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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人遊戲 - 第十章字體大小: A+
     

    飯菜準時送到。果真如徐達所要求的,菜相當不錯。一共有十六樣,而且都是紅燒牛肉、油燜大蝦、白汁豬肉、日式烤鰻、烤羊腿、梅菜扣肉、清燉土雞、乾燒魚等等實實在在的菜,每個處室熱騰騰地送去一份。大家異口同聲誇獎老馬是人民的好乾部,是羣衆的貼心人,老馬一張臉樂得像一朵盛開的大菊花。他一高興又臨場發揮,馬上派人去買來了冰淇淋、酸奶和水果,大家一看這些東西更加高興,一時間辦公樓裡歡聲笑語一片。

    飯後會議繼續進行。直到會議快結束前徐達才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對一整天的業務討論進行歸納總結,也沒有作任何的指示,而是話頭一轉,表情肅穆、語調低沉地檢討了自己的工作作風不夠精細,工作方式也過於簡單,因此對報社的有些事情沒能做到防微杜漸。他剛說了兩句,下面就忽地安靜下來,那些嘁嘁嚓嚓的低語和咳嗽聲都沒有了,會場鴉雀無聲。

    這種安靜無形中突出了徐達的權威和在衆人心目中的地位,他顯然很滿意這份安靜,態度更加從容,聲音裡帶着磁性,語調也變得更加柔和。他語重心長地說:“報社是大家的報社,報社也是大家的飯碗。以往有個現象,一個單位垮了,當領導的換個地方照樣可以當領導,可是同志們怎麼樣呢?等待他們的或者說提供給他們的又是什麼呢?各位可以靜下心來想一個簡單的問題,單位垮了對你們是不是更加有利?你們是不是可以因此而得到更好的發展?如果不是,我真誠地希望同志們能團結一心,能同心同德,能同舟共濟。我的工作可能有不當之處,對各位也可能有不周之處,我在這兒向大家道歉!我今天也不妨把話說得透明一點,我有幸當了這個報社的總編輯,我只想以寬厚之心對待每一位同志,我也希望我們報社的每一位同志同樣能以寬厚之心待人。大家有什麼意見有什麼看法尤其是對我們領導工作有什麼批評和指教請隨時來找我交流,或者找班子裡的成員交流,希望我們之間的溝通能夠更多一些,更深入一些。我們大家在一起工作,本身就是緣分。人生很短暫,也就是區區幾十年。上班的時間就更短了,正常的也就是四十年上下。我真誠地希望各位同志在報社工作能夠心情愉快,我也真心地希望各位同志在這裡能夠得到最好的發展。我們報社可以說並不是收入最高的地方,肯定也不是工作輕閒的地方,所以我們提倡的是以事業留人,以事業團結人。”

    徐達的講話引來了一片熱烈的掌聲。在他講話之後,會議本該結束了,已經有人站起來準備往外走了,李明亮忽然笑嘻嘻地說:“我還有幾句話,和大家很有關係,希望各位再耐心地坐一會兒。”

    他等待大家靜下來,但等了半天下面還是亂哄哄的。他無奈地笑了笑,以一種一家人圍坐在燈下拉家常的口吻講了講報社這一年來的經營情況,他說:“形勢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第四季度的廣告收入穩定,明年第一季度的廣告也基本到位了。今年做的幾個大型活動和地方專刊也都掙到了錢——在這裡我向大家透露一下——而且掙到的錢還不少。明年報紙的增訂數字也陸續上來了,情況還算喜人,在如此激烈的競爭局面下我們的發行量不僅沒有掉,而且穩中有升,特別是目標讀者基本爭取到了。也就是說,明年的形勢依然喜人,這一點請同志們放心。”

    李明亮停下來,靜觀大家的反應。大家的情緒不錯,臉色都很明朗。他繼續說道:“但是,即使是這樣,當然我們也不可能把利潤統統拿來作爲獎金髮給大家。在這裡我要向大家通報一下,前一段上面派人來調查,我們在獎金髮放方面嚴重超標。現在上面制定了新的獎金髮放標準,從本月起我們將嚴格執行這一新規定,希望同志們能夠理解。新的獎金標準和我們原來的獎金標準相比,總體上是有一定的下降的,希望同志們能夠諒解,也能夠認真對待。當然啦,我們也完全可以換一種思路去考慮問題,我們可以這樣想,不是現在的獎金少了,而是以前的獎金髮多了。我想大家一定知道有人寫了匿名信,上面派工作組對報社進行了重新審計,結論就是我們的獎金髮多了,這也是我們被查出的最大的問題所在。”

    下面一片嗡嗡的議論聲。等議論聲略微小一些李明亮以特別強調的語氣說:“獎金問題上有錯,這個錯也在我們領導,同志們沒有錯。同志們的工作我們始終是肯定的,以往好的工作作風還希望大家繼續保持發揚,我們也不希望這件事影響到同志們的工作熱情。現在上面的處理意見已經拿出來了,我也在此公佈一下。今年以來報社發放的獎金比規定的上限全年人均超額八千元,經研究決定,每人退還超額部分。也就是說,我們報社的每一個人要退出多拿的錢。爲了不影響大家的正常生活,我們班子進行了反覆的研究討論,決定這人均超額的八千元並不一次性退回,而是每月從每人工資中扣除二百元,扣清爲止。如果有哪位同志生活確實困難,或者覺得每月扣這二百元負擔太重,可以向報社提出申請補助。有沒有哪位需要補助的?請舉手!”

    李明亮的話意外地引發了一陣笑聲。沒有人舉手。看得出來大家聽了這個決定情緒並沒受到多大影響。等會議室裡說笑的聲浪小下去之後他接着說:“我想大家都清楚近幾年來我們的獎金和兄弟部門相比是偏高的,具體地說,是要高出許多,超出的部分也遠遠不止這人均八千元,我想即使我不說各位心裡也一定是清楚的。由此也引來了外部門的羨慕甚至是嫉妒——這話當然只能是關起門來說。作爲領導,我們當然希望我們的同志生活過得好一點,但我們不希望大家到外面去說。我在這兒再特別提示一下,在西方收入一向被看作是個人,我們以前好像這方面的意識不太強。我不是一個言必稱國外的人,但是我希望大家也能將這件事當作對待。一句話,就是我們發了錢、發多發少都不要到外面去說,這麼簡單應該能做得到吧?俗話說:樹大招風。還有一句話:出頭的椽子先爛。所以我們效益好就更需要低調。這一次我們通過這八千元也算汲取一回教訓,對不對呢你們說?還有一點,我們班子也討論了,目前我們記者的裝備和某些報社相比並不算好,我們早就有計劃給第一線的採編人員配備筆記本電腦、手機、照相機和打印機,我們很想把這些一起辦了,但那樣一來很可能動靜太大,所以我們還是分期來辦。先給大家配上工作必需的電腦和手機,當然還是全體同志不分級別、不分工種人人有份。同樣還是一個希望——大家別到外面多說。此外,還有一點,各位,請安靜一下,讓我把話說完——散會之後每個處室派一位同志去會計室領取出差箱包補貼,每人兩千元。總而言之,總而言之,我們不希望因爲扣獎金讓大家生活出現困難,我們也不希望這件事讓大家情緒受到影響。”

    又是一片笑聲。李明亮主持的會議頭一次有了這麼多的笑聲。他臉上亮堂堂的,就像一個婚禮上的司儀。散會出來每個人的臉上也都亮堂堂的,就像剛剛吃過喜宴。各個辦公室裡都是笑語喧譁,就像過年一樣。

    就在李明亮講話的時候,徐達悄悄起身離開了會議室,拿着手機到外面去接電話。

    電話是金麗打來的。金麗在電話裡甜甜地叫了一聲“徐總——”,馬上用小女孩撒嬌的口吻埋怨他爲什麼半天不接電話。

    “我正開會呢!”徐達笑着解釋說,“現在還沒完,副總編還在講話。”

    金麗歡快地說:“我就喜歡在忙人手裡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這是張愛玲小說裡的話,我覺得就是我的寫照。”

    徐達用玩笑的口氣問她:“小姐有何吩咐?”

