就把一盒中華煙遞了上去。沈旭東摸出一支,薛恩義趕快給他點上。

    沈旭東吸一口,把一沓稿子給了他。薛恩義就像座山雕得到聯絡圖一樣,兩眼放出光來,滿腔真情地連聲說:“謝謝,太謝謝了!”

    沈旭東不冷不熱地說:“別謝我,你謝你哥們兒去!”

    薛恩義心領神會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沈旭東剛到班上就接到徐達的電話,讓他去他辦公室一趟。

    沈旭東早已經沒有了昨天下午的那股子豪氣,不知道徐達這會兒找他要談什麼,心裡不由打起了小鼓。

    徐達一見他就開門見山地說:“剛纔方文心來找過我,他說你對好稿的評選意見很大,昨天拒絕發稿,我說我不太清楚情況,問一問你再說。”

    沈旭東沒想到徐達會殺個回馬槍,也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截了當,加上一大早困勁兒還沒有過去,胸口的一股子氣提不起來,反應也不夠靈敏,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說:“稿子後來都發了,沒有耽誤啊!好稿我們一下子少了那麼多,我心裡的確是……我也不太好跟我們採編室的同志交代。”

    徐達擺一擺手,雍容大度地說:“好稿是好稿,發稿是發稿!我一直說不應該把情緒帶到工作當中,更不應該因爲情緒影響工作,是不是這樣嘛?”

    沈旭東恭敬地點頭道:“是。”

    徐達態度和藹地說:“以往評好稿我們一直延用的是上一屆領導班子制定的規則,那些規則現在看來的確存在着很大的問題和欠缺,也跟不上現在的形勢要求。所以今年我們對此作了一定的修改,雖然還只是第一次嘗試,但我認爲比以前要好得多。當然了,對每個採編室來說,在好稿數量上會有一些變化。比如你們採編室,好稿數量明顯下降了。我也理解你的工作可能會不好做。這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不光我們做領導的要適應,處室的同志們也要適應。寫稿是工作,評稿也是工作,大家一起來適應這一套評判機制同樣是工作。對於領導來說,除了組織報道還應該注重管理。我認爲管理比組織報道更重要。”

    沈旭東洗耳恭聽。

    徐達停頓了片刻又說:“適應新規定可能會有一個磨合的過程,說不定還是一個不太舒服甚至是比較痛苦的過程,但我們不能因爲不太舒服或者比較痛苦就不去適應。而且,我們當領導的首先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和視角,不能光看到眼前的利益,眼光要放長遠一點,要有大局觀念。‘得’與‘失’從來就是相對的,在這方面得到的多一些或許在另外的方面就會失去的多一些,相反,如果在這方面失去的多一些,在另外的方面很可能就會得到的多一些。不管是誰都不可能永遠得到或者永遠失去。領導同志在這方面首先要能夠正視。有時候我們難免要吃些虧,我們應該學會吃虧,不然又怎樣去做下面羣衆的工作呢?”

    沈旭東聽出了徐達話裡的責備,也聽出了他在儘可能說得委婉,他忍着心頭的不快,仍然恭敬地點頭道:“是。”

    徐達在發過了這篇宏論之後隨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好稿目錄,用一種安撫的口氣對沈旭東說:“不過評稿規定這一改的確對你們採編室非常不利,這兩天我也考慮了這個問題,我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補救一下。這個規定顯然有它的不足之處,在以後的執行中恐怕還得不斷地修改和完善。但是,對於這一次評好稿肯定也不能推翻重來。所以我考慮在原有的好稿基礎上再評選出特等好稿三篇進行重獎,這三篇特等好稿在五篇好稿中投票選出,你看看這是我擬定的五篇待選稿的篇目。”

