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痛苦的選擇
男人!
看見商清逸的第一個反應,長樂公主不是去端詳對方的模樣,而是飛快地縮到了篷車欄杆的後面。
長樂公主的動作真的是太快了,快得讓賈玖有些反應不及。
長樂公主不過是躺了兩天就能夠跟他互相吐槽外加爭執到底是誰洗衣服誰洗碗了,賈玖還以爲他已經走出來了,卻原來這傢伙不過是在裝而已。
賈玖微微聳了聳肩,道:“你認得這傢伙?”
長樂公主沒有回答,卻是抓住了賈玖的手腕不說話。
賈玖略帶誇張地道:“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呢。自我介紹的時候,直接就說‘在下餘杭商清逸’,好像這個名字多有名似的!他那種語氣,就彷彿在說‘庶民,跪下對本公子感恩戴德罷!’擦!好像本姑娘不知道他就十惡不赦一樣!”
長樂公主哼唧了一聲,道:“你當真不知道?”
賈玖道:“我應該知道麼?朝堂的殿上人裡面,可沒有姓商的。”
就跟衙門裡面的升堂一樣,在皇宮裡面,也有升殿一說,其實是指臣子們面見君王的行動。雖然說天底下所有的臣民都跪伏在君王的腳下,實際上有這個資格在同一間屋子裡面向君王下跪的其實身上的品級都不低。品級不夠的,即便君王宣召,也只能在門檻外面跪着。
狹義的殿上人自然是前者,而廣義上的殿上人。則包括了被君王宣召或者有可能被君王宣召的人。
賈玖說的其實是廣義上的殿上人。
不過,現在麼,他理所當然地被長樂公主取笑了:“都說你是個有心的。怎麼這會兒就這麼缺心眼兒了呢?商家現在是不出名兒,可在高祖皇帝剛登基的那會兒,他們家可是有名兒的商半朝!宮裡好幾位娘娘都是出自他們家的。不止如此,皇祖父的生母和養母都是他們家的女兒。只不過,皇祖父被立爲皇太子之後,他們家就漸漸地淡出了朝堂,並且在皇祖父上位之後。他們家的嫡系都回了原籍。商家現在是沒有人做官,不等於說,他們家就沒有人蔘加科考了。這個商清逸便是如此。他是商家嫡系子弟。六年前,他還未加冠就中了探花。父皇原來想將他留在身邊,只是被對方婉拒了。在入宮給皇祖父請安之後,他就離開了京師四處遊歷。當初。若不是聽說他已經有了未婚妻。只怕幾位姑姑會爲他打起來。”
賈玖道:“你認得?那這傢伙是正版?”
長樂公主忍不住敲了一下賈玖的手背:“那個時候,我不過跟你一般年紀,只不過是遠遠地看過一眼而已。哪裡還記得他的相貌?我說認得,不過是認得他手裡的扇子。那是皇祖父的真跡。”
賈玖道:“東西是死的。誰知道他是從哪裡得來的扇子!”
長樂公主道:“雖然我不記得他相貌,但是他周身的流風氣息,依舊讓人印象深刻。”
賈玖瞪了長樂公主好一會兒,這才道:“說了這半天,你是在耍我啊!”
長樂公主道:“你說呢?他過來了。就交給你了。”
賈玖氣呼呼地瞪了長樂公主半天。還想說什麼,商清逸卻是駕着馬車靠過來了:“咦?今天是要在這裡駐紮麼?”
賈玖瞪着商清逸。又看看縮在角落裡面對他做鬼臉的長樂公主,哼了一聲,道:“沒錯!食物、飲水自己搞定!這裡就我們四個,沒人會伺候你們。”
看看商清逸,再看看長樂公主,賈玖決定,給篷車做個簾子,好歹也不能讓商清逸這個傢伙一眼就把他們這輛篷車給看光了!
倒是商清逸,他居然很自在地接過了那個趙氏給的滷肉,然後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個小茶爐,居然就在駕車的那小小的位置上開始煮茶。
那還是團茶。
看對方的模樣,好像是在茗戲!
跟長樂公主窩在篷車裡面的賈玖傻眼了。
這傢伙也太…………
長樂公主倒是很正常:“看你這傻樣兒!他在皇祖父跟前的時候也這樣。”長樂公主很光棍地忽視了當初的他也是這副傻樣兒。
賈玖哼了一聲,道:“看起來,你對他感覺很不錯。那就好。回頭我出去打架,就把你託給他照顧了。”
長樂公主聽了,當即就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你要把本宮丟下?!”