    金麗說:“我哪敢啊!您嚇我呢吧?是我們吳總讓我找您,他讓我近期對您作一次採訪,方便的話請您儘快安排時間。”

    徐達故意吟哦地說:“我近期嘛時間很緊,每天都忙得很晚,十二點以前沒有睡過覺,恐怕‘儘快’不了。”

    金麗有點着急地說:“那怎麼辦啊?吳總催得特別緊。您知道他是那種他佈置了任務你必須馬上去辦的人,我挺害怕他的。您就幫幫我吧,早點晚點都可以,我什麼時候都有時間,隨時聽您招呼行嗎?”

    徐達笑問她:“你真的很怕你們吳總?”

    金麗說:“是啊,誰讓我端人家的飯碗呢!”

    徐達說:“這話不對吧?你怎麼是端他的飯碗呢?哪他又是端的誰的飯碗?”

    金麗嘻嘻笑着說:“我不和您扯了,我知道我說不過您!”

    徐達故意不放過她,說:“真理不是愈辯愈明的嗎?”

    金麗放開膽子說:“遇到您就愈辯愈不明瞭!”

    徐達聽了,開懷大笑。

    金麗柔聲細語地解釋上次的訪談文章因爲臨時上了一條廣告所以版面比較侷促,文字刪節得比較多,照片的尺寸也不夠大,請他原諒。她說吳總特意關照她這次採訪一定要做得詳細深入,版面也一定會充分保證。徐達在電話裡沉穩地“哦哦”着,一邊準確地判斷着金麗向他傳遞過來的另一道信息,就是他的大學同窗吳光顯然是在支持他。徐達心想吳光還真是挺不錯,畢業之後除了幾次大的同學聚會上遇到之外平常和他並沒有多少聯繫,他不僅沒有同行相輕,更沒有把自己當敵手,還這麼講同學情誼,真是難得!尤其令他高興的是吳光素以看人眼光精準出名,這也表明外界對自己還是十分看好的。

    徐達心情愉快。他說:“替我謝謝你們吳總!”

    金麗說:“您就不謝我嗎?”

    徐達說:“當然要謝。”

    金麗問他:“那——怎麼個謝法呢?”

    徐達故意說:“讓我考慮一下再答覆你。”

    金麗說:“你不會找班子開會討論吧?”

    徐達用肯定的口氣說:“不會,我自己的事情從來自己決定。不過也許你需要有足夠的耐心。”

    金麗撲哧樂了,說:“可惜我這人最缺乏的就是耐心!”

    徐達又一次開懷大笑。

    這樣的令他十分開心,也令他心情放鬆。徐達沒什麼道理地喜歡這個像風一樣來去不定的女孩,在他看來金麗不僅漂亮、時髦、有風情,更主要的是她聰明、機智、有頭腦,是一個人精兒一樣的女孩子。他一向喜歡聰明的女人,覺得有趣味,而且交往起來不麻煩。金麗就是這樣的,完全符合他的標準。有時她會突然打來一個電話,他還以爲她有什麼事找他,其實她不過是問候他一聲;有時她打電話請求拜訪,他以爲她有多麼鄭重的事情,其實她不過是採訪路過他樓下順便來看看他。但就是這些蜻蜓點水般的接觸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也帶給了他無法言說的快樂。徐達不由產生了自我懷疑,他想如今自己怎麼這樣輕易就能獲得快樂,就爲一個漂亮小姑娘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一顰一笑?就爲和她不着四六的幾句東拉西扯?他自己都無法給自己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唯一的解釋大概就是自己老了,可是一個男人還不到四十五歲怎麼說也應該算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吧?那可能就是自己太累了,有點有心無力,對太具體的事情缺乏足夠的興趣?他無法準確地描摹自己的心情和心境,也懶得做自我分析。他承認自己喜歡年輕女人,喜歡她們身上的青春氣息,喜歡她們身上的柔情,喜歡她們身上的女性魅力,而且心甘情願地被她們吸引,被她們誘惑。他認爲現在能夠吸引和誘惑自己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這讓人生變得乏味。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年輕女人存在,好在她們當中還有一部分是聰明、漂亮而且不麻煩的。他覺得和她們在一起就像呼吸新鮮空氣一樣舒服和享受。

    他和金麗在電話裡足足聊了半個多小時。

    他逗她說:“這一回你們吳總不讓你要廣告了?”

    金麗說:“是我不要了。”

    徐達饒有興味地問她:“爲什麼呢?”

    金麗輕輕一笑說:“並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個說得出來的理由吧?”

    徐達聲音低低地問她:“你是在批評我太保守嗎?”

    金麗笑着反問他:“您很保守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徐達略帶自嘲地說:“和你相比恐怕還是很有距離吧?”

    金麗飛快地接一句:“那就縮短這個距離!”

    徐達沒想到這個女孩如此伶俐潑辣,話鋒如此機敏,幾句話就拐完了一連串的彎道,不由哈哈大笑。

    金麗就像受到了嘉獎一般,馬上用一種膩膩的聲調說:“找個時間我約你喝茶,能賞光嗎?”

    徐達敏感地注意到她口氣裡的親暱,並且第一次沒用“您”而用了“你”,而且也沒說“請你喝茶”,而是說“約你喝茶”。這幾句話令他怦然心動,他感覺到金麗在有意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趕緊用一種親切的口氣迴應她說:“應該我請你。”

    金麗嘻地一笑說:“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徐達還想繼續跟她逗下去,聽見會議室裡聲音大起來,好像是散會了,於是匆匆收了話頭,約她改日再聊。

    金麗的這個電話讓他有了不一般的好心情,他決定趁着這份好心情晚上留下來加班,把手頭積壓的事情好好處理一下。前一段因爲心情不佳好多該做的事情都沒有做。他盤算了一下,好幾份重要文件沒來得及看,好幾個報告沒來得及批覆,一大堆重頭稿件還沒有審,新聞業務的論文沒有完成,黨課的講稿也沒有準備,等等等等,債欠得還真不少。他沏了一杯茶,點了一支菸,擰亮檯燈,打算好好鏖戰一番。

