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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色黎明 - 五十五爭奪與重組七字體大小: A+
     

    赤色黎明·羣黨並起 五十五 爭奪與重組(七)

    議會就這麼拖拖延延了十天,在全國對“反對派”議員們強大批評聲浪,以及日夜兼程陸續趕到北京的各地名流逼迫催促下,議會終於開始繼續進行。..

    由於有錢的王爺們被剝奪的一乾二淨,有錢旗人紛紛外逃。窮困旗人不敢露頭。加上政治上的鬧騰,京城的茶館和娛樂業衰敗的一塌糊塗。這些亂糟糟的日子裡頭,京城裡頭京劇名角兒們只能在家歇着。自從1909年11月初開始,這些名角兒們的生意突然興隆起來。各地名流一波波的往京城擁。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最近距離的接觸決定中國未來命運的立憲會議。

    議院現在全面封鎖,嚴加戒備。各省議員們的住所外頭也是軍警林立,只要議員們不親自發話指定,連個麻雀都飛不進去。倒是內閣副總理大臣袁世凱大人辦事夠透明,每天下午議院休會之後,當天的議題和投票結果都會公佈。袁世凱很聰明,他根本不談滿清的問題,只談未來政治發展規劃。每條內容都是對各省有重大影響的,所有的人都不能不關注。

    這些各地名流到了北京總不能窩在住所或者蹲在議院外頭一直不動彈。很多人之間都是聞其名而未見其人,於是各處的娛樂場所,茶館、飯店、包括戲園子再次熱鬧起來。由於袁世凱下了北洋軍內部的戒嚴令,軍官士兵沒有命令統統不準出軍營,加上旗人部隊全滅,八大胡同蕭條已久,這大批人進京之後,連這裡頭也熱鬧起來。

    茶館裡頭人最多,茶館老闆倒是相當的適應。北京城裡頭各地會館衆多,官員也多。南腔北調本來就很常見。而這些新來的大爺們除了談吐好些,談的內容更加高明點之外,與平素茶館裡頭的八旗常客沒本質區別。而且這些大爺們手頭更加闊綽,遠比八旗那些窮鬼有消費能力。

    不過前門大街的裕泰大茶館老闆王利發倒是見到一個以前從未見到的景象。街上來了一夥人,爲首的是個身穿一身銀白色緞子“學生裝”的短髮青年。這衣服類似日本學生制服,隨着日本回國的留學生越來越多,這種服飾也越來越常見了。不過這種銀白色緞子學生裝倒也真罕見,更加罕見的是,這位的衣服上居然秀了幾條五爪金龍。王利發是個很懂得觀察的青年掌櫃,這種金龍可是隻有皇家纔敢用的。在王爺的衣服上可能有龍的刺繡,可這種金龍團身的衣服,那得是什麼身份的人才敢穿啊。

    而這青年一頭短髮,明顯不是皇家的人。只見他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用一口廣東官話喊着口號。王利發只有二十多歲,還聽不太明白。不過跟在這個青年後頭的另外幾個青年卻高高打着一條橫幅,上書血紅的大字“同盟會堅決要求滿清倒臺!”雖然人數不多,可青年看着朝氣蓬勃,他們一面高喊口號,一面四處散發傳單。一時頗爲熱鬧。

    王利發終於判斷出,這幾個青年就是傳說中的“革命黨”啊。他一直知道有革命黨活動,也曾見過革命黨貼的告示,可活生生的革命黨這是第一次見到。三步並作兩步到了門口,王利發想聽輕那個青年要說什麼。那青年的官話倒也不算特別差勁,王利發大概聽清了幾句,“在下是同盟會成員汪精衛,當今天下局勢乃是滿清不亡,中國不興。在此立憲會議期間,我們同盟會號召各地的議員名流,爲了中國共同推翻滿清!”