賈玖道:“這有什麼稀奇的?你難道忘記了前兩天我纔跟你說的話麼?”說着,非常奇怪地看了長樂公主一眼,道:“還是你以爲,我說的都是假的?”
長樂公主道:“可是,可是,大齊有的是將士,哪裡需要你……,不,不對,你說過的,你要草原上實力大減。失去一成的人口並不會引起草原的警覺,那些蠻子只會爲了無主的草場而開心;失去兩成的人口也不會引起草原的警覺,只會讓那些蠻子覺得自己受了羞辱,引起他們報復的決心。三成,不四成,只有失去四成,乃至更多的人口,纔會引起草原的恐懼。失去六成以上的人口會讓草原上變得空虛。當失去的人口達到八成,草原上會變得麻木……你是這麼想的罷?你可想過,也許不等你馳騁草原,就有人來肅清你了!”
剛開始的時候,賈玖也不過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可是聽到最後一句,他也忍不住愣住了。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什麼意思?!”
長樂公主動了動身子,把飄飛的簾子壓在自己身後,又扯着毯子往自己身上拉了拉,道:“字面上的意思。”
賈玖丟下了手裡的鍋蓋。道:“可是我做的都是對大齊有利的事兒啊?你是說草原上的能人麼?”
長樂公主道:“可不止草原上的人,還有京裡的人。”
賈玖愣住了。他飛快地爬過來,坐到長樂公主對面。道:“你說什麼?”
長樂公主道:“跟本宮和親的事兒一樣,這就是政治。”
賈玖傻了。
他的腦子都打結了。
過了好半天,才聽他道:“這就是大齊被草原欺負的真正原因?多年以來不是大齊打不過草原,而是因爲大齊自相殘殺所以才讓草原得了空子?!”
長樂公主道:“正是。”
賈玖默默地在那裡坐着,就好像一座石像,嘴裡還嘟嘟嚷嚷的,讓長樂公主忍不住湊過去細聽:“……我發過誓的。不把或天戟對着齊人,這是我在老祖宗跟前發過誓的。不止是或天戟,就是我的劍也一樣。我不能對齊人動手。嘶!太氣人了!若是大齊那麼多的將士們都是因爲這個丟了性命的。就不知道他們到了九泉之下會怎麼想!真想把那些人暴打一頓。……”
長樂公主聽了,拍了拍賈玖的肩膀,道:“如何?京師裡面有的是忘恩負義對邊關的事兒一竅不通甚至對豁出性命保護他們的人不屑一顧的蠢貨。偏偏這些蠢貨充斥着朝堂上上下下,就連父皇跟皇祖父身邊也少不了。至於父皇跟皇祖父。他們如今在爲權柄二字鬥得不可開交。根本就顧不上草原。……”
賈玖猛地擡頭,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長樂公主勾起賈玖的下巴,道:“你敢做這樣的決定,說明你有這個能耐。本宮也相信,你有這個能耐讓草原減少那麼多的人,但是,那一定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而你最終也會付出極大的代價。怎麼樣。要不要跟本宮結盟?有些事情,本宮這個當今萬歲的親生女兒來做。會更加方便。”
如果說之前長樂公主只是憑着宮廷生活的習慣跟賈玖達成一致的話,那麼現在,他卻是全面權衡過後纔會對着賈玖說出這樣的話。
賈玖道:“我記得公主前兩天剛剛說過類似的話。”
長樂公主道:“如果按照之前的協議,我依舊是公主,你依舊是臣子家的女孩,而且家風不好,被京裡大多數人輕視,將來議親會被人挑剔。可從今天起,本宮會跟對待同胞姐妹一樣對待你,將來回了京都,也會將你召進宮……”
“但是我要放棄之前的決定,並且馬上帶你回京,是這樣麼?”
長樂公主點點頭:“不錯。”
賈玖剛要反駁,卻被對方的手指擋住了嘴脣。
長樂公主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話你不會沒有聽說過。當年上將軍的死,與其說是他功高震主,還不如說,外面已經沒有了威脅,所以有人覺得有沒有他都無所謂。現在也一樣。如果沒有讓那些人看到蠻夷的威脅,他們始終會認爲大齊將士們的命不值錢。”
賈玖盯着長樂公主道:“太上皇是這樣想的麼?當今萬歲是這樣想的麼?”
長樂公主的嘴邊浮出一抹微笑,清淺得幾乎看不見:“你說呢?”
從篷車裡面衝出來,賈玖覺得自己的胸膛都要炸開了。他劇烈地喘氣,卻見商清逸遙遙地衝他一舉杯:“如何。草原如此遼闊,小友何妨與我共飲一杯?”
