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的河北之行註定無法達成任何一個戰略目標。
不論是催動河北方面與雒陽方面交兵,又或者是得到河北的資助,又或者是取得降軍、舊部的指揮權,都沒能達成。
至於鳩佔鵲巢這種美妙而大膽的想法,袁紹自始至終就沒產生過。魏越不是袁氏門生故吏,不是派系力量推動才上位的,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地位,不需要考慮袁氏的影響力。
袁紹能謀奪韓馥的冀州,成功的因素很多,比如韓馥根本沒有適應時代的變革,觀念還停留在舊時代,將冀州牧一職看的並不是很重。內外交困後,性格軟弱的韓馥生出退意,身爲袁氏故吏的韓馥就順勢把冀州讓給了袁紹。
就眼前來說,不過袁紹也非空手而歸,起碼拿到了魏越簽發的九江郡守委任令狀及揚武將軍印。
袁紹終究盛名在外,魏越如此冷落袁紹,終究有些說不過去。
崔州平就有些難以接受,陪伴魏越視察淇水改流工地時,抽空言及此事:“魏公,袁本初當今名士,不避危難匡扶社稷而舉大義,爲天下良士所稱著。今其軍一時受挫避入河北,是仰望魏公德威也。魏公不予其方便,處處予以限制,恐會引世人誹議。”
兩人及一衆親隨官吏此刻都站在半山坡上,看着東南面正在修築的枋堰。
淇水從這裡南流匯入黃河,而現在魏公國水利工程第一刀就砍在淇水改流上,築堰壩遏制淇水南流,讓其改道向東北方向匯入白溝。白溝在鄴都之南,壯大白溝水系後,配合鄴都之北的漳水、漳渠,可灌溉鄴都南面平原。
同時白溝水蜿蜒向東北而行,將成爲今後向幽州運輸軍糧的大動脈,也是今後永濟渠的主脈絡所在!
魏越遠眺工地,魏公國動員起來的三萬餘徭役,以及近兩萬的聯軍俘虜在這裡忙碌,人力比起重型工程機器來說還是太過緩慢。
聽聞崔州平所言,他毫不意外,他冷落袁紹,等於在否認名士的名,這是士族所營造的普世觀念。
“崔先生,本公該如何幫助袁紹?”
魏越直問一聲,擡臂指着遠處如蟻羣攢動的工地:“他袁紹舉義兵匡扶社稷,令好多兒郎橫死沙場,多少人家因此殘破?今我河北大興水利造福吏民數百萬,福澤子孫百千年,此時此刻上下一心於水利,無有一粒糧食是多餘的,也無有一名丁壯是能置身事外的!”
“若不是本公克制,早就推論罪責殺此禍國之人,以明正刑法!以正肅風氣!”
斜眼瞥着崔州平,魏越語氣幽森森:“雒都之事,自有雒都公卿與本公處理,董卓擅權本就是雒都責權不清秩序混淆之事,時日變遷,本公自可從容斡旋,以達成彼此諒解,使天下安堵、平和。袁本初倒好,因袁隗之死遷罪於董卓,自舉義兵意圖進軍雒都,此舉與叛逆又有何異?”
“若是地方州郡不滿雒中,就能起兵征伐自詡正義之師,那還要漢室朝廷做什麼?不若州郡自治,割地立國!”
他語氣森嚴,身邊低聲議論水利的屬僚們垂首不敢言語,就聽魏越長呼一口氣道:“以下犯上之事,本公十分厭惡,不屑爲之。故,董卓絕我歸雒之途,我便屯軍河北拱衛北疆。非是遷就董卓猖獗行舉,而是董卓年老,本公正值青春年華,足以耗到其老死榻上。到那時,本公自能歸雒,重整山河再興社稷。”
“關東之軍猝然而興,不過郡國二流之兵,怎及的上本公、董卓麾下京營禁軍久經戰陣?”
“是以,關東亂軍蜂起之時,本公不以爲意,除非徐州陶恭祖、青州賈文和舉兵響應,否則難以生患。”
“袁紹、曹操、李旻之敗,預料之中事而已,無須贅言。”
“就說眼前,諸多人以爲我當提兵上雒誅滅董卓,可一旦如此勢必山河破碎生靈飽受塗炭之苦!”
“爲一己榮辱而興大兵荼毒百姓,實在有礙本公良知!不若耐心等上三五年,爲河北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實惠事,待到董卓獨木難支,向本公求和認錯時,再和平上雒,如此世道平寧百姓安堵,難道不好麼?”
寂靜,片刻的寂靜中崔州平一張臉憋紅,又煞白。
一旦真如魏越規劃的這樣,今後和平上雒,那現在關東聯軍的成員們,豈不是一個個都成了亂臣賊子,秋後算賬不說,還要禍及子孫!
甚至,道德體系都要被重塑!
現有的道德輿論中,關東各軍是義軍!在這個輿論基礎上,此前韓遂、馬騰之叛,張舉之叛,也都是義舉義軍!
魏越、董卓從根本上牴觸這種輿論風向,作爲雒陽政變的最大受益人,兩個人代表的就是中央權威!
任何地方的叛亂,不論是什麼名義什麼藉口,都是在否認他們的合法性!
“公上胸懷蒼生疾苦,克怒忍怨實乃大仁大美,臣駑鈍今日才知公上苦心,罪也!”