    下班之後整個樓層很安靜。徐達端坐在辦公桌前,披閱着文件,耳邊仍然迴盪着金麗甜甜的聲音,心情有一點飄浮。

    突然他聽見一串清脆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走廊裡響了起來,是高跟鞋和水磨石地面叩擊發出的那種聲音。他喜歡這種聲音,悅耳,妖嬈,聽着能讓人浮想聯翩。尤其在眼下這個心境之中聽到,他更加覺得愉快和愜意。腳步聲好像是由遠及近,又好像是由近及遠,不好判定。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耳朵原來有這麼大的侷限性。有一個瞬間他真希望是風流可人的金麗穿過走廊匆匆地向他走來。在他的想象裡金麗應該是衣袂飄飄,香風細細,分花拂柳而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他心跳頓時加速。他趕緊收回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到文件上。

    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因爲他清楚這個鐘點在樓道里走動的可能性最大的就是本報內部的人。

    他無心去想這個人會是誰,也無心去分析這個人爲何在樓道里走來走去。他看完了文件,把幾個等待批覆的急件拿出來,剛看了幾行,清脆好聽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和剛纔稍稍有一點不一樣,腳步聲的間隔大了一點,不像是急匆匆地趕路,很像是在走廊裡徘徊。他一目十行地掃着報告,一邊不由好奇地想:是在等人?還是爲什麼事情舉棋不定?

    有一陣腳步聲近了,他擡起頭想看一看從門外經過的是誰。可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出現。腳步聲也隨即停止了,片刻之後又漸漸地遠去了。

    徐達莫名其妙地被攪得很不安,他想這個人到底是誰啊?今天這條走廊對她來說簡直就走不完了。

    他再一次埋下頭,不去理會外面的聲音。剛看了兩小段,他聽到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先是很輕,似有若無。之後稍稍重了一點,他能夠斷定是在敲他的門。他對着門口喊道:“請進!”

    辦公室的門並沒有關嚴,敞着一條不大不小的縫。可是好一會兒沒有人進來。他正要起身去開門,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他看見門外站着的是社會新聞採編室的馮蓓。

    徐達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會是馮蓓。這個報社的頭號美女一向以清高矜持着稱,從來不主動接近領導,徐達心想她在外面躊躇這麼半天,一定有事情找他。

    他熱情地請她坐,馮蓓卻顯得十分侷促。她戰戰兢兢地說:“對不起,我就打擾您幾分鐘!”

    徐達帶點幽默說:“時間長點也沒關係,歡迎你打擾我!”

    馮蓓怯怯地一笑,在徐達辦公桌對面爲來訪者專設的椅子上坐下來。徐達起身給她沏了一杯茶,不過這是一般來訪者享受不到的待遇,只是她並不知道。

    馮蓓端起茶杯,看着一支支碧綠的茶葉慢慢地沉下去,猶豫着要不要馬上開始說正題。杯子裡一股熱騰騰的蒸氣升上來直衝她的睫毛,她下意識地飛快地眨動着眼睛。徐達看見了,臉上不由漾起笑意。

    徐達並不問她來找自己有什麼事,而是笑眯眯地對她說:“要是我沒有記錯,你好像從來沒到我這兒來坐過。”

    馮蓓認真地說:“我來過的啊,讓您籤稿子,您忘了吧?”

    “是嗎?”徐達說,“反正是沒來坐過對吧?”

    馮蓓靦腆地說:“我哪敢沒事到領導辦公室去坐着!”

    徐達立刻接一句:“你是在婉轉地批評我脫離羣衆吧?”

    馮蓓一下樂了。

    看着這個年輕女孩臉上純潔無瑕的笑容和她俏麗嬌美的模樣,徐達心裡像洗過一樣乾淨。他很高興和這個羞澀的女孩多聊幾句,不想立刻結束談話。他以舒適的姿勢靠在椅子裡,緩緩地說:“單位大了頭緒就多,說老實話,有時候我也的確有點顧不過來。我知道在我們報社有許多非常優秀的人才,比如像你這樣的,我聽別人說你很有見地,但卻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聊聊,聽聽你的看法。”

    馮蓓剛想說一句“不敢當”之類的客氣話,發現徐達神情真摯,完全不像是上級面對下級,也不像是年長者面對比自己年輕得多的人,沒有一點的居高臨下。一時間她有點受寵若驚。

    馮蓓是那種典型的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受不了虛情假意,卻又極容易被真心打動。從小她各個方面都相當出衆,在家裡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出去也到處有人捧,養成了清高矜持的脾氣,不太會看人眼色,也不太會恭維別人,而且特別不習慣那種心口不一的說話方式。她看徐達對她一點也不客套,知道自己來這兒的確是受歡迎的,剛進門時的緊張感立刻消失殆盡。

    徐達給她的茶杯裡續水,用一種老朋友談心式的語調對她說:“報社是一個很好的舞臺,我也確實很想做點事情,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有點力不從心。”他停頓了一下說,“阻力太大了。”

    馮蓓沒想到總編輯會對自己如此坦率,心裡和他一下拉近了距離。她坐在他對面,手裡捧着他爲她斟的那杯熱茶,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幾乎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她絲毫也沒有多想徐達對她說這些話用意何在,他真的是想找個人訴苦?真的拿她當朋友?還是在巧妙地運用某種博取好感的談話技巧?她十分真誠地勸他說:“您做到這樣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我覺得我們報社真的挺不錯的。有一個半個的人搗亂也是在所難免的吧?”

    徐達馬上抓住她的話頭說:“正是這個‘在所難免’令我心寒。”他目光深邃地望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繼續說,“我感到壓力很大,好幾次我都想辭去這個總編輯的職務。我覺得我難以勝任,應該讓一個比我合格的人來當。”

    馮蓓聽了這話很吃驚。她既吃驚徐達會這麼說,也吃驚他會有這樣的想法,而她最吃驚的是他竟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氣肯定徐達說:“我覺得這個報社沒有人比您更適合當總編輯的了!”

    徐達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喜悅,他穩重地反問她:“你真的這麼認爲嗎?”

    馮蓓鄭重地點點頭,徐達覺得她的單純非常可愛。他用一種發自內心的語調說:“謝謝你給我這樣的鼓勵。”

    馮蓓非常誠懇地說:“我說的是真話。”

    徐達十分領情地點點頭,隨後擰緊了眉頭,若有所思地說:“不過,眼下報社的問題還真是很多。就說人事方面吧——”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兩眼凝望着馮蓓,完全像是面對着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那樣非常率直地說,“目前我考慮得最多,也是需要馬上解決的是要增補一位副總編。你不知道我有多犯難,眼下就這麼一個位子,上誰不上誰很難定奪。當然,最簡單也是最公正的辦法是上一個工作能力強的人,但實際上不可能單單憑這一項,肯定還要考慮到諸如政治素質、協調能力、責任心包括個性,而且還要兼顧到某些重要的社會關係。可是如果太偏重於其他的因素,恐怕別人又有閒話要說。我發現有時候想得越多,考慮得越全面,事情往往越是難辦。即使撇開這些外在的因素,一樣也是很難決斷。人就是眼前的這些人,好賴只能在他們當中挑選。就事論事地說,如果你用一個能做事的人,他很可能並不按你的意圖去做,如果你用一個肯聽話的人,他很可能連你的意思是什麼都弄不懂,所以我真有點舉棋不定。”