賈玖哼了一聲,飛身跳上對方的篷車。這輛篷車的位置也不小,加上商清逸又特意空出了一個位置,倒也容得下賈玖。
賈玖看了看商清逸幾乎半掛在外面的衣裳,道:“你是算好的罷?”
商清逸笑笑:“哦?這麼高的提防?難道就不怕我在茶水裡面動手腳?”
賈玖哼了一聲,道:“你可以試一試。”
大不了他會【高級修煉場】恢復,等身體好了再出來把這個礙眼的傢伙宰了。
對方倒是很有風度,見賈玖跟老牛飲水一樣,一下子就灌了一杯下去不說,還給賈玖滿了一杯,甚至還拿出了一隻不大的盒子——裡面是京師八珍樓的特色蜜餞——與賈玖分享。
賈玖很不客氣。或者說,他很小家子氣。竟然把對方的蜜餞都吃完了,還嫌蜜餞放久了,味道不如剛買的了。
商清逸笑笑。道:“你在生氣?”
賈玖瞪眼:“不可以麼?”
“因爲長樂公主勸你回京?”
“沒錯。”
商清逸道:“正確的決定。”
賈玖瞪。
商清逸道:“四十萬人,狄人八大聯盟因爲你,如今就只剩下六個。你可知道草原上如今都是怎麼傳的麼?若是你再不回去,只怕永遠都回不去了。更北面的雪原,那裡是禁域,也是草原會成爲大齊的掣肘的重要原因。”
賈玖道:“什麼?”
商清逸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大齊可不止道門呢,還有儒家。就是佛門的實力弱一點,卻也不是沒有人了。你就沒有想過其中的不對勁麼?道門與人有約,儒家與佛門卻沒有這個束縛。爲什麼這兩家就不曾派人出來呢?”
賈玖猛地擡起了頭,道:“就是因爲那樣雪原禁域?”
商清逸道:“沒錯。”
“難道就看着大齊吃虧?”
商清逸道:“有的時候,吃虧是福。”
“混蛋!”
賈玖啪地一下,把手裡的杯子給捏碎了。他完全不知道這可是隋唐時期的古董。當然。他就是知道了也不在意。
賈玖坐在那裡生悶氣,過了很久,才聽他道:“要怎麼做,才能夠滅掉那個雪原禁域?”
“現在,大齊還沒有這個實力。哪怕是道門、儒家和佛門聯合起來。”
“我們就什麼都不做?”
商清逸笑了:“不,你已經做了。”
見賈玖擡起頭盯着他,道:“你難道自己沒有發現麼?你的那本方略其實就是對付草原最好的利器。對於草原上的人來說,他們選擇劫掠爲生。固然是因爲天性,還因爲沒有希望。他們也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生活、繁衍。而你的那本方略。則擁有改變這種現狀的力量。不要輕視自己的性命,在別的地方,你能夠發揮更大的價值。”
“你到底是誰?”
商清逸笑了:“在下出身白鹿書院,受顏師之命,特來尋你,引你南迴。”
賈玖沉默了。
過了半天,他才道:“不行,我不能就這麼回去。至少,我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我要確認端榮長公主是否背叛了大齊。”
商清逸道:“這很重要麼?以你的能耐,你需要在意他是否背叛大齊麼?”
“你……”
商清逸笑道:“你我都很清楚,端榮長公主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太上皇和當今的心中,他是否有用。他若是有用,那麼他就是大齊的長公主,他若是沒用,那麼他就是身在大齊心在草原的草原王妃。爲了這種事情冒險,不值得。你可有想過,就在你的前方,狄人設下了重重陷阱,就等着你落入圈套。”
賈玖道:“可是我好不甘心!”
商清逸道:“不甘心又如何?你自己也說過,忍字心頭一把刀。與其在草原上拼命,讓人拿你的功績攻擊你和你的家人,還不如現在就南迴。現在,草原上已經整軍待發,就等着每年一度的大規模打草谷呢。”
賈玖一愣:“這有什麼問題麼?”