    滿清亡不亡,中國興不興,年輕的王利發老闆是不清楚的。不過親眼見到活生生的革命黨,倒讓王利發老闆感覺吃了一驚。其實汪精衛這身衣服很像是日本熱血暴力動漫裡頭不良少年的裝束,陳克看到只怕會大笑出聲。可在這時代卻也真的夠拉風,很能吸引眼球。加上高高挑起的橫幅,四處散發的傳單。還有尾隨的閒人,紛紛轉頭觀看的各地外來人,還真的很有點意思。

    正在看,卻見一輛黃包車停在了門口。車伕是個三十多歲的高大男子,王利發老闆定睛一瞅,卻是裕泰大茶館的熟客常四爺。常四爺是個滿人,卻是滿人裡頭的另類。他不吸大煙也不提籠遛鳥。平日裡在京城幫人趕車,生活也頗爲節儉,在幾年前京城裡頭興起蜂窩煤的時候很是小賺了一筆。這旗人一散,好多旗人都沒了營生。常四爺卻用這些年的積蓄從某個王爺府裡頭低價買了輛八成新的黃包車。現在以拉洋車爲生。

    常四爺平素裡就頗爲豪俠,人面也廣。就算是京城裡頭比較蕭條的時候也不缺主顧,現在各地人都來了京城,他更是忙的腳不着地。把客人接下來送進茶館,常四爺對王利發喊了一嗓子,“王老闆,給我來碗爛肉面。”

    旁邊有人見到這車空着,就要常四爺拉他去簋街。常四爺笑道:“這位爺,不是我不拉您。我這跑了一晌午了,現在餓的夠嗆。我這就是拉了您,我這也跑不動,只是耽誤了您的事兒。這位爺,您還是坐別人的車吧。”

    那位主顧聽口音是個江蘇人,見常四爺如此爽快,倒是對常四爺來了興趣。他跟着常四爺又進了茶館頭裡,這才問道:“你何時能吃完?”

    常四爺對上門的顧客也不欺瞞,他爽朗的笑道:“這爛肉面上的快,不過我吃完了得歇會。這位爺,沒有小半個時辰只怕是走不了。”

    “爛肉面?”這位顧客沒聽說過這名字。正說話間,一大碗爛肉面已經被夥計端上來了。這就是一大碗粗麪條,上頭澆了肉滷和青菜。此時是中午,肉滷早就備好,麪條下的快。轉眼就好。這聞起來很香。

    客戶立時來了胃口,他對夥計說道:“給我也來一碗。”

    王利發雖然對剛纔過去的革命黨很感興趣,不過他絕對不會把自己的生意給扔下而跑去看熱鬧。再也瞅不見那革命黨的背影,他這才拐回屋裡頭對老主顧常四爺說道:“常四爺,這年頭連革命黨都這麼大搖大擺的上街了。卻也沒人管。”

    常四爺嘆口氣,“這大清朝啊……”說到這裡,他呼嚕呼嚕的吃了幾口面,又對着夥計喊道,“夥計,再給我半張餅。把我存在這裡的酒拿來。”

    說完常四爺繼續呼嚕呼嚕的吃麪。

    “常四爺,您說這大清朝怎麼了?”王利發雖然膽小,不過現在革命黨光天化日下在京城這麼折騰都沒人管,他也忍不住問道。

    “這大清朝看來是頂不住了。現在京城裡頭的旗人逃的剩了幾個?有錢的都往天津跑。沒錢的飯都吃不上。這幾天到我家想借點米麪的快把我家門都給踩塌了。都是一個旗的,我也不能不給啊。這些天拉的車等於是都給他們拉了。”常四爺鬱悶的說完,拿起夥計送過來的酒瓶,拔開塞子喝了一口,又拿起半張大餅低頭猛啃。

    王利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旗人的慘狀他見到不少。原來不少人是跟着各個王府混口飯吃,有些乾脆是吃皇城裡頭扔出來的吃不完的剩飯。現在所有來源統統斷了,他們既不懂怎麼幹活,又不肯幹活。混到賣兒賣女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見熟客常四爺埋頭吃飯,可以往的那麼多老顧客已經銷聲匿跡,王利發忍不住說了一句,“這沒了旗人的北京還是北京麼?”

