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兩名節從虎賁護衛着一位乘車小黃門來到承德園,宣達尚書檯命令。
魏越這個級別的功勳升遷就在尚書檯的日常處理權限內,又不是兩千石大員還需要公卿出面擺出相應的排場。連魏越本人都不需要去尚書檯,尚書檯只是派人給他宣示一下就算了事。
命令非常的簡單,賞魏越絹二十匹,擢升右侍郎。這個右侍郎是三郎署中的右中郎將所轄郎官,官秩比四百石,高於比三百石的右中郎。
三郎署中,左右郎以青、壯年爲主,細分下來應該是左郎青年,右郎壯年;而五官郎以四五十歲的人爲主,這些人往往多是地方養名幾十年的老前輩,稍稍走走郎官的程序就能當個六百石議郎、或刺史、太守、侍中之類的重職。故而,五官中郎將這個位置非常重要,可以結交大量手腕嫺熟在某一方成型的人才。
小黃門難道僅僅是傳達尚書檯的任命?
怎麼可能,這種尚書檯的任命按着規矩來說,應該是魏越親自去領取,要接受檢驗是正身本人後才能生效。
小黃門之所以這麼熱心腸的跑來宣傳命令已有十餘年的傳統,魏越毫無生疏的邀請這位小黃門吃飯,兩位跟隨而來的節從虎賁也列席下首。
席間,小黃門不出所料,按着歷來的規矩講道:“近來天災、人禍不絕,朝廷歲賦難支,週轉艱難。而皇城、宮苑因地動、洪澇多有損毀卻無錢修繕,事關朝廷體面。不知魏侍郎是否願爲朝廷分憂,略盡心意修繕宮苑,以存朝廷顏面?”
魏越眨眨眼,猶豫道:“這本該是爲人臣子本份所在,可魏某有兩點不解之處,想請教天使。”
見他願意掏錢,小黃門露出笑容兩排塗黑的牙齒:“哦?魏侍郎有何不解呀?”
魏越端起江南燒製的墨綠黑紋瓷碗小飲一口茶湯,言語間帶着傲氣:“魏某於河北所立功勳,難道僅僅就值四百石侍郎?再者,魏某披堅執銳爲朝廷浴血征伐,難道朝廷覺得魏某受之有愧還是如何?竟然還要魏某出具資金修繕宮苑,不知河北有功將士授職時,是否也要出資修繕宮苑?”
小黃門也端起茶碗小飲一口,說是小黃門,其實也是混跡皇宮十幾或二十幾年的壯年宦官,他伸出食指點了點道:“餘離開尚書檯時,就聽人說魏侍郎不好應付,向魏侍郎宣達喜訊乃是苦差。果如諸人所料,魏侍郎脾氣率直,以此詰問。”
魏越笑笑:“非是有意爲難天使,只是不找個說法,魏某寢食難安。實不相瞞,修繕宮苑的錢財魏某已備下,就看天使能否消解魏某心中怨氣。若能成,魏某不介意吃虧換一個高興;若不能成,魏某就去尚書檯討一個公道。”
他說罷揚起雙手抖抖衣袖露出雙腕,輕輕拍動:“啪!啪啪!”
賀彪一襲黑漆皮甲挎劍進來,身後跟着兩名佩劍越騎士,每人捧着木盤,盤上鋪着紅布,布上交疊擺放金餅,一共十列五縱五十金,兩盤就是一百金。
魏越又拍動手掌,又進來兩名佩劍越騎士,又是一百金出現;啪啪的掌聲不斷響起,小黃門、兩名節從虎賁渾身難受,看着堂下整整兩排一共十二位越騎士,整整六百金出現在他們面前,紅布上亮燦燦的金餅令人眼花、意亂、口乾、舌燥。
乾嚥一口唾沫,小黃門張張口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今時不比往日,六百金找張讓,就是無功也能買個光明正大的校尉噹噹,說不好還能贈個亭侯爵位。
魏越端着瓷碗,垂眉看着茶湯,吹了吹:“京中應該知道,魏某向大將軍賣了百匹戰馬,獲利不菲。今日魏某得悉天使臨門,倉促之際就令僕僮備下六百金,本以爲朝廷裁量功勳會許魏某一個六百石,或比千石。可惜,魏某一廂情願將事情想的簡單了。”
小黃門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魏越雙目上翻盯着這人,見他緊張、倉促不由一笑:“其實,四百石的侍郎還不入某家眼界。天使若有意,回去後可詢問河北來京敘功的將校,或許能知魏某何許人也。”
看看魏越,又看看堂下成片金餅,再看看金餅,小黃門艱難扭頭看魏越,擠出笑意:“魏侍郎……受了委屈,餘亦有公道之心,這就回去查清其中誤會,決不讓魏侍郎委屈。”
“呵呵,四百石、六百石還是比千石,於魏某而言不過浮雲而已。”
魏越說着起身來到堂下,抓住一枚金餅在手中把玩,回頭笑吟吟打量小黃門:“其實朝廷不論高授,還是低授,魏某皆無心赴任。過了這個冬季,魏某年齒不過十七,正是遊學的大好年紀,豈能如木像泥偶一般禁足廟堂之中?”