    他邊說邊把一頁他親筆寫着篇目的紙遞給沈旭東,沈旭東接過一看,五篇稿子中有兩篇是自己寫的,一篇是自己編的,自己佔了其中的五分之三。他頭腦中飛快地打起了小算盤,五選三,無論如何自己至少會有一篇中選。他馬上領會了徐達這麼做的意思,臉上立刻綻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當天下午徐達召開臨時會議,只花了十來分鐘評委們就對特等好稿投完了票。評選結果沈旭東有兩篇中選,一篇是他寫的,一篇是他編的。此外還有一篇是一組圖片新聞,並非文字稿,等於他一人把文字稿包圓了。

    評選結果一張貼出來,衆人譁然。除了社會新聞採編室之外所有辦公室都議論不斷。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大加嘲笑,說這個獎是量身定做的,乾脆別叫什麼“特等好稿”,直接就叫“終身成就獎”算了。

    方文心反應最大,他在總編室嚷着說:“他媽的,這叫什麼事啊?這不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嗎?有這麼把天下人都當傻子的嘛!俗話說得好,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還真沒錯!你們都聽着,以後我們還真別攬那些破事,人家還當我們是皇親國戚,這回看出來誰跟誰纔是親戚了吧?何必讓我們去做醜人!”

    他情緒激動,嗓門又高,辦公室的門又是敞開着的,好多人都聽見了他說的話。沈旭東也是一句不落聽得一清二楚,本來一腔的好心情頓時灰盡煙滅。再看自己辦公室裡的人,態度一概是淡淡的,都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心裡更加沒趣起來。本來他的確是爲自己組裡的人去爭的,沒想到爭來爭去結果全爭到了自己的名下,不說弄得衆叛親離,實際效果也差不多。沈旭東馬上意識到自己得了這兩個特等好稿並不是什麼好事,得罪了方文心這樣的還在其次,無形中傷了自己採編室這些弟兄們的心實在是得不償失。他心情極爲鬱悶,覺得自己又一次落入了徐達的圈套。

    在此之後方文心和沈旭東更加格格不入。兩個人的態度裡明顯地充滿了敵意,彼此互不相容,一個說東,另一個定要說西,而且衝突不斷,只要碰在一起就要爭個高下。一個是火爆激烈,一個是死纏爛打,兩個人在會上會下爭吵不休,在工作中也爭執不下,而且都固執己見,時常要領導出面調停才能解決問題,有時領導出面調停也仍然不能解決問題。他們從以前有合作有競爭的夥伴關係變成了相互攻擊相互拆臺的敵對關係,他們之間的矛盾越積越多,很快就成了一個死結。

    就在沈方兩人成天爲點雞毛蒜皮的事情攪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新增補的副總編的人選終於確定了下來。公示通告帶着油墨的芳香張貼出來,可以說出乎報社所有職工的意料,新提的這位副總編既不是一向風頭很健的沈旭東,也不是一路走高的方文心,而是一位幾乎被報社的同事遺忘的一臉忍辱負重的人物——資料室主任姜樹柱。

    姜樹柱五十三歲,多年的老正處。他乾瘦身材,臉色灰黯,戴一副鏡片像老樹年輪一樣一圈又一圈的老式玻璃眼鏡,一年之中至少有三個季節穿着同一件夾克衫。他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爲人拘謹,循規蹈矩,工作兢兢業業,一絲不苟,是一個既沒有才華也沒有鋒芒的人。他平時很少和同事交往,報社裡沒有一個和他走得特別近的人。他從來不去單位餐廳吃飯,每天中午都端坐在辦公桌後面吃老婆隔夜爲他準備好的午飯,食譜是數十年如一日沒有變化的大米飯、蔬菜炒肉片、雞蛋羹和一點小鹹菜。報社每月打到飯卡里的四百元餐費他定期買成牙膏、洗衣粉、洗髮水、沐浴液、衛生紙和衛生巾等等帶回家去,供一家老小使用。他經常提着大包小包去趕班車,很少有空着手的時候。