    江蘇口音的客人本來一直在靜靜的吃麪,聽到這話,他停住了筷子擡頭說道:“北京城建成的頭幾百年,這裡頭哪裡有一個旗人啊?沒了旗人這北京還是北京。”

    這話聲音可不小,屋裡頭不少人都聽得清楚,已經有好幾個人扭頭看了過來。王利發本來就膽小,這次談論國事也是裝起了膽子的。見這位客人這麼激動,他連忙說道:“這位爺,是我說的不對。您慢慢吃,慢慢吃。”說完,王利發一溜煙的回到了櫃檯後面算賬去了。

    汪精衛並不知道自己方纔經過的大茶館裡頭髮生了這樣的故事。一面坦坦蕩蕩的自報家門,一面高呼各種反清口號。到了前面的街角,汪精衛見圍觀的人甚多,他乾脆登上旁邊的一處臺階,開始發表演講。“……於今之時,全國上下皆盼共和,何有小丑竟再爲一腐朽君王張目耶!……”

    這是孫中山的文稿,汪精衛自己也是才子,稍微填減一下就修飾的慷慨激昂。文稿大意就是推翻滿清,締造共和。這是同盟會,或者說孫中山的一貫立場。他能被稱爲革命先行者,就是因爲他夠堅定。孫中山一直有一個特點,就是是重要擠到聚光燈的中心去。歷次的革命無不如此。哪怕是被人當作傀儡和小丑架出來,他也從不拒絕。一個人如果態度堅定,又在清末這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時代中頻頻出現在矛盾中心,他本人就成了一面旗幟,一種象徵。

    陳克對孫中山的抗拒也並不全是因爲孫中山糟糕的私德或者是因爲孫中山爲了得到支持到處出賣中國主權的行徑。孫中山這種意志頑強的人實在是讓陳克有些沒辦法處理。陳克只能選擇完全拒絕與孫中山接觸。人民黨內部事務堆積如山,陳克實在是沒時間沒精力處理這些討厭的外部事物。

    但是對孫中山來說,當前的立憲會議可是一件決定中國命運的關鍵大事。這時代裡頭,90%以上的“革命黨”追求的都是立憲。最早的同盟會大會,一屋子七八十人,孫中山認識的只有十幾個。而這七八十人裡頭,追求立憲的佔了絕大多數。發誓一定要推翻滿清的只有七八個而已。這還是比較激進的“革命黨”。

    在之後的日子裡,和滿清大打出手的人民黨堅定的拒絕了孫中山的邀請。發誓與滿清不死不休的光復會也脫離了同盟會。黃興和宋教仁也在諸多事情的刺激下帶着華興會的成員離開了同盟會。

    1908年,孫中山不得不甘冒大險,親自組織了一次鎮南關起義。起義失敗之後,孫中山去了南洋籌措資金,準備東山再起。到了下半年,中國局面驟變,先是慈禧與光緒先後死去。人民黨則與袁世凱準備決一死戰。接着是河北大亂,滿清眼看着搖搖欲墜。

    1909年,人民黨南下,袁世凱北歸。接着袁世凱宣佈準備立憲。整個局面已經變得萬花筒般紛繁。幾乎所有革命黨人都露出了“立憲派”的本來面目,他們要的是滿清放權,地方主政。在這個結果觸手可及的時候,同盟會自己就徹底解體了。剩下真正要求共和的激進派只是極少數。總共不到200人。很多還是地方外圍組織的成員。

    孫中山再次趕回日本。日本政府倒是對孫中山一如既往的客氣。客氣歸客氣,完全不重視。孫中山無奈之下,只好命堅定信徒汪精衛帶領平津同盟會的激進派,向這次立憲會議表達同盟會“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堅定態度。

    汪精衛完全知道同盟會的現狀,其實同盟會還能夠有組織行動的,就只剩這幫沒有發動過起義的平津地區年輕人。此時京城裡頭也沒啥旗人,刺殺旗人高官意義很有限。至於刺殺各省議員,看起來效果不錯。可是刺殺之後就能用死亡逼迫這些人屈服麼?平津同盟會內部意見很不統一。

    刺殺派認爲,“威懾宵小,令其知道不共和不行。”

    穩健派認爲,“議會代表乃民衆代表,雖其可誅,但不能由我等誅殺!我等需揭露其真面目,由各省人民誅殺。”

    年輕人都是誰也不服誰,爭吵是越來越激烈。到最後汪精衛猛的拍了桌子,“刺殺大家不願意,坐牢大家願意不願意!”

