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份難以言表的惶惑、痛惜、與激動的心情，好不容易纔平靜下來。到衛生間洗了把臉，舒雲鵬又回到了控制中心。舒醫生已經把錄像拷貝到了他的電腦裡。

“這麼說，你早已知道我是誰了？”舒雲鵬問。

“一開始我不知道，”舒醫生說：“不過我第一次看到您，就覺得您很面熟。但沒有往這裡想，因爲我也就是媽媽把它交給我的時候看過一次。因爲盤子太老了，我重新複製到新盤子裡，順便看了一遍。”

“哦！”

“說實話，也沒怎麼仔細看。我有時覺得，這麼老舊的東西留着一點意思也沒有，有好幾次想扔了它……”她說着，有點不好意思的對舒雲鵬笑了笑：“現在看來，幸虧沒扔。”

“是夠幸運的，”舒雲鵬說：“一萬年了，很奇怪能堅持下來……”

舒醫生說：“家族裡，這個錄像一直保存着，代代相傳。我不知道，很多東西都沒了，爲什麼偏偏這個還在。我記得媽媽曾說過，這個錄像一定要保存好，因爲是祖奶奶要求的……她說，祖奶奶說過，她堅信，祖爺爺一定沒有死……”

淚水再一次涌上了舒雲鵬的眼眶。他相信，這是伊羣會說的話，表面上十分溫柔的伊羣，骨子裡其實很固執。她一定是潛意識裡覺得他沒死，所以堅持不肯放棄。

但他回不去了！一想到這點，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不過，萬年之後，他的子孫還能夠把這個錄像保存至今，也讓他感動不已。

“我都不知該怎麼說了，”他對舒醫生說：“你還有別的親人嗎？”

舒醫生搖搖頭：“沒有了，我是最後的子孫了……不過您來了，您的子孫都快成爲這個世界的唯一了……”

她說着，忍不住抿嘴偷笑，舒雲鵬倒覺得尷尬了。

“我都不知道，這算是幸還是不幸，”他說：“在這樣的世道里，有時候想想，人是不是還不如不生出來更好……”

他這麼一說，舒醫生也不吭聲了。躬逢末世，面對前所未有的大劫難，人類似乎已經走到窮途末路，誰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如果人類整體滅絕，伊羣及她的後人這一切努力，還有多大意義？

他離開控制中心，離開他萬年之後的唯一子孫，但他的頭腦還是暈暈的，彷彿喝醉了酒似的。錯亂的時空感，讓他心緒不寧，不知怎樣才能適應這種奇異的處境了。

他的神態，讓正好回來的易如看到了。她不明白，她離開的時間並不長，怎麼他一下子變得這麼神情恍惚。

“怎麼啦，哥？”她驚問：“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沒事……”他說：“我想靜一靜，我去睡會兒……”

易如睜大了眼睛，驚詫莫名，大白天睡覺，這是他從來沒有的事。項紫丹和艾米莉、樑晶晶也面面相覷，萬分吃驚。

“少校怎麼啦？”項紫丹悄聲問易如，易如搖搖頭，表示不清楚。她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只能送舒雲鵬回屋，讓他睡下。

“我們大意了，以後少校身邊不能沒有人！”項紫丹對易如說。

易如點點頭，把從舒雲鵬身上拿下來的裝着電腦的揹包放在桌上。她看看電腦包，又看看坐在對面的項紫丹，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伸手打開包拿出電腦……

舒雲鵬一進屋倒頭就睡，很奇怪，他覺得似乎一下子就睡過去了，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他思慮過度，睡覺總是翻來覆去很久才能入睡，今天可是破天荒的了。

他做夢了，做了許多夢。他夢到了家鄉的山川河流、街道房屋，看到了自己的家，看到了他的父母兄長……恍恍惚惚中的這一切，似真似幻、似隱似現……他看見塵土飛揚中，伊羣帶着那個半大小子，沿着坑坑窪窪的土路，在一片荒蕪的野地裡走着……

“嘿，”他朝他們喊：“你們怎麼來這裡了？”

“我們是來找你的！”她看見他，笑了……

他大吃一驚，猛地跳起……他驚醒了，窗外，是微微發亮的、黎明前的夜空。黑暗中，他的手碰到了身邊光潔的皮膚，連忙打開燈。他發現，他的身上一絲不掛，旁邊還睡着赤身裸體的樑晶晶和艾米莉！