    姜樹柱是個非常精細的人,從他辦公桌上的擺設可以一眼看出。他的辦公桌上有一應俱全的辦公用品,就像小型超市一樣整整齊齊、分門別類擺放在一排塑料架子上。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和別人算得特別清。他從來不向單位裡任何一個人借東西,偶爾有同事向他借錢,不管數目大小他都會在一個專門的小本子上記下來,並讓借錢的同事當場簽字。所以儘管他從來只借出不借入,卻還是給人留下了特別摳門的印象,甚至有跟老葛朗臺一樣吝嗇的名聲。不過,總的來說他只是個自顧自的人,對周圍的人沒有什麼妨礙和威脅。他曾經兩次申報正高職稱,但兩次得票都很低。他甚至都沒有提出申請複議,估計是他認爲自己不會有戲。此後他再沒有參加過評職稱,似乎放棄了這件事情。

    姜樹柱基本是一個被大家忽視的人,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人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又得到了重用,報社可以說是無人料到。況且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提倡領導幹部年輕化,按照內部掌握的有關規定一般過了四十五歲就基本不提副局了,可卻偏偏在這個並無任何過人之處而且看上去還十分窩囊的人這兒破了例,大家都吃驚得不得了。

    姜樹柱被任命爲副總編,不僅在報社爆了一個大冷門,在他所在的部門更是爆了一個大冷門——他是資料室自成立以來所出的第一位副局級領導幹部。

    據內部傳出的消息,姜樹柱能當選純屬偶然,本來上面沒有人想到他,但上次民意測驗時卻有一張選票提到了他的名字,就是這唯一的一張選票啓發了領導,具體地說是正頭兒徐達的靈感,讓姜樹柱有了生命中最輝煌的一次老樹開花的機會。但是因爲那張選票的筆跡無法辨認,至今也沒有人確切知道這位提名者是誰。

    方文心聽到這個說法之後真是萬箭穿心,算是有生以來頭一回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心中萬分懊悔。當初他在選票上寫下姜樹柱的名字的的確確不是因爲看好他有可能,而恰恰是因爲認定他絕對沒可能。現在看來這個世界上真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也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就像廣告裡說的那樣:“一切皆有可能”。方文心認爲自己無意中做的這樁事情斷送的很可能恰恰就是自己的錦繡前程,他恨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簡直連腸子都悔青了。

    沈旭東同樣非常失意。其實他早就知道徐達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他也一直對他有所提防,可是隻要徐達一給他好臉色他馬上就從心底裡信賴他,總是忍不住要上當。回過頭去想想,沈旭東發現自己始終就在徐達的掌握之中。包括他和方文心的各種摩擦和矛盾,也都可以說是徐達一手操縱的。徐達不愧是個製造破裂關係的能手,他一手造成了他們之間的不和,讓他們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而說不定方文心至此還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沈旭東最後悔的是就在副總編公示貼出來一個星期前,徐達找他談話,對他表示了明顯的器重,他爲此心情激動,夜不能寐。就在那個夜晚,他犯了一個現在他一想起來就滿身燥熱羞愧難當的自認爲是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懷着興奮和忐忑的心情給徐達寫了一封長信,信裡說了許多自誇和效忠的話,並在信的結尾婉轉地流露了一絲去意。他相信徐達百分之一百會明白他的意思,因爲他認爲這是一種最直白的官場語言,既是賣身投靠,也是以走要官。沈旭東以爲自己在這關鍵的時候給徐達寫這樣一封信是一種明確的表示——反正是豁出去了,不妨把話說個明白。可結果他什麼也沒有撈着,才知道這個險冒得有多麼不值當。至此他終於明白了徐達跟他親近也好,找他談心也好,實際上都是在給他放煙幕彈,他從來就不是徐達心目中副總編的人選,徐達也從來沒有真正看好過他。這位善於弄權和治人的一把手對他採取又打又拉的策略,爲的是穩住他和利用他。而他果然沒有翻出他的手掌心,不僅被他當槍使,而且成了一個可笑的跳得最高摔得最重的典型。在這樣羞恥的失敗和教訓面前,他後悔自己的輕信與盲從,也憎恨徐達的陰險與毒辣。