    衆人聽完都是一驚。汪精衛隨即提出,同盟會公開上街活動,公開政治主張。若是北洋將大家抓了,那就說明北洋是“真保皇,假立憲”。

    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了同盟會衆人的同意。爲了能夠最大限度的表達對滿清的反對,自然是怎麼顯眼怎麼來。同盟會四十名不畏懼坐牢的年輕同志分成八組,每組五人。又弄了八身盤龍緞子套裝,八條橫幅,以及大堆的傳單。大家約定,只要前一組被抓,後一組第二天補上,若是大家全部被抓。其他刺殺組的同志們就可以放手行動。

    抱着“甘爲楚囚”的決心,汪精衛帶着第一組的同志們就上街開始遊行。大家喊口號,散發標語,雖然也有些看着鬼鬼祟祟的人尾行這支小小的遊行隊伍,不過總的來說還真沒人阻止。警察只是維持治安,這一小隊人既然沒有妨礙交通的打算,警察們也不管。這讓汪精衛等年輕同志欣喜之餘更增加了百倍的勇氣。

    在同盟會公開遊行的這天,立憲會議的議題也已經到了尾聲。原本人民黨三位觀察員就是衆議員避之不及的對象,隨着漫長的會議眼見有了盡頭,衆人的目光反倒越來越多的集中在三人身上。

    在各省議員們看來,親手把滿清的權力削到了名存實亡的或許是北洋袁世凱,可真正挑起這次鉅變,禍亂天下的根源卻是人民黨。如果是陳克,他就會有不同的看法。人民黨只是在清末這場大變革的潮流中找到了脈絡。真正堅持不懈削弱滿清統制的是這羣代表纔是。

    不說這種認識上的差距,人民黨手中的武裝力量是實實在在的。自打攻克江西全境之後,原本批判人民黨的南方各省都沒了聲音。北洋自然是想用陳克來威脅南方各省。南方各省與人民黨接壤,他們是絕對不肯自討苦吃的。特別是廣東、福建、湖南的代表,更是閉口不談人民黨。人民黨攻克江西的理由是“江西巡撫吳薰是個鐵桿保皇黨”,其實吳薰根本談不上多保皇,更沒有公開發表過保皇或者反立憲的言論。

    嚴復和馮煦都是名人,在這種場合他們習慣性的保持沉默。尚遠這個年輕的無名之輩,除了偶爾發笑之外,竟然也能一聲不吭。各省的議員私下裡與人民黨會談,這幫議員是不敢的。私下不行,那只有公開。原本議員認爲袁世凱會主動問詢,偏偏袁世凱也老神在在的對人民黨代表視若無睹,南方各省的議員們自然是越來越不安。

    中午休會,大家吃飯。爲了避免麻煩,議會的伙食是集體大食堂。袁世凱接受了陳克的建議,大院子裡頭一拉溜的臨時廚房,每個廚房都有不同的廚子掌勺。大家想吃什麼菜,自己出錢點了,袁世凱自掏腰包報銷一半。

    各種菜香味瀰漫在空氣中,加上炒勺與炒菜鍋碰撞聲,食堂的院子裡頭洋溢着一股令人愉悅的生活氣息。以議員們的身份之尊貴,他們是大可以派人送來菜單,飯菜也大可由別人送去各代表的會議室裡頭。只是在這時候,不少議員等在外頭的隨從送了最新的消息進來。議員們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方式,而且選菜的過程,也是各省之間串聯的好機會。和往常一樣,消息很快就遞了進來。先接到消息的人展開手中的紙,立時變了臉色。

    這是一份人民黨剛發佈的公告,“人民黨參加立憲會議是原以爲這是一次推翻清廷創造共和的政治協商會議,結果發現立憲議會裡頭全是一幫大清順民。人民黨對此不能接受,聲明退出此次會議,繼續做武裝鬥爭之努力。”

    接到這消息可不是一個人,好多人都愣住了。

    “我日了!”不知是誰先叫罵了一聲,其他代表連忙湊過來看消息。先是竊竊私語,接着是嗡嗡的鬨鬧,再接下來就是羣情激奮。原本人民黨代表一聲不吭,大家還覺得人民黨代表懂規矩,不給大家添麻煩。直到看到人民黨赤裸裸的軍事威脅,他們反到怪起人民黨代表不肯說話。一衆代表完全忘記了人民黨只是觀察員,觀察員根本沒有參與議會討論的資格。

    “諸位,我們得讓人民黨代表把這事給說清楚。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人羣裡頭有人喊了一嗓子。

    “對,讓他們說清楚。”立刻就有人跟着應和起來。羣衆情緒是最容易引發共同行動的,立刻就有較爲年輕的議員帶頭往人民黨代表團的會議室衝去。

    北洋爲了保護各省議員的安全,順帶監視各省議員,每個會議室門口都配備了不少衛兵。見一大羣議員氣勢洶洶的衝過來,衛兵們立刻上前攔住,他們被訓練了好久,雖然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領頭的軍官高聲喊道:“諸位,你們不能衝擊其他代表團。”

    “讓嚴復出來!”