國相邊讓出列跪拜,他褲腿挽起踩着草鞋,貼身短衣背上汗跡溼透泛着淡淡白色鹽漬,一張臉滿是油汗。
工地條件疾苦,邊讓又親自監督着六萬餘壯年勞力工作進度和各方面協調工作,忙碌非常。他原本威武的大鬍鬚實在是不方便保養,索性剃成了幹練八字短鬚。
邊讓實際工作能力差那麼一些,可接受魏越的‘良知學說’後,就多了那麼一股認真勁。頗有些幡然醒悟,政治能力增加二十點的樣子。
“今遭我且忍耐着怒火放他袁紹一次,他若再次來我治下,要麼身在囚牢前來受死,要麼身首兩分,傳首於鄴。”
“若再有不明本公心意,偏袒袁紹而執意進言者,不若早去,好聚好散。”
視察水利工程工作就在這種沉肅氣氛下結束,魏越一席話讓郭嘉、荀攸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也讓更多半明悟的臣屬明白了今後的發展道路,不再盲目。
完全沒必要效仿關東羣雄,他們不上檔次,跟自家沒法比!
河北要做的就是證明自家的執政能力造福河北,熬到董卓撐不住的時候,再和平上雒接掌天下!
沒必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保住現在的基本盤,打掉任何敢於挑釁的苗頭,那他們始終就是最正統的攝政集團!
歸根到底,關東羣雄出自地方,而他們出自雒陽,這就是根本區別!
此前關東聯軍勢大,董卓都不敢貿然決戰,河北內部也有各種風向輿論,人心混亂。現在關東聯軍已不成氣候,魏越自然敢袒露自己的立場:我跟你們關東聯軍不一樣,對我而言回雒陽執政天下是正義、職責內的事情,而你們上雒的行爲就是叛逆!
你們舉兵叛亂要武力上雒,而我則是治政一方,等着雒陽方面求着自己回去!
他這一席話,基本定下了河北今後的發展綱領,統一了思想。
也意味着正式與關東聯軍決裂,斷絕了彼此聯合討伐董卓的可能性,否則魏越就是食言自肥,對自己的名望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當然了,如此明顯的信號釋放出去後,董卓方面也會進行相應的表示,以穩定雙方的感情。
“記得出討鮮卑時,公上曾書兩條錦囊密計與我等遊戲,分別授予宋憲、徐榮。”
回鄴都的路上,郭嘉與荀攸並轡而行,語態閒逸:“後此二人依計而行,宋憲於官渡攔截曹操而得西中興劍,徐榮於汴水南岸詐敗大破曹操。曹孟德何其不幸,竟被公上此般算計?”
“呵呵,曹孟德乃太傅好友,又與公上平輩論交,彼此相知已久,故而公上纔敢做出斷論,與我等進行一場錦囊遊戲。”
荀攸說着努嘴,眨眨眼狹促做笑,挑眉看郭嘉:“或許公上也沒預料到宋憲能在官渡截獲曹操,就連汴水之戰也是公上僥倖蒙中。”
郭嘉卻是無笑意:“若是如此,那公上游戲之言,卻能讓徐榮、宋憲及所部七千餘將士捨命執行,那未免過於驚悚。”
徐榮不是木偶,其麾下的軍士也不是紙人符馬,是有情緒的有思想的,面對一場沒把握的仗,顯然不會主動去送死。可徐榮完美的執行了魏越的錦囊密計,打崩了曹操,進而以點破線,導致聯軍高昂勢頭受阻,迅速頹敗難以復振。
“那依奉孝之意,難不成公上早已知汴水之戰不成?”
“不,公達兄怎會如此說,這等鬼神之說豈能爲信?”
郭嘉眨眨眼,說出自己的推論:“我以爲這是公上了解人心所使然,數遍關東羣雄,敢於首戰者不過寥寥,其中首推曹操、鮑信等人,其次纔是袁氏兄弟。”
“不過,公上未免過於敵視袁紹,這令太多人無法是從。”
郭嘉感慨着,荀攸卻不搭話裝啞巴,就聽郭嘉直接問:“袁本初避入溫縣時,似乎公上當夜做噩夢,請公達兄解夢?”
荀攸輕輕點頭:“確有其事,不便多談。”
郭嘉卻是似笑非笑,壓低聲音:“不妨還是談一談,否則公上這個噩夢不就白做了?”
荀攸稍稍一愣隨即恍然,輕輕頷首:“當夜我與司馬主簿當值,公上生大噩夢,雲夢袁紹使刺客亂刀砍殺于軍帳中。不過奉孝或許猜度有誤,觀君上當時神色不似作僞,應當有其事。何況以如今袁紹喪家之勢,何足公上矯言作僞?”
聞言,郭嘉不由哂笑:“堂堂袁本初,竟因一夢而流竄天下。”
荀攸也是輕輕頷首認同,袁紹可是一座大山,壓得無數同輩人喘不過氣來,可自雒都政變以來,袁紹步步艱難,似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魏越是真做了那麼個夢,而且隨着袁紹抵達鄴都,這個夢也越來越清晰,不斷的重複。
以至於他終於醒悟,爲什麼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就那麼的厭恨袁氏,尤其是憎恨袁紹。
因爲,他的這具體身體,原來的魏越,宿命中會死在鄴城,掩護呂布出逃的過程中,被袁紹派遣的刺客誤以爲是呂布,被砍死。
不是自己憎恨袁紹,而是另一股難以表述的意志在影響他,引導他與袁紹交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