    親愛的,現在的報社和你在時的報社已經大不一樣。從表面上看好像一切如常,發稿,開會,上班,下班。可實際上,這裡的空氣裡都能聞到硝煙的味道。也許從來都是這樣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以前我留意的東西的確很少,我的世界簡簡單單。因爲有了你,我才體會到了人生的豐富,不再那麼幼稚和單純。因爲你的離去,我學會了面對流言蜚語和世態炎涼。現在,我比以前更加理解你和懂得你,知道你有多麼不容易。親愛的,我和你認識得太晚了,我沒有看到你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我只是看到了你的成功和輝煌,我不知道你經歷了怎樣的風霜刀劍,我不知道你的心中是否也是傷痕累累。

    我曾經這樣想,如果沒有你的愛,我的人生猶如荒漠一般;現在我忽然這樣想,如果沒有我的愛,你的人生是否也是一片慘淡?我看多了爭權奪利爾虞我詐,更覺得真心和真情的珍貴。親愛的,我深感安慰的就是和你真心地相愛和相互擁有過,這是我人生最大的財富。儘管有許多流言蜚語把我們的關係形容得污濁不堪,既是利用職權無恥的佔有,又是對權勢卑賤的投靠,而只有我們自己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多麼真摯和純粹。我是那麼熱烈地愛着你,把你看作我的一切,你是我整個的世界;而你那樣無微不至地關懷我,憐惜我,對我情深意切。不管怎麼說,我在別人那裡從來沒有得到過和你這樣的感覺,我也從來沒有愛一個人像愛你這樣。直到今天,當我回憶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我依然覺得幸福無比。直到今天,我依然在心中肯定我們的關係,因爲它是美的。

    只可惜太短暫了。

    美的事物永遠都太短暫了。

    馮蓓收到一條手機短信:“今晚六點我請你在香格里拉吃飯,你有空嗎?徐達。”看到短信的一瞬間,她心中抑制不住一陣狂喜。

    好長一段時間她一直在心裡盼着這個時刻,但當這個時刻真的到來的時候,卻不免又有一點意外。

    自從那個夜晚之後,她和徐達之間的關係有了暗暗的卻又是顯着的變化。在馮蓓的印象裡以前她和徐達甚至沒有過對視,而現在她時常能感覺到他投射到她身上的暖洋洋的目光。他的目光迅捷,明亮,像陽光一樣和煦。而且他的目光無論從什麼方向投向她,她都會像靈敏的雷達一樣及時而準確地接受到。馮蓓天生就懂得這種目光裡的含義和傳遞的信息,只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徐達會向自己投來這樣的目光。