    “馮煦出來說話!”

    “別躲在屋裡頭,人民黨這是什麼意思?”

    “別裝傻!出來!”

    偏偏人民黨代表團的房門緊閉,無論外頭怎麼喊,裡頭根本沒人一樣。

    “諸位,咱們先回去吃飯,準備一下。下午開會的時候一定要讓人民黨代表說個明白。”又有比較年輕的議員喊道。隨着議會的召開,各省代表逐漸熟絡起來。雖然談到各省利益的時候大家互不相讓,可在一些比較公共性的事情上,嗓門大,行動力強的議員逐漸有了短暫引領局面的趨勢。這是袁世凱願意看到的,卻是各省代表頭目不願意看到的。

    這次也是一樣,大家也不管是哪個議員喊出來的這話,既然衆人都關心此事,這建議也符合大家的普遍利益。除了幾個議員還堅決不肯走之外,其他議員開始紛紛散了。

    議院防衛森嚴,頂層崗哨上站着一箇中年男子。身穿的是普通軍人的服裝,卻沒有任何軍銜或者證明軍銜的標誌。不過從他身邊幾個軍官恭敬的舉止上看的出,他絕對不是普通的士兵。從議員們羣情激奮開始,到他們逐漸散去。這名男子一直不吭聲,旁邊的軍官忍不住問道:“馮大人,下頭不會真的打起來吧?”

    馮國璋彷彿完全沒聽到部下的問話一樣,只是一言不發的看着下頭越來越稀疏的人羣。這次袁世凱讓他負責議會安全問題,馮國璋一開始沒弄清袁世凱的打算。自打北洋奪取了朝廷的主導權之後,馮國璋原本以爲自己終於可以擺脫“諮議”的這個尷尬閒差,得到實權。其實他並不指望自己能夠掌管一省之地,甚至不指望自己能夠掌管一鎮北洋軍。但是好歹也讓他到軍校教書啊。

    可袁世凱偏偏給馮國璋這麼一個護衛議會的工作。這實在是一份苦差事,包括袁世凱在內的五百名議員各個都要照顧好。等京城裡頭又來了這麼一大堆名流後,這工作簡直就不是人乾的。那幫人自持身份,你若擋了這些人,他們可是真敢給你鬧的。馮國璋不得不下了嚴令,並且用北洋一貫的殘酷軍紀來統轄部下。總算是沒有鬧出亂子來。

    幹了這一陣子,馮國璋也看出些端倪。只要最新商議的內容比較敏感,議員就會鬧。而人民黨的這次通告,讓馮國璋感到了極大的不安。他特意親自前來壓陣,以保證遇到緊急情況可以隨時命人制止衝突。看到最後幾個人也散了,馮國璋才鬆了口氣。他說道:“下去吧。”

    在議員們大鬧的時候,嚴復、馮煦、尚遠三人都在會議室裡頭。人民黨三位代表早早的打了飯,他們彷彿根本沒聽外到面的喧譁一樣吃飯,休息。大家已經知道根據地的計劃。這也是陳克安排的步驟之一。

    袁世凱好歹也要顧及自己的臉面,在推翻滿清這件事情上,他只能一步步削弱滿清的力量。但是最後的關鍵問題上,必須是議會主動要求清廷遜位。而不能袁世凱自己去逼迫清室。而且在袁世凱是不是真的想讓清帝遜位這件事上,同志們想法也不太一致。

    陳克早就說過,“袁世凱當奴才當慣了,讓他自己當家作主,袁世凱還真的未必願意。人民黨很多時候得推他一把。”