    馮蓓同樣率直地說:“不聽話的人肯定不能用,還有那種自以爲非我莫屬、捨我其誰的人也不能用。”

    徐達聽了不由一怔,沒想到這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竟有如此見地。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正撲閃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一股細細的電流一瞬間擊透了他的心臟。他忍不住又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女孩,不由從心底裡感嘆她真是造物主的一件傑作:標緻的鵝蛋臉無可挑剔,皮膚真的就像廣告裡說的如同牛奶般白皙,淡淡的柳葉眉,眼睛清澈幽深,眼白是乾乾淨淨的蛋青色,配上一頭沒有染燙過的烏黑的又直又長的頭髮,看上去真是又純潔又美麗。徐達心想報社的人公認她是第一美女,可見同志們還是有眼光的。他在心裡悄悄地拿她和金麗對比,覺得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她無疑都是勝過金麗的,遠在金麗之上,在才情和智慧方面她同樣也是不輸給金麗的。但是她也有不如金麗的地方,比如她沒有金麗那種小鳥依人的楚楚可憐勁兒,沒有金麗的妖冶嫵媚,也不像金麗那麼潑辣和狡黠。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女人在社會上生存和立足的有利因素,而且是針對男人的所向披靡的武器。他暗自感嘆女人之美真是萬紫千紅,讓人無法確定只愛哪一種。

    徐達一邊欣賞着眼前的這個女孩,一邊努力地集中起注意力分析她這話背後的含義和可能的針對性。他想難道她是指沈旭東?沈旭東是她的頂頭上司,工作中或許和她會有一些摩擦,但就衝這麼一個美人兒,沈旭東又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肯定不至於爲難她。而且沈旭東又是那種把哥們兒情義放在原則之上的人,對自己處室的人都護在翅膀底下,爲他們爭利益,替他們說話,不管他是發自真心還是某種工作策略,反正他從來都很豁得出去。社會新聞採編室在他的領導之下是報社裡最和睦同事關係最好的一個處室,因此估計馮蓓指的不會是他。那麼會不會是方文心?徐達很難確定。但方文心是個修養不錯而且很有紳士風度的人,很受報社女性們的歡迎,他和馮蓓工作聯繫不多,也沒有利益之爭,他顯然也不大可能去得罪一個美女。那麼或許她只不過是籠統地這麼一說,並沒有確切的所指,也就是說她所說的只是一個看法。如果真是這樣,他覺得真應該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刮目相看。

    徐達含笑點頭道:“通常領導也不會喜歡這樣的人。不過,不聽話的人我倒不怕,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這樣的人假如你真用了他,倒是很少有一意孤行的。後一種還真有點不好說,如果認爲應該用他,那我還真要慎重考慮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是應該和不應該的,也別指望有多少公正、公平擺在面前,能大差不離就算是相當不錯了。就一個餡餅,不可能同時砸到幾個人的頭上。我只是希望這個餡餅別砸錯了人。”

    馮蓓十分肯定地說:“您肯定會做得很好的。”

    徐達笑着搖頭道:“不一定,也許做得會令你失望。”

    馮蓓由衷地說:“您怎麼做我都不會失望的。”

    “哦,你這麼肯定?”徐達的目光變得更加柔和。

    說話間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窗外幽藍的天空映襯着高樓的輪廓和閃閃爍爍的燈光,城市模糊不清的風景就像佈景一樣掛在窗口。徐達側頭凝望了片刻,就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馮蓓:“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馮蓓的臉上出現了遲疑之色。她說:“算了吧,您事情這麼多,我還是不說了吧。”

    “說吧。”

    “我怕給您添麻煩。”

    “沒關係,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老話說債多不愁,蝨多不咬,我也不怕再添上一件半件的了。”徐達開玩笑地說,“你要是不說的話我很可能反倒會睡不着覺的。”

    馮蓓短促地一笑,說道:“我們宿舍有一個人非常刁蠻,她每天帶男朋友回來,我和另一個女孩都沒法回去。”

    徐達關注地聽着,馮蓓受到鼓勵,放慢了語速。

    “前幾天那女孩不知因爲什麼事情和她的男朋友翻臉了,他們在宿舍裡打了一架,把能砸的東西統統砸了,連同我的杯子、碗、花瓶還有香水等等也都沒有幸免,我這同屋竟然連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昨天我回到宿舍,看見了驚人的一幕,她又在宿舍裡設宴款待她的男朋友了,兩個人又和好如初了。他們親熱得不得了,而且一點也不避着別人。我不好意思呆在屋裡,趕緊走了。到夜裡十一點多鐘,那女孩給我打電話,說她男朋友病了,不能走了,讓我夜裡別回去了。說心裡話我真是煩透了,可是人家既然開口了,我也不好意思不答應,就在辦公室裡過了一夜。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我真不知道我的這種流浪生活還要過多久。”

    徐達說:“你這個同屋是哪個部門的?我們可以和她的部門交涉一下,看看能不能儘快給你們調開。”說着,隨手在備忘錄上寫下幾個字。

    馮蓓說:“太感謝了,我爲這事兒已經鬱悶了好長時間了。”

    徐達笑問她:“那你爲什麼不早點來找我?”

    馮蓓羞怯地一笑。

    她的靦腆又一次讓徐達有被電流擊透的感覺,心中也隨即生出一股憐惜之情。他關照她說:“以後你有事隨時來找我。”

    馮蓓點點頭。她正要告辭,徐達又說:“你沒有參加單位排隊分房嗎?”

    “我沒有這個資格。單位規定必須是結了婚的人才可以參加排隊分房。”馮蓓笑說,“我覺得這規定也夠荒唐的,那假如我一輩子不結婚不就意味着我一輩子只能住集體宿舍了嗎?真不知道這規定是誰制定出來的!”

    徐達笑道:“估計是結了婚的人制定的吧。”隨後又正色說,“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填一張表交上去,我再幫你去想想辦法。”

    馮蓓疑惑地問道:“這會有用嗎?”

    徐達只是簡單地說:“試試看吧。”

    馮蓓問他:“這麼做不會影響您什麼吧?”

    徐達覺得她的單純和善良十分可愛。他說:“這本來就是我責任範圍內的事情。作爲領導我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員工,我很內疚。不過住房向來是個棘手的問題,這麼多年來單位裡一直在蓋房子,可是無論蓋多少總是不夠分,無房戶不是少了,反而越來越多了,我也不清楚這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而且,就像你說的,分房的規定也很不合理。我認爲遲早肯定會修改的,但這不是我分管的領域,我說了不算,我也只能是去反映情況和施加一些影響。”

    馮蓓由衷地說:“太感謝您了!”