    在馮蓓的心目中徐達沉穩,冷峻,自尊,看上去好像沒有情感需要。在她看來這樣的人是真正厲害的,他們不需要和別人親近,不需要從別人那裡得到支持和鼓勵,也不需要別人的關注和關心,因此他們也就不必過多地考慮別人的想法和感受,可以不爲他人所動,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更容易不受干擾,所向披靡。而當她和徐達有過那次談話之後,她發覺自己或許看錯了他。她發現徐達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冷漠,相反,他有非常富有感情甚至是浪漫的一面。她感覺到在他穩重如山和心如止水的外表之下有着敏感的心靈和細膩的感情,對人對事體察入微,而且處處都非常用心。有好幾次她與他在報社樓道和電梯裡相遇,他都用目光呼應她的關注,而且在兩人眼光交接的短暫瞬間向她傳遞出某種兩心相知的信息,並在匆匆的打招呼時對她說上一兩句令她反覆回味的意味深長的話。這種時候他不像是一位嚴肅的領導幹部,完全成了一個風雅有趣的人。馮蓓還留意到他有一個明顯的變化,以前他幾乎不到下面辦公室串門,而相當一段時間他時常會到她辦公室來,儘管表面上是爲了工作或者別的什麼事情,可她清楚他真正的用意所在。她從他飛速投來的一瞥之中能解讀出無數的內容,並且感受到難以形容的愉快。她恍然回到了十四五歲的中學時代,那時候就有一個鄰班的男生對她十分癡情,不管在校園的什麼地方她經常一回頭就能看到那個男生緊隨的身影和專注的目光。多少年後她只要看到那種熱切而癡心的眼神仍會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個昔日的清瘦伶俐的小男生。令她料想不到的是徐達也會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初中生那樣注目於她,更令她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被他的注目所打動和俘虜。她真切地體會到那種陷入戀情的激動和快樂,然而她也屢屢懷疑自己的感覺,她非常害怕這僅僅是自己的一種幻覺。她弄不明白是否僅憑含義不明的注視和語焉不詳的片言隻語就可以來確認這份感情。許多時候她又會覺得心中的那種激動和快樂是那樣地縹緲和虛幻,就像是自己一廂情願想象出來的一樣。

    馮蓓發現自己時時刻刻都在想念徐達,真像古詩裡形容的那樣“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種感覺讓她惶恐不安。她不想陷入那種容易被人誤解的關係當中,更不願意被人看作是一個勾引老闆的狐狸精。她出衆的才貌本身就十分引人注目,她不想再因爲和領導走近而遭致別人的嫉妒。況且她也的確沒有任何的企圖,既不想當官,也不想得到任何額外的特殊照顧。可是徐達身上的魅力和對她的吸引卻是那樣讓她難以抵擋,他帶給她的感受是那樣新鮮和不同尋常,讓她心裡失去了平衡和寧靜。

    以前馮蓓經歷的情愛都是明確的,而且都是對方主動。愛情彷彿就是等着她收取的禮物,只要她點頭接受,事情就成立了。因此她也懷疑那是否真的就是愛情。而徐達卻從來沒有對她有過任何明確的表示,他無論是眼神還是語言都是含義豐富而模糊的,既可以往這邊想,也可以往那邊想,這個可擺動的區域是相當寬廣的,寬廣到足以將一切一筆勾銷。而正是這種無從判斷和無從把握深深地吸引着馮蓓,她總是費盡心機去猜徐達的意思,而且也清楚無論自己的思維多麼縝密邏輯多麼謹嚴都有可能把他的意思給猜錯了,因爲她根本就猜不透他。馮蓓也無法定義他們之間的這種感情,甚至無法確定在自己和徐達之間是否真的存在着這樣的一份默契。她苦惱着同時也幸福着,真是痛並快樂着。她經常下意識地在確定和懷疑、肯定和否定、甜蜜和失落之間徘徊,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期待中的結果到底是什麼。

    而徐達發來的這條短信就像一道陽光照在她的心坎上,一切都在這個瞬間變得真切起來。好長時間以來灰撲撲霧濛濛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

    她看了看辦公室牆上的電子鐘,時間是三點半,離約會還有兩個半小時。她踏實地想自己有足夠的時間梳妝打扮。她扔下寫了一半的稿子,悄然離開了辦公室。外面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她的心情比天氣還要晴朗,比陽光還要燦爛。

    她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幾分鐘到達香格里拉飯店,徐達已經在大堂等候。隔着玻璃轉門他一眼就看見了她,興沖沖地走出飯店向她迎了過來。

    徐達一身銀灰色西裝,既莊重又瀟灑,就像明星一樣顯眼。馮蓓暗暗慶幸自己也穿了比較正式的裙裝,而且她的淺玫瑰紅的衣裙和他西服的顏色非常相襯。出門前她爲穿什麼赴約頗費躊躇,顯然這不是一般的朋友見面,也不僅僅是異性朋友的相見,她想自己不能忽略徐達是她領導這一重身份,所以她放棄了休閒打扮,選擇了介乎於正式與半正式的嫵媚端莊的打扮。

    他們見面最初的笑容裡都有一點羞澀,但很快徐達恢復了沉穩,馮蓓比平常更顯莊重。徐達微笑着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兩人一起走進飯店。徐達十分紳士地讓馮蓓走在自己前面。

    在西餐廳坐下之後徐達笑着問馮蓓:“我約你是不是讓你很意外?”