    臨行之前,代表團就問過陳克,如果到了最後立憲議會上沒有達成推翻清室的決定,那該怎麼辦?陳克的回答很簡單:“那就告訴議會,他們自己去玩君主立憲吧。”

    儘管知道下午會是一場殘酷的攤牌,不過尚遠心裡頭反倒感覺很是輕鬆。這次到北京,他已經覺得得到了足夠的東西。現在需要的是趕緊回到淮海省,以一名最普通人民黨黨員的身份,也是以一名最普通的勞動者身份投入到工作中去。如果尚遠以前下意識的避開基層工作的話,他胸中充滿了對基層的工作渴望與激情。

    人民黨是選擇最後進入議會會場的,三人剛走進大門,原本充滿了議論聲音的議院裡頭先是靜了靜,接着就爆發出一片噓聲。這些天裡頭,議員們之間也不是沒有當衆在議院裡頭髮生衝突的事情,都是議院的院警靠了暴力平息了紛爭。前車之鑑,現在議員們都不肯再無端鬧事。

    嚴復等人坐下之後,卻硬是沒見到立刻有人起來指責發難。議會的議題竟然繼續進行。他倒是有些感到意外,瞅了瞅馮煦,馮煦也是覺得不解。難道這些議員們準備什麼天大的陰謀不成。

    “尚遠同志,你怎麼看?”嚴復問道。

    “勇於私鬥,怯於公戰。”尚遠平靜的給了個答覆。

    嚴復與馮煦都是一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們實在沒想到眼前就能出現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尚遠這個見識可真的不一般,幾乎是同時指出了眼前的事實以及真實。讓嚴復與馮煦這兩位大學問家更感到驚訝的是,尚遠根本沒有自鳴得意或者故作高深。相反,尚遠眼中露出一種遏制不住的熱情來,那是已經爲下一步鬥爭做好準備的態度。

    得出“勇於私鬥,怯於公戰”的結論之後,尚遠已經在這個基礎上做好了接下來繼續鬥爭的準備。這種專注與機敏,讓兩位前輩不得不生出一種佩服來。

    雲貴總督錫良上臺發言的時候,人民黨三名代表的注意力很快集中起來。滿清自稱根本是滿人,在滿清強勢的時候倒也罷了,現在滿清已經被削弱成了這般模樣,漢人督撫蹦出當滿人的孝子賢孫也未免太可笑了一點。有資格提及此事的只有滿人官員。

    錫良在雲貴官聲不錯,1907年擔任雲貴總督後,在兩年任職期間,他針對當地地理位置雖然險要但當地守備軍紀渙散、疏於訓練等弊病以及教育落後、財政拮据、外交棘手等情況進行了大力的整頓,他重點抓了整頓吏治、興辦學校、整頓軍備、修築鐵路、禁止鴉片等工作,並且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如果一定要給錫良一個評價,那就是“他真不像是個滿人。”

    上臺之後,錫良想說什麼,卻頓了好久纔開口說道:“大清立國兩百餘年,立憲維新這是大勢所趨,所以諸公在這裡商談國事。然國統不可丟,法統不可廢。諸公都世受皇恩,及時朝廷的大臣,若是……”

    錫良的話也不過是那些俗套,大意是滿清到了今天,需要大家齊心協力共渡難關。議員們現在就已經榮華富貴了,即便推翻了滿清之後,只是憑白落了一個叛逆的名聲。而局面動盪起來,豈不是什麼都沒了?

    不過這話肯定不能說的這麼露骨,錫良或許能幹些政務,卻不是演說家。所以有些話聽在議員耳朵裡頭,反倒讓他們皺起了眉頭。

    等錫良發言完畢,尚遠第一次以發言的姿態站起身來。儘管按照流程,尚遠是不該發言的,不過此時沒一人敢阻止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尚遠身上,每個人都抱着極大的好奇心,想聽聽人民黨代表到底要說什麼。錫良平日裡也是果斷之人,御下也頗爲嚴厲。沒等他下臺就已經看到尚遠起身向這邊走過來。看着尚遠一步步走近,又一步步穩穩當當的走上講臺,站到了自己身邊。錫良想喝斥尚遠,想讓尚遠滾蛋。不過無論心裡頭怎麼想,他發現自己居然動彈不得。