    徐達微笑着說:“現在說感謝還太早了。”

    馮蓓告辭出來,心情極好。她沒想到徐達這麼平易近人,而且這麼親切。之前她設想過他很可能會拒絕她,或許比較婉轉,因爲房子的事的確不好辦。但他竟然如此痛快地答應幫這個忙,而且還主動給她出主意,實在讓她有點出乎所料。尤其是他對她說了那麼多發自內心的話,她相信那些話他肯定不會輕易對別人說,更不會隨便跟一個部下說。如此看來總編輯並沒有僅僅把她看作是一個部下,也就是說他對她是另眼相看的。夜風吹在身上,馮蓓感到舒爽無比。

    徐達同樣心情極好。他本來是計劃用這個夜晚來處理那些累積下來的雜事的,現在這個夜晚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消磨掉了一半,可是他卻一點也不感到浪費了時間,相反,他覺得這個夜晚很愉快,很美好。對於時間和金錢之類他向來有一個非常達觀的看法,他認爲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錢用來揮霍的時候永遠是最快樂的。他心裡希望像這樣的夜晚能多一些,再多一些,作爲其餘所有冗長無聊的夜晚的點綴。

    馮蓓走了之後他依然下意識地在回味着她。她的明媚的笑容、清亮的眼神、靦腆的神情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兒,都讓他心頭有不一般的顫動。他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心跳和激動,他已經很久沒有爲誰如此地心跳和激動了,就是金麗也從來沒有在他內心裡喚起過這種感覺。

    徐達走到窗口,打開窗子,讓夜晚帶着寒意的冷風吹進來。他一點也不覺得冷,只覺得極爲愜意。

    忽然間他看到天空中有流星閃過,幾條火線劃過夜幕向不同的方向墜落下去。他關上窗戶,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了一點不好的預感。他在心裡仔細地盤點着最近一段工作上的事情,簡略地想了想幾個最爲棘手的問題,又飛快地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一些決策,覺得並沒有明顯的毛病和疏漏。可是那種不安的感覺卻沒有消退。

    他在辦公室裡踱了幾個來回,突然毫無理由地替馮蓓擔心起來。他放心不下她這麼晚了一個人獨自回家,後悔沒有送一送她,哪怕是把她送到出租車上。他已經多年沒有送客的習慣了,因爲他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和誰交往,對於那些無事生非的人來說這是一件相當敏感的事情,而且也是一件可以做文章的事情,因此他儘量不讓自己的生活與私生活落在那些人的視野當中。何況馮蓓又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部下,他更得謹慎對待——既爲了自己,也爲了對方。不過這天他還是後悔沒去送她。

    他從報社的內部通訊錄上查到了她的手機號,經過一番內心的鬥爭之後,他撥通了她的手機。

    電話沒人接聽。

    一直響到十個鈴他才掛上電話。緊接着他又撥了一遍,仍然沒有接聽。

    他點上一支菸,慢慢地吸着,心情卻變得焦躁起來。

    過了大約一刻鐘,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衝過去飛快地接了起來,果然是馮蓓,他的心跳頓時加快。

    電話的信號很不好,他聽不清楚她在電話裡說些什麼。但是他聽到了她的聲音,陡然間有一種重返人間的感覺,一顆心一下子落了地。他對着話筒大聲說:“我就想問問你路上順利嗎?”

    “我快到家了,已經看見院子的大門了。”馮蓓說話的口氣非常溫順,而且有一點嬌氣,就像是一個受寵的孩子和家裡人說話。

    徐達同樣用就像是和家裡人說話的口氣說:“好,那我就放心了!”

    歲末年初報社裡忙歸忙,一般來說氣氛相對來說是比較輕鬆的。前年年底報社組織全體人員分批到上海、廣東、雲南、新疆等地考察,美其名曰“深入基層,瞭解國情”,實際上就是公費旅遊。去年年底徐達下令把每個辦公室裝修一新,儘管被匿名信中指爲超標裝修、領導拿了高額回扣,問題很大,但廣大職工在這樣裝飾一新窗明几淨的環境裡工作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可是這一年的年底卻不同以往,徐達突然召集領導班子開會,醞釀改革方案。

    每天一上班幾位領導就端着茶杯進入會議室,到了下班時間還不散會。會議室的大門緊閉着,有人進出時帶出一股股濃濃的煙霧。領導的臉色都十分嚴峻,他們討論的什麼卻沒人知道。報社從來就是一個消息靈通的地方,每一個人都可能掌握着一些不爲人知的內幕和絕密消息,可這一次卻是個例外,會上說的什麼竟然沒有絲毫的走漏。一時間報社的氣氛又像前一陣子一樣變得肅穆森嚴和高深莫測。

    高層的會議整整開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班子裡所有的成員沒有一個外出或因故缺席,每個人都是準時準點進入會場。一個星期的會議結束之後,報社召開了全體大會。

    徐達親自主持了這次會議,會上隆重推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方案,而且此次的改革可以說和每一個人都有關。比如:競爭上崗,各部門優化組合,改革獎金制度,整頓紀律,提高業務水平,杜絕差錯等等。徐達情緒飽滿地做了一番頗具煽動性的改革動員,他的神態和語調都比往常顯得激動。他在即興演講裡說:“不要以爲報紙發行量大就是蒸蒸日上,不要以爲眼下的日子還好過就可以沒有危機意識,任何時候我們都要清醒,不能有小富即安的心態,我們要居安思危,不能畫地爲牢。”他還說,“改革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有風險的。但是我們必須去冒這個風險。因爲如果現在不改革,很快我們就將落後,而落後是要捱打的。所以說,即使改革是個死,不改革更是個死,既然如此,我們要敢於和勇於置死地而後生。我們不妨動一下手,就像是做手術,切掉了瘤子,也許機體就活了。”

    徐達激動的情緒和激昂的發言讓報社嗅覺靈敏的人馬上聞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他們將此看作是一個信號,認爲徐達要行動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行動,估計這一次是要動真格的了。一些頭腦靈活的人更是聯想到剛走沒多久的調查組,認爲總編輯在擺平了他們之後要開始秋後算賬了。徐達會上說的那些話散會不久就被大家七嘴八舌地篡改成了“不要以爲報社蒸了熱饅頭你們就都能跟着吃飽肚子了”,“改革是個死,不改革是個死,橫豎都是個死,等死不如作死”,“別人不對咱們動刀,咱們自殘”等等,還有一些就更加不像話了。報社中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下一段恐怕沒有消停日子好過了,而且都預感到自己不可能在這場變革中獲益,因此儘管表面上還是有說有笑,心裡多少都有些恐慌。可以說自副總編以下,人人自危。

    沒幾天報社裡又是閒言碎語不脛而走,都在傳徐達其實並不是真的沒事,他是動用了上層關係才把調查組擺平的,爲此請客送禮沒少花費,當然花的都是報社的經費。現在他又來一個動作幅度如此之大的改革,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實際上不過是想把動靜鬧大來轉移視線,掩蓋自己的問題而已。——這些話通過報社內外的人口耳相傳,傳播力與滲透力遠遠超過正規報道。徐達自然也有所耳聞,但他臉上不露,改革的步子也並沒有因此停頓和減緩。

    這一次的行動乾淨利落,有一股子手起刀落的狠勁,而且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可以看出以徐達是下了決心的。

    首先是競爭上崗。領導班子對報社全體職工進行了一次“倒排隊”,人事處對排在隊末的員工下達通知,然後由總編、副總編一級的領導逐個找去談話,請他們在三個之月之內自行調離,否則報社將替他們作出安排。

