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漢軍宿營地,大火燒煮着成排鐵鍋中沸水。
一卷卷使用過的繃帶在鍋中攪拌着,孫策、周瑜等一衆隨軍少年做着這類輕體力工作。
這一戰從頭到尾,對這些少年來說不可思議的順利,就連戰後對傷員的救治力度也是不可思議。
往往重傷員都是袍澤補刀後下葬,遠征在荒野之地時,救治難度高的輕傷員也會補刀殺死。而現在大軍出塞,隨時有爆發新一輪戰鬥的可能,輕重傷員會極大的佔用人力和物資,救治易康復的輕傷員尚可理解,可這種不分輕重一概救治的做法讓孫策、周瑜有些想不通。
不是他們冷血,而是戰爭中的無奈,他們已經適應了這種無奈。
一名背掛兩條大紅負羽的騎士策馬靠近,在孫策身旁勒馬,出示一枚竹牌符節:“大將軍有令,孫策、周瑜即刻前往行軍長史荀公達處。”
孫策放下手頭事,小跑上前抱拳詢問:“敢問是何事?”
“好事。”
這騎士露出一個奇怪笑容:“此大將軍特意栽培,請速隨我來。”
孫策、周瑜各尋了一匹馬,跟着騎士來到昨日戰場中間地帶,這裡鮮卑無頭屍體呈品字形堆成三大堆,不斷蒐集來的鮮卑屍體被拋到這三大堆上。
自昨日交戰以來,有的屍體已死亡兩晝一晚,此時蚊蠅密密麻麻嗡嗡一片,刺鼻入骨的惡臭瀰漫十餘里。
孫策挽着披風一角捂住口鼻,見搬運死屍的都是受傷的鮮卑人,隱約猜測到了一些。
荀攸騎在一匹白馬上,目光遠眺天際出現的淡淡星辰,身側張遼道:“長史,可以開始了。”
“那就開始。”
荀攸說着回頭看一眼周圍軍吏,目光在孫策、周瑜身上稍作停留,張遼從親衛將手中接過火把,對着側面三千徒步持刀鮮卑人揮動,這些算是降軍的鮮卑人在漢軍矛戟督促下向前移動,然後移動改爲飛奔。
一名名搬運死屍或休息的鮮卑輕傷員一鬨而散,但持刀鮮卑人死追不捨,不多時輕傷員被砍殺殆盡,而這些持刀鮮卑之間又爆發了內訌,爭殺不止。
孫策不解這些人自相殘殺,抱拳輕聲詢問:“張將軍,這是爲何?”
“大將軍欲以降軍編六十幢,需要六十名幢主,三百名百戶,六百名總旗。”
張遼斜眼瞥着廝殺不止的三千餘鮮卑勇士,面容平靜:“此類人,斬一枚首級而歸爲小旗,兩枚首級爲總旗,三枚首級爲百戶,五枚首級爲幢主,此皆世襲罔替。”
搬運死屍的輕傷員前後不到一千人,這點人頭哪裡夠三千左右的鮮卑勇士瓜分?
周瑜疑惑不解:“張將軍,大將軍目前正是用人之際,此類兇殘之徒心性毒辣,若這般重用恐會遺禍深遠。”
“鮮卑之中少有百年望族,多推勇健機敏者爲首。”
張遼耐心解釋,嘴角含笑:“大將軍又不需此類兇頑之徒興教化之事,僅僅率衆殺敵而已,此類人當得起百戶、幢主之用。”
孫策卻明白了這麼做的深意,今後這些出自中鮮卑的幢主、百戶,會因爲今夜之事充滿隔閡,今後誰敢流露出反對魏越、漢軍意志的想法,會立刻被同僚、上司、下屬羣起撕碎。
原先收編的府幢是委任部落首領爲幢主、百戶,魏越得到了這些人表面的效力,這些人得到了魏越、漢軍的庇護,也到了權力世襲的法理依據。這類府幢很容易失控,魏越的意志很難得到徹底的執行。
所以中鮮卑投降的各類小部頭領只能失望,想要成爲漢軍義從部隊裡的幢主、百戶,只能重新提起刀子參與廝殺。
廝殺至半夜才止,三大屍堆上堆砌草木,點燃後火光照耀三十餘里。
西北上風口,緩坡上。
荀攸連連乾嘔,吐的面色慘白,荀彧擡手拍着荀攸脊背。
重新坐下後,荀攸聲音虛弱:“叔父,大將軍行事果真難以預料。此戰大勝易如反掌,屠戮鮮卑如同宰雞……若鮮卑事了,大將軍揮兵入塞後,豈不是要有大禍?”
荀彧口脣乾澀,可現在這種環境下誰能喝下一口水?
看着十里外熊熊烈火,荀彧冷笑:“自何進兄弟及董重與十常侍同歸於盡時,這天下的大禍就難以抑制了。起初,魏越進位大將軍,以兵威震懾,天下尚可安寧。然而州郡之間多有試探,他若忍辱一時,慢則五年快則三年,足以收天下英傑之心。然而此人扶植公卿,借勢出塞棄雒陽朝廷不顧,用心之狠辣,行爲之決然,古今罕有。”
回頭看荀攸,荀彧冷笑變爲苦笑:“公達曾親歷南匈奴前後戰事,南匈奴之戰,比起今日之戰來說,哪一戰更兇險?”