    馮蓓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含笑望着他。徐達如此開門見山令她深感意外,她不想直接回答他,她不想一上來就對他暴露內心。她迴避了這個話題,儘量顯得鎮定自然地問他:“在這裡開會嗎?”

    徐達回答:“會客。”

    “會客”兩個字乍聽之下她覺得有點耳生,但她馬上覺得沒有比這兩個字更恰到好處也更傳神地描繪出她想象中的徐達的生活了,不禁一笑。

    徐達馬上敏感地問她:“你笑什麼?”

    “我想您會見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客人。”馮蓓儘量把這句話說得不像是調侃。

    徐達立刻笑了,說:“重要不重要那得看和誰相比。”他也儘量把這句話說得不像是調侃。

    這種說話的方式馮蓓相當熟悉,可是面對徐達她卻無法完全鬆弛下來,準確地說是眼前這個人的身份讓她無法真正鬆弛下來。馮蓓心中暗想,有些人手裡的權力就是他們身上的魅力和吸引力,而對徐達來說,他本身就魅力十足,權力反而會成爲別人跟他接近的無形的障礙和距離。她覺得徐達實在是太優秀了,在他面前她竟然感到了某種壓力。

    徐達看上去卻是心情相當愉快。他從服務生手裡接過菜譜,親自遞到馮蓓手上。服務生的態度特別友好,也特別耐心。點完菜,徐達望着她,微笑着說:“我一直忘記向你道歉了,你找我幫你解決房子,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吧,到現在還是沒有結果。”

    馮蓓並沒有想在這個時候和他談論房子的事,儘管這是她希望他幫她解決的。面對徐達,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她想不到任何具體的事情,也不想提起任何具體的事情。她急於將此話題一筆帶過,善解人意地說:“我知道肯定是很難辦的。”

    徐達卻似乎想給她一個能令她滿意的交代。他耐心地向她解釋說:“不是難辦不難辦的問題。如果通過內部的關係讓你分到一套房子說實話不是做不到,操作上儘管有一定的難度,這倒好解決,就是你拿到房子後背後的飛短流長你會受不了的。而且以你現在的條件最大的可能是分到最差的一檔,那些房子質量都不好,房屋很舊,牆很薄,而且都經過好幾次的裝修,房子的安全性也不可靠,還有就是沒有電梯,沒有煤氣,沒有保安,交通不方便,不通班車等等,你一個人住到那裡會很不方便。我想不如再等一等,我現在正在呼籲修改分房規則,比如工齡滿三年不論已婚未婚都可以參加排隊,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參加分房了。到時候再通關係就是要求房子分得好一點,而且那樣的話誰也說不出什麼。”

    他如此替她謀劃,令她既驚愕又感動。

    “這不是難度更大了嗎?”她問他。

    “至少話說出來可以冠冕堂皇些吧。”徐達以舒適的姿勢靠在椅背上,神定氣閒地說。

    “這麼做不會影響您什麼吧?”

    徐達爽朗地大笑起來:“爲什麼大權在握,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馮蓓忍不住笑起來,說:“沒想到您這麼有熱血感!”