    報社編輯記者們形象地將此稱爲“剪尾工程”。很快頭一撥二十人的“剪尾”名單就出來了。雖說“倒排隊”有章可循,報社明文規定是按照各人的工齡、社齡、工作量、好稿量、出勤情況、差錯率、工作態度和工作表現等等來衡量,用一句話說就是淘汰能力弱的和工作經驗少的。可實際上誰也不知道這些標準在操作中又是如何具體掌握和執行的,何況所謂的“工作態度”和“工作表現”本身就不是多麼客觀的標準,而這兩項偏偏還佔了很大的分值,因此其中的彈性和水分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

    雖然大家心有不滿,但卻很少有人說出來,更沒有人敢站出來表示自己的不滿。名單是上面確定的,輪到誰就像是中彩,不過不是什麼好彩,而是一個倒黴的彩。

    報社出於尊重個人,這份名單並沒有公佈和張貼,“榜上有名”者都是分頭接到通知的,因此更讓這件事顯得神秘莫測和捉摸不定。大家看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接到通知,就像看着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地中彈倒地,難免有點兔死狐悲的心驚。沒接到通知的人同樣是心懷忐忑了好一陣子。到最後有幸沒被點到名的甚至有一種劫後餘生之感。

    這一次“剪尾”輻射面很廣,各處室均有人進入名單。而這些被圈定的人其實也並非個個都是能力弱的和工作經驗少的,其中不乏一些能力很強工作經驗也很豐富的人,如果不是上了“黑名單”,誰也不會想到會“清理”到他們。普遍的猜測是這些人很可能有意或者無意得罪了領導,至少也是讓領導不喜歡和不滿意,所以領導正好趁此機會將他們剪除。

    據報社的民間報道,那些被領導請去談話的人也是表現不一,有的就像落入國民黨之手的員一樣大義凜然,威武不屈,一句示弱求情的話沒有,反過來還責問領導,把領導問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有的清高傲慢,根本不屑和領導多談,一進門就拍出了辭職報告,明言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有的曲線救國,拐彎抹角搬出有權有勢的人物來說項,據說甚至有級別很高的大領導給報社打來電話,讓報社領導十分爲難;有的一上來就低頭服軟,給領導送禮,對領導說好話,在領導面前痛哭流涕,懇求領導留下自己;有的扯出自己的同事甚至朋友作比較,誰誰誰還不如我呢,甚至爆出驚人猛料,向領導揭發誰纔是真正應該清除出隊的……每一天報社都在上演着精彩的戲劇,而且花樣翻新,熱鬧異常,時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這個時候大家好像忽然都意識到報社還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單位,平常有意見有牢騷,但罵歸罵,真是到了被點名走人的時候還是失意和失落得不得了。被領導請去談話的人當中絕大部分都是面容憂戚,神情抑鬱,只有極少數人滿腔怒火,憤憤不平。他們中的大部分進了領導辦公室都是門窗緊閉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有的人一次談不完還要再談二次三次。領導的原則是要做通每個調離者的思想工作,要讓他們在“自願”的基礎上離開,不希望他們賭着氣走,更不希望他們因爲心中的不平而做出一些對報社不利或者是讓報社不好面對和不好收拾的事。正是基於這種領導們認爲是“人性化”的考慮,“勸走”的工作做得既耐心又細緻,而且“剪尾”的速度也放慢了。據說此舉還將長期進行下去,並且逐步建立一個淘汰機制,以便和在競爭中求發展的大背景相適應。據報社消息靈通人士傳言,徐達痛下決心,要將報社人員來一次徹底的“淨化”,他決定拿出兩到三年的時間,先做三期試點,淘汰比例約在百分之十五左右,也就是說在今後的兩三年間日子並不安穩,還將有六七十人被通知另尋出路。那些剛剛慶幸自己躲過一劫的人立刻又惶惶不安起來。

    然而,這個“競爭上崗”的計劃最終還是沒能進行下去,“淘汰機制”也未能順利建成。就在“剪尾工程”開展了大約一個多月,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人事處副處長老瑞被司機兼電工小江毆打,致使這項計劃匆匆落下了帷幕。

    這件事對老瑞來說完全是飛來橫禍。

    老瑞和小江平日並無矛盾,更無積怨,兩個人甚至連交道都很少,雖然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上沒多少聯繫,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老瑞是個大家都知道的十分背運的人,屬於那種好事找不上他,風吹下一塊廣告牌偏偏就能砸着他的主兒。從前他是副刊部的一個普通編輯,喜歡寫寫畫畫,經常在自己編的版面上發表一些豆腐塊文章,還自己動手配上水平十分業餘的插圖。發得多了,漸漸也有了些名氣,他就擺起譜來了,走哪兒都是一手夾着香菸一手叉着腰指點江山的樣子。開會的時候他喜歡搶着發言,而且說起來就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和同事一起吃飯他總是當仁不讓地坐主位,喜歡別人稱他“老師”,除了總編、副總編之外沒一個人在他的眼裡。

    老瑞除了愛以尊長自居,同時還是一個官迷。可惜的是他在報社一口氣呆了十好幾年,尚且還是元老級人物,卻一直沒有得到提拔重用。對此他牢騷滿腹,怪話不斷。他認爲自己才華橫溢,可惜領導當中沒有一個慧眼識珠的,都是些有眼無珠不識貨的。老瑞愛喝一口小酒,喝了酒之後愛說些小瘋話,來點話裡帶刺,指桑罵槐,而真正大逆不道的話他又不敢說一句,還自以爲有魏晉風度。因爲仕途不順,心情鬱悶,他有時候也會喝高。喝大之後的老瑞立馬就成了另一個人,他不像平常那樣引經據典,假酸假醋,而是直接開罵。這個時候他才真正率直放得開,罵到酣暢之時他口無遮攔,什麼都敢說。而且言辭犀利,鞭撻入裡。每次最能讓他激憤和激動的幾乎都是同一個主題,就是抨擊現狀,宣泄不滿。因此他被同事們稱爲“持不同政見者”。讓同事們甚覺可笑的是當有一天領導給這位“持不同政見者”提了一個既無級別、獎金也不多拿一分錢的“發稿人”之後,老瑞便立刻革面洗心,再不說那些對現實不滿的話了。爲了防止自己酒後失言,他連酒都戒了。

    沒想到的是老瑞當上“發稿人”不到半年,報紙版面調整,副刊的版面被新聞版擠佔,副刊室的編輯分流,他一時無處可去,成了閒置人員。他又恢復了喝酒,喝高之後便開始借古諷今,鍼砭時弊,從遠處一直罵到近處,從不相干的人和事一直罵到眼皮子底下的人和事,不僅出語機智,而且針針見血,句句罵在痛處。同事們聽他滿嘴胡言亂語都掩口而樂,半諷半誇地說他簡直就是《紅樓夢》裡的焦大再世。報社的領導聽到他嘴裡不乾不淨,也真想讓人把他拖下去填他一嘴馬糞。