荀攸口中發苦,抿着脣稍稍思索後,道:“南匈奴前後戰役中,無日不戰,卻沒有一戰俘斬五六萬騎。若論兇險,還是南匈奴之役爲最,張舉意外之叛,險些令我等死於塞外。”
“如公達所言,南匈奴之戰最爲兇險,如此兇險戰事中,魏越以弱勝強依舊贏了,將朝廷大患南匈奴或編爲府幢義從,或內遷入塞。不提這番豐功偉績,只是魏越以小吞大令南匈奴覆沒於一役,就可知此人厲害。”
“往日之南匈奴,今日之中鮮卑,無不適控弦之士三十萬騎,有百萬部衆,然而生殺予奪皆由魏越掌控。”
荀彧說着扭頭看荀攸,只有兩人的情況下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幷州、冀州郡縣之長無不是此人舊部、故吏。此番攜破鮮卑之赫赫軍功入塞,河北豪強恐要遭難,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此人有不臣之心,蔡伯喈海內鴻儒,教導出這般雄才大略門人,何等荒唐?”
荀攸又幹咳兩聲:“叔父,也不能一味遷責大將軍。黃貞姬之死,天下郡望之家難逃責任。今日之事,某以爲是天下英傑咎由自取,非大將軍生性詭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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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子幹德望澤被天下,卻被此人設計借閹豎之手害死,白馬寺前三千餘冤魂難道都還抵消不了一個黃貞姬?”
荀彧仰天長嘆:“今天下形勢將變,皆因此人懷私心所使然。天下大變必有英雄出世,不知何人能制衡魏越?否則江山變色,社稷更替,我等世食漢祿,罪大難贖!”
也在上風口,郭嘉披着熊裘大氅佇立山巔獨自思索。
甲騎之威在野戰中的表現堪稱神奇,昨日正午甲騎突陣時直接鑿穿鮮卑五道陣列,五六萬鮮卑騎兵南北展開十餘里,厚七八里的戰陣彷彿油脂一樣,被甲騎輕易扎穿。鮮卑人還沒有出招,就陣勢混亂層層潰敗,隨後漢軍就開始趕羊。
今夜見到魏越以粗暴超乎常理的手段整編鮮卑降軍,這令荀彧、荀攸叔侄震驚,郭嘉心緒自然也無法平靜下來。
正如荀彧正式確認魏越是國賊,是天下大亂的推動者;郭嘉也有了類似的推論,只不過郭嘉非常欣賞這一種決斷。
多少人眼巴巴渴望的權力、地位和榮耀,魏越說丟就丟了,主動出塞冒着大風險來穩定根基。
這一種當舍就舍的果斷,以及敢於冒險的精神,再加上強大的軍隊支持,以及本人用兵如神的素養,幾乎完美……這讓郭嘉很遺憾。
如果魏越只有一郡之地,或領着幾百部曲處於事業的草創期,那真是太好了。
不像現在,自成體系上下層次分明,缺乏足夠大、靈活的舞臺供自己施展。
郭嘉對此甚至有一種錯覺,彷彿魏越現在稱王立國,就能立刻將河北割據爲己有。這終究只是錯覺而已,沒有十年的沉澱,不把幽州問題解決,稱王建國毫無意義。
現在郭嘉也如荀彧一樣的猶豫,荀彧在猶豫怎麼脫離出去,郭嘉則猶豫自己的出路。
他自然不會捨棄魏越集團,可得到不施展才華的舞臺待在這裡又沒有多大的意義,必須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表現自己,讓自己得到重用。
如果魏越僅僅滿足於割據河北,當一個漢大將軍、大司馬、晉陽侯,那麼即便魏越信任郭嘉予以重用……郭嘉也是要跑的,因爲魏越目前的成就與理想,只剩下一個幽州,伸伸手就能取得的東西沒有什麼難度可言,也沒多少成就感。
何況一個當下有着絕對軍事優勢的集團,卻僅僅滿足於割據河北……跟着這樣的人混,實在是太愚蠢太危險了。
可怎麼才能準確判斷出魏越的野心呢?
這是一個問題,一個當下就要解決的問題,否則拖延下去,可能想走就走不了了。
現在的魏越也在獨自沉思,他已經收到李儒、蓋勳的緊急奏報。
軍中出現傷寒疫情,原因就在於缺乏草木燃火,有軍士貪圖方便喝了生水;畢竟這是一支冀州軍、幷州軍,楊鳳黑山軍的混合部隊。別說禁止飲用生水,如楊鳳黑山軍行軍時連開挖茅廁集中處理的理念都沒有。
傷寒疫情,就是從楊鳳黑山軍中爆發的。
而魏越處置辦法也簡單,就是命令蓋勳嚴防死守,嚴防疫情蔓延到其他軍隊,死守這條全軍退路。
怎麼嚴防疫情?
除了集中安置染疫軍士外,就剩下緊抓衛生工作了。
只要疫情發現的早,集中處理後,還是能有效遏制傳染速度的。
在郭嘉猜測魏越的野心時,魏越也在思索這個問題,其實大破中鮮卑六萬騎後,他已經不怎麼在意蓋勳這五萬人出現疫情。
反正自己的京營兵自成體系,疫情很難傳染到自己嫡系軍隊中;而且疫情爆發,倒黴的可不僅僅會是漢軍,只要東部聯軍敢靠近進圍蓋勳這五萬漢軍,到時候大家抱團染疫,就看誰先撐不住。
而自己還有第二道防線:夏牟三萬人。
兩道防線遲滯、拖延東部聯軍,自己帶着現在手裡的軍隊、義從殺入雲中,加上孫堅、鞠義兩個方面的漢軍支援,足以聚殲中鮮卑於王庭!
可塞外這一系列戰爭打完後呢?
自己該怎麼治理河北?
又該怎麼設計今後的國家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