    其實阻止尚遠,甚至殺了尚遠,錫良也未必做不到。可尚遠的力量並不只來自尚遠本人,而是尚遠背後那股強大的力量。自看到人民黨的公開表態之後,錫良就感到了一種絕望。在這講臺上爲滿清做最後保衛與辯護的時候,錫良從未感覺到如此的無力。雖然身爲堂堂的雲貴總督,錫良卻只能用利益來引誘,用名聲來威脅,用習慣來哀求。總之,錫良只能靠語言來保衛大清。而作爲一個滿人,作爲一名大清朝的忠臣,錫良非常清楚,語言是最無力的東西。

    尚遠一開始並沒有說話,他從左到右,從前到後的掃視過整個議院大廳。他的視線幾乎看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嚴復忍不住微微露出了笑意,這是陳克發言前喜歡的方式。不過與陳克相比,尚遠的表現還顯得稚嫩了些。

    但是臺下的議員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公開演講的技巧,他們先是緊張,接着又在長久的寂靜等待中感到了焦慮,進而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也就在此時,尚遠開口了,他的聲音並不溫和,而是金石相撞般的激烈。

    “瞎話!我從剛纔這位錫良先生的嘴裡聽到的都是瞎話。這個人說,大家世受皇恩,我要說,這全是瞎話。大家能做到這個位置上,要麼是靠科舉靠上的,至少也是捐官掏了錢的。是滿清需要大家,而不是大家需要滿清。是的,滿清辦了科舉,但是滿清覺得科舉沒用的時候立刻就廢了科舉。這是大家都親眼看到的事情。沒幾年。滿清要大家的錢,所以才編出了捐官的體制,他們圖的就是大家的錢,這毫無疑問。至於科舉,我說個掌故,康熙初年,開了幾次特別恩科,因爲根本就沒有幾個讀書人蔘加他的正規科舉。即便如此,地方名流也不肯參加特別恩科,於是康熙就把這些名流都給強行請去,不管名流們在試卷上怎麼罵他,怎麼嘲笑滿清是蠻夷,康熙都忍了。康熙大筆一揮,所有人統統都考上了。給封官,給職位。爲什麼?因爲沒有地方上的名流,滿清的江山就是個笑話。天下起義此起彼伏,若是沒有名流的支持,滿清就要倒臺。”

    尚遠一邊說,一遍配上了一點肢體動作。雖然也顯得稚嫩些,可尚遠所講述的內容卻幾位有力的吸引了議員們的注意力。看起來這些動作反倒搭調的很。

    嚴復和馮煦微微點頭,他們兩人都不方便上臺做這次演講,而且兩人也不太擅長這種事情。陳克雖然提供了大綱,不過具體內容還是得由尚遠來組織安排的。現在看,尚遠已經清楚明白的把握住了要點。

    “現在,紫禁城裡頭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小娃娃,會吃飯,會喝水,會拉屎撒尿。可他們一點都不懂治理國家,那麼憑什麼他們就要當了中國名義上的主宰。諸位議員都是英雄豪傑,憑什麼就向他們磕頭跪拜?至於滿清的這個兩百多年浩浩皇恩,大家都清楚的很,一次次的文字獄,大家都是讀書人,只要往遠了算點,只怕人人都會有前輩師長死在滿清文字獄裡頭。除了這文字獄,就是一次次的喪權辱國。到現在沿海各省的督撫們開個港口,收點稅還落不到地方衙門手裡。外國人把持着關稅。外國人爲什麼把持着咱們的海關,因爲滿清和外國人簽署了條約,這就是浩浩皇恩。”

    說完這些,尚遠微微停頓了一下,這番演講讓他有點不習慣。雖然私下裡頭也練了多次,真的上臺之後一氣說這麼多話,他也有點氣喘的跡象。

    按照陳克的建議那樣,深深的吸了口氣,又慢慢呼出去。再把氣息調整好,尚遠接着說了下去,“是的,大家如果投票讓滿清完蛋,大家就是滿清的終結者。有些人可能會說,大家是叛賊。但是,每一個終結,都意味着新的開始。以後歷史上記載的,不僅僅是大家終結了滿清的腐朽統制,更會記載大家開創了共和的光輝未來。中國素來講民爲天,諸位代表是各省選出來的,你們代表了民意,也就是代表了天意。現在你們手持天意,面對可以開創光明未來的大好機會,卻還是要向一個女人和小娃娃低頭的話,我覺得大家就太可悲了。”