    老瑞無所事事地晃了一年有餘,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說說閒話、發發牢騷。忽然有一天他喜從天降,被提拔爲人事處副處長。他的面貌迅速煥然一新,閒話不說了,牢騷沒有了,臉上的笑容多了,甚至連臉色也透亮了,不再是一副菸酒過度人不得志的晦氣樣,轉眼之間便換成了一副事業有成的模樣。每天他西服革履地去上班,工作一板一眼,處理任何事情都搬出規章制度,嚴格按照條文執行,沒有一點變通和商量的餘地。凡是吃不準的地方他都會請示上級主管領導,從不擅自做主。領導吃驚地發現原來這是一個真正好用的人,而且也是一個完全可以放心使用的人。

    老瑞當上人事處副處長之後最大的目標和追求就是把處長前的“副”字去掉。爲此他沒有少做努力。他積極地貼近領導,想領導所想,急領導所急,說領導愛聽的話,不說領導不愛聽的話,做讓領導喜歡的事,不做讓領導不喜歡的事,結果卻是收效甚微。報社的領導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小心思不明白,對他的諂媚討好頗爲不屑。雖然人事處正處長的位子空着也沒有絲毫“扶正”他的意思。老瑞毫不氣餒,並沒有因此放棄努力。相反他越挫越勇,不管領導的臉是冷是熱,他都同樣熱乎乎地貼上去。而對於領導之外的人他完全是另一副嘴臉,一張國字臉永遠是闆闆的,就像一塊浸過水又晾乾了的皮子一樣硬邦邦的,如果有什麼事請他通融或者要他幫忙,他經常還沒等人家說完決了“不行”,因此他在報社的人緣很差。

    老瑞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在辦公室鬧了一起緋聞。其實他一貫都是道德感很強的,多年來一直做出一副不近女色的樣子,同事們開些稍稍露骨的玩笑他都會掩耳而去,可是這麼一個正人君子卻不知怎麼一不小心在陰溝裡翻了船。

    讓老瑞犯了“色戒”的是報社招來打字的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女臨時工。據說來報社當錄入人員之前這個女人曾在劇團唱過戲,還算是一個角兒。後來劇團不景氣解散了,她下了崗。離開劇團之後她當過一陣電視臺的主持人,但因爲水平業餘很快又下了崗。因爲在電視臺結識了一些人,她利用這些人混進了劇組,拍了幾部電視劇,不過演的都是些小角色,既沒有能出名,也沒有能混個臉熟。除了和各路人馬頻繁上牀,那幾年的光陰就算是蹉跎了。不過因爲閱人多矣,尤其是在牀上閱人無數,她對男人還是有一些功夫的。比如她有本事用最簡捷的方式從男人們手上換取她所需要的資源,包括一些臨時性的工作機會。雖然那些工作機會並沒有給她帶來讓她有滿足感的金錢,卻拓展了她的生活範圍,使她有機會結識到更多的男人。在換過幾個工作之後她經人介紹到報社應聘並很順利地被錄用了。報社的錄入人員一般招的都是剛走出中學校門不久的小姑娘,能錄用她當然是因爲她的關係足夠地硬。這個半老徐娘在一羣稚氣未脫的女孩子當中顯得十分突出。雖然她長相一般,卻自有一股成熟女人媚人的風韻,大扁臉上長着一雙如煙如夢的狐狸眼,平常總是眯眯的,一副睡不醒的模樣,看人的眼神勾勾的,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騷。加上原本是唱戲的出身,很會打情罵俏的一套,跟那班子簡簡單單的只會打字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樣。在報社裡她總是把自己放在一個特別低的位置上,見人三分笑,話專揀好聽的說,而且只要是男的她都湊得非常近,沒人看見的時候少不了來點拍拍打打。漸漸地這個女人竟然在報社頗有些人緣,有幾個無聊的男人有事沒事都要到打字室去晃一圈,藉着送稿子取稿子跟她說笑幾句,打字室一時間竟然也成了個熱鬧的地方。

    老瑞也是那幾個男人當中的一個。不過他一貫的道德感讓他顯得跟他們略微不一樣些。他去得不算太頻繁,而且態度也很嚴肅,一副不給空子別人鑽的樣子。所以後來他和那個女人出事大家都深感奇怪,因爲實在追憶不起來這對男女是怎麼勾搭上的,居然可以在衆目睽睽之下沒有露出一丁點的蛛絲馬跡。他們出事也出得奇怪,大中午的兩個人在人事處辦公室鎖了門就幹起人事來了,和老瑞同辦公室的一個剛進報社不久的小夥子中午恰巧出差回來開門進去,看見書櫃後面的沙發上四隻腳激烈地纏繞在一起,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呼。這聲驚呼不僅驚動了這一對野鴛鴦,而且也讓整個報社知道了老瑞和女打字員的性醜聞。

    自從改革開放以來報社領導一般不過問職工們的性生活,可是老瑞這件事發生在辦公室裡,影響比較惡劣,領導認爲不管一下有點說不過去。所以班子決定分頭找老瑞和女打字員談話,算是瞭解一下情況。老瑞畢竟是老革命,領導找他談話他只承認和女打字員在書櫃後面“說事”,不承認跟他“辦事”。而女打字員卻對他們之間的事情供認不諱,甚至連做過幾次都作了如實的交代。讓領導感到意外的是這個女人交代問題時的態度特別好,而且交代得特別詳細,不僅有過程,而且有細節,讓參與談話的幾位領導很不好意思。除此,她不僅主動坦白了和老瑞的事,還說出了除老瑞之外還和某某、某某和某某某、某某某發生過關係,而且地點無一例外都是在報社的辦公室。領導大爲震驚,完全沒有想到辦公室竟然成了風月場所。最讓他們震動並讓他們深感擔憂的是辦公室裡放着許多的文件、選題計劃、報道方案以及未完成稿件等等,一個打字的臨時工能以這樣的方式隨便出入,那保不齊也有別人如此長驅直入,由此看來安全保密工作顯然是存在着相當大的漏洞的,是很不到位的。而且,誰能保證這個以打字員身份混入報社的女人不是競爭對手派到報社內部來臥底的?領導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件事情讓領導從表面上的風化問題看到了報社工作的疏漏和長期存在的安全隱患。領導向來注重抓主要的和重大的問題,因此領導的工作重心很快從風化問題轉入到了加強內部管理。對當事人的處理草草了事。老瑞在民主生活會上作了檢討,女打字員被辭退,另外幾個被她咬出來的人因爲缺乏證據暫不追究。

    大家心驚之餘都說老話說得好:“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一對狗男女出了事,卻咬出一堆的人,差點把報社弄得亂哄哄的,讓領導跟着吃掛落。也有人替老瑞叫屈,都說既然好幾位跟他做了同樣的事情,偏偏他這個倒黴蛋讓人給捉了奸,實在是冤大了!更冤的當然是他因爲出了這麼一檔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頭上那頂“副”的帽子也就更難摘掉了。

    這次老瑞挨小江打也純屬點兒背。他在報社儘管人緣不好卻不是一個愛得罪人的人,相反,他滑頭得很,有得罪人的事情早躲得一乾二淨。作爲人事處領導他參加了這次競爭上崗的部署會議,但他一看上面要動真格的,怕自己跟着沾包,馬上跑到醫院去開了假條,說自己心臟不好,在家泡病假。他已經有好些日子不上班了,在家呆得實在無聊,想趁大家下班了到辦公室看看,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用公家的電話給家在外地的女兒打個長途,沒想到卻意外地遭受了這麼一頓皮肉之苦。