“官職如此,錢財也是如此。”
金餅丟入盤中一聲悶響,魏越雙手負在背後走回座位:“我家中每年能出良馬百匹,駑馬近千,今馬價日益增長,某家怎會短缺錢財?光是河北之戰,某家戰績得軍中認可,上下人人敬服,魏某負氣而走時烏桓大人丘力居就贈某家三百良馬,軍中將校、冀州、幽州豪強也贈我馬匹不下五百。燕趙豪傑爭相交結,我若爲四百石、六百石、千石官職而計較,豈不是令燕趙豪傑蒙羞?”
魏越伸手從桌案上抓一枚大梨咬一口汁水四濺,斜眼看小黃門:“朝廷以爲魏某好欺,天使以爲呢?”
“魏公子……”
魏越下巴一揚,這小黃門止聲,就聽魏越嚼着梨子,說話吐字不清:“我也知京中規矩,不會讓天使在張侯面前難做。”
吐掉渣滓,魏越扭扭頭示意小黃門看堂下:“今日天使能帶多少金餅出我承德園門,那就帶多少。”
一塊金餅重一斤(稍稍小於二百五十克),零碎的金餅擺在那裡,一個常年不鍛鍊的宦官又能搬走多少?
小黃門、兩名節從虎賁眼珠子都瞪圓了,而魏越抓着梨子咬一口,已起身從屏風後的側門離去。
見魏氏僕僮人人精悍,一個個眉目不善,小黃門試探着問當首的賀彪:“魏公子所言當真?”
“我家少主豈是食言自肥之輩?”
賀彪粗聲喝問,督促道:“天使,快些動手,莫讓兒郎們久候。”
鼓足氣,天使決定試試運氣,對兩名節從虎賁使眼色,兩名節從虎賁健碩強壯,可一個個唯唯諾諾不敢動彈。
賀彪又一瞪:“天使是拿還是不拿?”
苦笑着,小黃門小步上前將一枚枚金餅塞入懷中,塞滿後又往袖中塞,沒塞多少哧溜一聲袖子被沉甸甸的金餅壓裂;這小黃門急了一頭汗,索性脫下外袍摺疊後,抓了金餅就往上面擺。
賀彪見他進度緩慢,對越騎士吩咐道:“都把金餅放在布囊上。”
雖心中不捨,可越騎士紛紛上前把金餅倒在小黃門外袍摺疊的布片上。整整六百金壓上去,小黃門累的臉色發紅才艱難拉動,賀彪領着越騎士一路監督。
看着這小黃門愚公移山一樣拖拉,這時候已飄起雪沫,風聲呼嘯。不是下雪,而是風大,將積雪颳起,雪沫從臉上刮過生疼。
院中箭塔上,魏越披了斗篷打量着,對身側杜氏笑道:“死要錢,這人累死院中,張讓豈不是暴怒不已?”
杜氏嗤嗤作響:“主人好大手筆,此事之後,誰敢輕慢主人?至於張讓,他非不通情理之人,主人與河北將校交情莫逆,他交好主人還來不及,又怎會與主人爲難?區區小黃門,死了這個還有那個可用,不值一提。”
魏越笑問:“那這位張侯的顏面呢?”
“張讓坐鎮金市管理西苑庫藏,對他來說錢就是命,錢比顏面重要。”
杜氏臉頰被風吹的紅撲撲,魏越看着心裡喜歡,貼過去啄了一口。
兩人依偎着禦寒,看着前院那疾風中幸苦的小黃門,突然魏越說:“我若是他,就先拿五十金到門口拋出去,再返身拿五十金。如此反覆,唾手可得六百金,何必如此幸苦?”
“主人說的輕鬆,若那小黃門有意如此做,賀虎臣可不是泥捏的。”
對此魏越呵呵做笑:“我拿六百金出來,就沒收回去的心思。張讓是人精,拿了六百金,我不要官職,他自然明白我的用意。”
懷抱着杜氏,魏越斗篷張開正好能包住兩人:“錢沒了還能再掙,可今日受的氣明日就難報復了。盧氏家學淵源深遠又如何?受邊塞豪強推崇又如何?可他沒我魏氏有錢,他盧氏子弟才華手段皆不如我,我越是京中揚名,他盧氏越是難受,那我自然就開懷。”
說着輕嘆一聲:“原來還是很好的,可盧植千不該萬不該想將我困束籠中做他盧氏臣僕。”
杜氏靜默不語,她見過不少貴戚、名門子弟,脾氣像魏越這麼剛強的實在是沒有一個。
寒冷勁風中,小黃門氣喘吁吁額頭冒汗,艱難倒拉着六百金緩緩移動,頭上冒着一股熱氣。
原本漲紅的臉色,隨着汗水染溼中衣與寒風吹刮,此時是慘白一片,不見血色。
實在是累的走不動,手腳癱軟的小黃門放下衣袍,喘着大氣扭頭看背後的院門,見還有二十來步,不由心中喜悅。
可實在是冷,命令一名節從虎賁脫下外袍,剛穿上這件外袍沒多久,小黃門就覺得心臟跳動感越發的激烈,喉嚨乾燥似火燒,耳中轟鳴嗡嗡作響。
突然視線漸漸發黑,整個人直愣愣後仰栽倒在地,抽搐着。
腦血栓?腦溢血?中風?
魏越遠遠見了,挑眉:“麻煩。”
“是否請程夫人,或宋家姐姐出面向張讓致歉?”
“不急,先看看張讓如何處理,希望他別做糊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