“你想想安遠衛。”
商清逸給他一個眼神,從這個眼神裡,賈玖讀懂了商清逸沒有出口的話。
賈玖非常清楚大齊邊關的現狀。可以說,從二三十年前的義忠親王開始,大齊就一直剋扣軍餉,剋扣這種軍需物資。即便諸位將軍們勉力支持,如今也到了極限。賈玖留在安遠衛的辦法是解決軍需問題的好辦法,可是在那些將軍們看來,如果這樣的行爲被推廣開來,那麼,朝堂上就會變出更多的法子來剋扣軍餉。
但是,賈玖留在安遠衛的辦法一定會被推廣開來的。因爲那個辦法,不需要朝廷花費什麼,可是下面的將士們得了好處,更有無數的商人跟着得了好處,而且還是官位和金錢兩個方面的。
即便只是招討使這樣沒用品級的官位,也有無數的商人趨之若鶩。
那些將軍們不可能讓這個辦法消失。因爲那不符合將士們的利益。
可是任由那個方式蔓延開來,朝廷一定對軍方和軍隊會更加苛刻。諸位將軍們想來也是知道了,若是這種思想再度蔓延下去。只怕大齊再也沒有軍人的生存空間,軍人也會被大齊人當成賤民,不,甚至應該說比螻蟻都不如的存在。
良久,才聽賈玖低低地道:“你是說,這是諸位將軍們的決定?用他們的命,用邊關將士們的命。用整個大齊北疆,讓朝堂上知道,他們犯下的過錯是多麼的不可饒恕?!”
商清逸道:“沒錯。所以。你必須回到大齊。這是對大齊最好的選擇,也只有這樣,纔不負諸位將軍們的犧牲。”
“可惡!最後,我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商清逸道:“不。還有你我能夠做的。照顧他們的家眷……”
“那又有什麼用!”賈玖猛地扯住了對方的領子。“竟然是我把他們逼上了絕路……”
商清逸道:“即便沒有你,他們也死,被上面的人一點一點的逼死。能夠死在戰場上是武將最好的結局。”
無奈的選擇。
痛苦的選擇。
最後的選擇。
因爲草原對大齊的威脅,因爲在安遠衛的賈赦和賈璉,賈玖才選擇深入草原。殺掉那麼多人,屍骨都能夠堆成一座山。
他難道就不曾做過噩夢?可是爲了家人,爲了大齊,他咬牙撐了下來。
可是因爲他的動作。激怒的草原,現在的草原。總人口和總戰力也許比不上以前,可是秋冬之際的打草谷的力度和規模,絕對超過往年。
這一點,賈玖知道,邊關的將士們更加清楚。
可是他們依舊作出了犧牲的決定。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一個家族,只要自己不亂,就是外面環境嚴酷,熬過去就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可要是自己挖了自己的根基,那麼,這個家族就沒救了。
原著裡的賈家就是如此。
現在的大齊也是如此。
如果沒有賈玖的舉動,大齊的軍隊會被大齊人自己毀掉。可是有了賈玖,有了賈玖的辦法,有了賈玖牽線,大齊的軍隊多的一絲生機,也讓諸位將軍們有了運作的空間。
用他們自己的命,跟大齊北部邊關的軍民的命,爲大齊敲響警鐘。
如果不這麼做,形勢進一步惡化下去,大齊的軍隊將沒有未來。大齊的朝堂會活活地扼死自己的軍隊。
現在,他們有未來,只要他們作出一點點犧牲,熬過去,大齊的現在會陷入僵局,可是朝廷會因此重視邊關,以後在面對軍需之時也考慮一下惡果。
賈玖道:“所以,我必須回去。”
雖然是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商清逸沒有回答,裡面的趙氏也背靠着木板,什麼都沒有說。
良久,才聽賈玖道:“我能夠去安遠衛麼?”
商清逸道:“想保住你的家人?”
賈玖點了點頭,道:“是。不要再勸我,我是不會回京裡去的。在確定我家人的安全之前,我不會回京師。長樂公主想回去,他就麻煩你了。”
商清逸挑挑眉,道:“只怕長樂公主不會願意見到在下。讓他跟你去安遠衛罷。”
賈玖怒瞪着商清逸:“你明知道原因,卻讓他去全是男人的安遠衛。你……”
商清逸道:“他總要走出來的。一直活在恐懼裡面對他纔是最大的悲哀。去了安遠衛,親手拿起武器將憤怒和怨恨發泄在那些狄人的身上,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夠真正走出來。”
賈玖恨恨地放開了商清逸,道:“你呢?會跟我們一起去罷?”
商清逸整整衣裳,道:“怎麼說?”
賈玖道:“既然接下來有大戰,我一定會上戰場的。或天戟應該在戰場上揮灑銳光。一旦到了安遠衛,我就不能抽身保護他。你跟他是親戚,你會保護他吧?”
商清逸道:“我也是男人。”
賈玖怒瞪。
商清逸只得舉手投降:“好吧好吧,我跟你們去安遠衛。不過,到了地方,也許你就不需要我了。”
“什麼意思?”
“你到了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