    聽到這裡,臺下微微傳出些聲響。那是一些人不由自主的挪動身體時發出的聲音,卻不是故意想對尚遠提出什麼抗議。

    “每次朝代更迭,忠於前朝的人們爲了最後的抗爭,死的如火如荼。明末江南南明的抵抗,再後來爲了對抗剃髮令,諸多前輩們捨生忘死,江南被殺了幾千萬人。如果有人決定背棄民意,決定死死的吊在滿清的這口破棺材上一起陪葬,那也是你們個人的選擇。我也不能強制大家去幹什麼。不過我可以向你們預言一件事,你們的陪葬註定是毫無意義的。大家都是聰明人,大家都能夠看得出,滿清的滅亡註定是如塵如土。當一個朝代把中國糟蹋成這般慘狀,他的滅亡註定是千夫所指。你們想謀取的那點忠臣的名聲,只會成爲你們這一輩子的恥辱。”

    議院裡頭鴉雀無聲,議員們都是尚遠所說的聰明人,他們其實根本就沒有一定要終於滿清的必要。所有人現在要考慮的其實都是自己的利益。而袁世凱上臺之後,大家並不放心,哪怕滿清在臺上,哪怕明知道小皇帝其實已經操在了袁世凱的手中。但是好歹名以上袁世凱是不能隨心所欲的。

    “我們人民黨發表了聲明,大家都看到了。因爲我們人民黨首先要反對的就是滿清,滿清不滅,或者是在滿清君主立憲的基礎上搞出來的任何議會或者類似的組織。我們都不會承認,凡是支持滿清存在的,就是我們的敵人。對於敵人,我們從來不會留情。但是,凡是同意推翻滿清的,就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也絕對不會和朋友過不去。我們要求推翻滿清,推翻帝制,實現立憲共和。這是我們人民黨的立場,也是我們永遠的立場。”

    “你,你這逆賊!”尚遠身邊錫良發出一聲慘呼,就向尚遠衝過來。他距離尚遠最近,所有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知何時錫良已經開始淚流滿面渾身顫抖。可衆人視線都被尚遠吸引了,竟然沒什麼人注意到錫良的變化。

    人民黨是非常重視軍事訓練的,尚遠也知道時時刻刻都要面對危險,對於練武防身也沒有放下。再加上他早就有所準備,面對陷入半癲狂狀態的錫良,尚遠讓開身後退兩步,接着衝錫良衝到自己面前的側身上猛踹一腳。錫良被尚遠從臺上直踹下臺去。衆人見到這變故,忍不住發出了一陣驚呼。

    院警見有人鬥毆,立刻衝上來,二話不講把錫良給拖出去了。衆人只聽錫良的哭聲一拉溜的越去越遠。卻沒見任何院警試圖上來抓尚遠。

    尚遠慢慢的走回剛纔自己站立的位置,這才繼續大聲說道:“諸公是否投票終結滿清,那是諸公的事情。我們人民黨作爲觀察員不能插嘴,更不能干涉。不過我們的態度是始終如一的,若這議會變成了中國人自己選出來的議會,我們就會高高興興的加入,並且和諸位一起同舟共濟,共同爲中華服務。若是這議會頭上還有滿清的旗號,那我們就會和這議會鬥爭到底。不死不休。”

    再次大概掃了一遍議會議員們,尚遠高聲說道:“我的話完了。”

    “啪啪啪啪……”嚴復和馮煦已經站起身鼓起掌來。這些日子以來,議員們已經漸漸習慣了鼓掌,有人帶頭,已經有幾個議員迷迷糊糊的就跟着開始鼓掌,直到被身邊的同伴一拉,他們才發現自己錯了。連忙面紅耳赤的低下頭,根本不敢看周圍議員們怒視過來的目光。

    不過這幾個犯錯的議員其實多慮了,周圍的人根本沒有怒視他們。大家都若有所思的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顧不了這點子異動。

    尚遠向臺下的嚴復和馮煦微微點點頭,兩人也同時微微點頭。不約而同的,三人都向着議院大門走去。這次人民黨代表團觀察員的任務到此完全結束。剩下要做的,就是大家一起踏上回根據地的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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