    徐達搖頭道:“不,你說錯了,我這個人最缺乏的就是熱血感。我習慣做什麼事都反覆權衡,所以總是思前想後,顧慮重重。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做一個瀟灑的人,至少是做一個束縛少一點的人,但我知道對我而言這實在是一樁相當相當困難的事,也許我根本就做不到。”

    他向她舉起杯子。

    “這麼說我真是太榮幸了!”她朝他嫣然一笑。

    “應該說是我很榮幸!”他一飲而盡。

    他們喝完了一瓶乾紅葡萄酒,徐達又讓服務生加了一瓶。

    喝第二瓶酒的時候,他們放慢了速度。話頭卻變得稠密,話語也更加投契。

    “現在我已經很少喝酒了,差不多可以算戒了。以前爲了應酬我喝得很多,我還是很能喝的,一兩瓶白酒下去一點事情沒有,回去照樣可以寫社論。後來突然不想喝了,也沒有什麼原因,就是覺得那樣喝酒沒意思。”

    “今天怎麼破戒了?”

    “今天不同吧。”徐達彎起嘴角微微一笑,“其實有時候我非常希望能和朋友對飲,慢慢地喝,直到喝醉。越是孤獨的時候越是這麼想。”

    “你還孤獨?”馮蓓脫口而出。

    徐達笑問她:“怎麼不對我稱‘您’啦?”

    馮蓓也笑了,說:“我以爲像你這樣整天應接不暇的人是不會孤獨的呢。”

    “那好像是兩碼事兒吧。”徐達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我總被人前呼後擁,不應該有孤獨的時候。我的確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毫不誇張地說一睜眼就想到亂麻一樣大大小小要處理的事情,甚至週末、節假日還要開會和加班,再加上不可避免的應酬,連獨處的時間都很少。但是,我心裡真的是很孤獨,想說的話不能隨便說,想做的事不能隨便做,連對所謂的朋友都不能輕易相信,而且隨時都要提防冷槍和冷箭。我審視自己的生活,我發現這種生活很難說是我真正想要的。雖然我有着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我卻無法去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知道我這麼忙碌這麼辛苦是爲了什麼,也不知道意義何在。也許人生來就像螞蟻一樣,勞作,生存,繁衍下一代,然而輪到下一代勞作,生存,再繁衍下一代,每個人不過是鏈條上的一環而已。”

    “這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嗎?”馮蓓調皮地一笑,“你是不是也像電影裡說的那樣需要一輛保時捷?”

    “我買不起保時捷,當然保時捷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徐達微微蹙起眉頭說,“有時候我有一種衝動,真想把眼前這些事情統統結束掉,統統扔下,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讓生活簡單到沒有任何具體的目標,或者躲到一個清靜的小島上去過一種沒有任何目的和追求的最最單純的生活。”

    “我也曾經這麼想過。”馮蓓說。

    “哦,”徐達頗爲驚訝,“你會有這樣的想法?不應該啊!”

    “爲什麼不應該呢?”

    “你這麼年輕,生活纔剛剛開始。”他望着她標緻的鵝蛋臉,清澈的雙眸,忍不住說出了心裡話,“而且你這麼漂亮。”

    馮蓓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徐達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情緒的變化,莞爾一笑,帶點自嘲地說:“看來是我想簡單了。”

    他凝望着她,她避開了他的注目,微微低下了頭。

    “你過得不開心嗎?”他問她。

    她搖搖頭。

    “那你過得開心嗎?”他又問。

    她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徐達在片刻的停頓之後跟她開玩笑說:“是不是因爲沒有分到房子?”

    “當然不是。”馮蓓羞澀地一笑。

    “那大概就是感情上的事了。”徐達以一種朋友聊天的口氣說,“那我就不問了。”

    “也許不像你想的那樣。”馮蓓說。

    “你知道我是怎樣想的?”徐達反問她。

    馮蓓笑起來,說:“你大概以爲我失戀了吧?其實不是。我只是錯過了一次結婚的機會,也許是錯過了一個真心愛我的人。”

    “哦,”徐達問她,“你後悔了嗎?”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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