    小江是個退伍軍人,最早報社是招來做電工的。因爲他長得儀表堂堂,所以讓他給領導開車。小江十分勤快,爲人又很低調,平常大家見到最多的是他在辦公樓下發動着汽車等領導,或者是在仔仔細細地擦車,再不就是爬上爬下忙着修電路。不管是當司機還是當電工,他都認認真真一絲不苟。誰也不清楚這麼愛崗敬業又是首長身邊的一個人怎麼也被圈進了裁員名單。

    那天小江在領導找他談話之後出去喝了一頓悶酒。平常因爲開車他滴酒不沾,這一天他徹底放開了,從下午一直喝到晚上。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把領導侍候得像個爺,可是人家竟然臉一抹就讓他下崗。半箱啤酒下肚他不但心情沒有絲毫好轉,反而更加鬱悶了。他想不通這樣的事情竟然會落到自己的頭上,越想越生氣,決定當面去問問徐達,向他討個說法。

    他醉醺醺地回到報社,直奔徐達辦公室。他把徐達的門一陣猛敲,但徐達已經下班走了。小江被心裡的那股子悶氣頂着,又挨個兒去敲李明亮等幾位副總編的門,結果是誰都沒在。他一看手錶,七點差一刻,白班早下了,夜班還沒有開始。他傻愣愣地在空空的樓道里走着,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就像一頭焦躁的狼一樣。突然他看見一扇門裡透出燈光,他的腦袋在酒精的作用下暈得厲害,也沒弄清楚是什麼辦公室,走到近處纔看見牌子上有“人事處”三個字,他擡腳把門踹開,就像聞到了血腥味兒的餓獸一樣一頭撲了進去。

    老瑞抱着話筒正跟呀呀學語的小外孫通話,陶醉在天倫之樂之中,有人推門進來竟然也沒有發覺。等他看見小江走進辦公室,也沒當回事,隨便打個手勢讓他坐,一邊繼續煲他的電話粥。小江大步走到他面前,惡狠狠地瞪着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摺疊刀,“啪”地紮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老瑞只見寒光一閃,一驚之下扔掉了電話,顫抖着嘴脣問司機到底想幹什麼。

    小江舌頭髮硬,吐字不清地說:“我這人沒啥本事,報社要把我掃地出門,你他媽不是管人事的嗎?這麼個人事你不會不知道吧!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們做事憑不憑良心?我再問你一句話,你們憑什麼砸我的飯碗?”

    老瑞看小肝般的臉色,嘴裡噴着酒氣,知道他是喝大了。

    小江怒氣未消地繼續說:“老瑞你給我聽着,我把話跟你放這兒,蘿蔔爛在地裡,肉爛在鍋裡,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個報社死紮下去了!”

    老瑞看他來者不善,也不知道他怎麼會撞進他辦公室裡來的,嘴裡說着“你有話好好說”,一邊半推半拉地把他按到椅子上。小江使勁一甩,老瑞沒站穩,一個趔趄,額頭重重地碰在衣帽架上。老瑞捂着磕得又暈又疼的腦袋,老羞成怒地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粗野!”

    小江一聽這話掄圓了胳膊照着他的臉上就是幾巴掌,邊打邊罵:“我他媽是個粗人,你他媽又是什麼好鳥?你別跟老子裝知識分子,今天我就讓你這個老王八蛋嚐嚐粗人的厲害!”

    老瑞被打得兩邊臉麻辣辣的,鼻血滴答滴答往下流。小江冷笑着對他說:“你不是管人事的嗎?你們乾的這也叫人事?你替我給徐達捎句話,老子這回跟你們拼了!”說完摔了門揚長而去。

    老瑞看他走了,捂着鼻子給保衛處打電話,說被人打了,還差點兒被人砍了。保衛處的人即刻趕到,看見他辦公桌上果真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不過那把寒光凜凜的小刀長不過五六公分,寬不過一兩公分,用它削個水果還湊合,拿它殺人顯然太費勁兒了。再看老瑞,儘管臉上血跡斑斑,也不過是流了些鼻血而已,連一個傷口都找不到。保衛處一向的工作習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們不想捲入與己無關的矛盾當中,況且這又是單位內部同事之間的糾紛,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說不定誰還是誰的親朋好友,沒必要替當事人去分個你高我低。於是他們也就例行公事地問了問情況,在記錄本上胡亂地記了兩筆,讓老瑞簽了字,不痛不癢地安慰了他幾句就算完事。

    老瑞驚魂未定地回到家裡,一進門就滿腔委屈地把這事告訴了老婆。

    老瑞的老婆是總部大財務的出納,每天手上進錢出錢,自以爲見的錢多了,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聲氣也跟着壯起來。她本來就是一個一點虧不能吃的人,一聽當人事處長的老公被本部門的司機兼電工打了,立時就破口大罵起來:“我操他王八羔子的祖奶奶,他也不睜開狗眼瞧清楚了人再打!要把他掃地出門的又不是你,那是他的親主子!他爪子硬倒是去打徐達呀,打你又是呈的哪門子威風?給領導開車又不是給領導當鴨,他腰桿子就比別人硬啦?真他媽混蛋一個,狗仗人勢,吃柿子揀軟的捏,看誰好欺負就欺負誰,他牛逼什麼呀?要我說你們報社就是個混賬地方,一點兒王法也沒有,好好兒坐在辦公室裡就能讓人給打了,這還是人呆的地兒嗎?”

    罵過了司機她又轉過頭來罵自己老公:“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單位裡的事情你少摻和,你就是不聽。人家都知道要明哲保身,怎麼就你不知道?你上頭有一堆人呢,他怎麼不去揍他們呀?你也一大把年紀了,怎麼就不能學得精一點?真是吃肉的時候沒你,吃屎的時候你排頭一個!那狗日的要是把你打死了倒也罷了,要是打殘了還不砸我手裡,老孃白跟着你倒黴!不是我說你,你也是個大男人,你比他少哪樣了?他動手打你你就杵那兒由着他打呀,你傻×不會還手啊!”

    老瑞嘟嘟囔囔地辯解,又遭到老婆劈頭蓋臉一通罵。他想想老婆是刀子嘴豆腐心,說到底還是心疼自己,就閉了嘴由她罵。等她罵夠了,他才息事寧人地說:“好在只是流了點兒鼻血,也沒傷筋動骨,一會兒好好洗把臉也就沒事兒了。你不知道他還拿着刀呢,真要是捅我兩下,這會兒我恐怕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家裡跟你說話了。”

    老婆一聽又跳了起來,吼道:“你這叫什麼屁話?他真殺了你,你倒是兩眼一閉消停了,我們這兒沒招誰沒惹誰的就成了孤兒寡母,你幹我還不幹呢!這事兒沒這麼便宜,我現在就給你們徐達打電話,你替他受過,他不能站乾岸兒,他得出來替你主持這個公道才行!”

    老瑞趕緊跑過去抱住電話,不讓老婆打。他心裡也是非常懼怕徐達,知道徐達不喜歡下面的人爲了一點子小事一驚一乍的,何況又是大半夜了,要是惹得他不高興,那可比挨幾個巴掌損失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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