他的動作太大，把兩個女孩也驚醒了。她們睡眼惺忪坐起來，一看到舒雲鵬正瞪着眼看她們，似乎有點害羞，都雙手抱膝，捲縮起了身體。

“怎麼是你們？”他失聲喊道：“我碰你們了？”

兩個女孩只是把臉埋進雙膝間，一聲不吭。

他不知該怎麼說了。顯而易見，整整一夜加半個白天，他和她們之間已經發生過什麼事了，但他什麼也記不得了。屋裡的氣氛壓抑而尷尬，而窗外，天色正一點點的亮了，又是一天開始了。

“你們幹嘛這麼做？”三個人呆呆地坐在牀上，坐了很久，他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我們願意……”艾米莉膽子比較大，擡起頭來回答他了：“我們參加選拔，到您身邊就是爲這來的！”

他看看艾米莉，艾米莉也很勇敢地看着他。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匆匆穿好衣褲，匆匆出門，去找易如。

“是你叫她們這麼做的？”他一看到易如劈頭就問。

“是的！”易如回答得很乾脆。她清澈的眼睛裡，沒有一點兒懼怯：“是我讓她們這麼做的，最好她們還能懷上孩子！”

“我一猜就知道你唆使的！”

他揚起胳膊，差一點就一個大巴掌搧過去，但還是忍住了。對這個他到這個世界後第一個碰到的女孩，他始終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激之情，也有着難以描敘的愛戀。打她，他真的捨不得。

“你想打我就打吧……”晶瑩的淚水涌上了易如眼眶：“我知道你不願意，但我不能不這麼做……有懷玉姐在，我感到很輕鬆，但現在懷玉姐不在了，我……”

“強詞奪理！”舒雲鵬嚷道：“別動不動提懷玉姐，這事兒跟她在不在沒關係！”

“你不知道啊，哥！”易如哭出聲來了：“懷玉姐沒了，你別以爲所有人都會覺得難過，沒準兒有人高興還來不及呢！……”

“胡說八道！你懷玉姐這麼討人喜歡，她死了除了麗達那幫人，還有人會高興？”

“我知道你會不信！”易如很快止住了淚。她告訴舒雲鵬，別說中央城的人，或者麗達等等，就是在集聚地，懷玉的死也有人會感到幸災樂禍：“每次我抱着孩子在集聚地轉悠，看得出很多人眼裡流露出來的神色真的很複雜，除了羨慕，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而懷玉姐，是一直緊跟在你身邊的人……”

“你太過敏感了吧！”他打斷了她的話。

“我是不是太敏感，你自己看，”易如止住了哭，已經冷靜下來了：“你身邊的人太少，差不多快成孤家寡人了！告訴你吧，以前有懷玉姐頂着，我還真是不怎麼擔心。但懷玉姐一死，我感覺到壓力太大，紫丹姐也有這樣的擔心。你想想啊，明明爲此目的派到你身邊來的人，你都把她們晾在一邊不理不睬，她們還得爲你赴湯蹈火出生入死，憑什麼啊？”

舒雲鵬默然不語了。

“你別小瞧了女人的小心眼和嫉妒心，那是能殺人的！”易如繼續說：“心生怨恨的女人，有什麼事幹不出來？麗達非要置你於死地，趙夢瑤總是找你麻煩，不都是很好的例子嗎？”

不愧是將軍之女，一番話說得舒雲鵬啞口無言。他不得不承認，易如說的話有很大的可能性。尤其是那句“她們憑什麼爲你赴湯蹈火出生入死”，給他的震動非常大。願意無償貢獻的人，無論在哪個世界裡，都不可能存在。

“這還是保命策略？”他想着，不免啼笑皆非。

但無論如何，他不得不看到，他在這個世界裡所面臨的危險，大多數並不來自於常人所能理解和考慮得到的地方。

由此，他又不知不覺地對現在所處的世界多了一份厭惡。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電腦：“我的電腦呢？”

“在這裡！”易如把電腦還給他：“我看過了……你的世界確實不錯，只是我看不到很繁華的景象，看來你們那時的生活條件也不見得好。”

“你都看到了？”舒雲鵬沒有生氣，他本來也沒想瞞人，看了就看了，他不在乎。他在他的世界裡有個心愛的人，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相反，那是他值得驕傲的過往。

“看過了，”易如壞笑，反正他回不去了，她也不在乎：“她很美……”

“你笑什麼？”

易如不答，笑着站起身一擡下顎：“她們來了！”然後笑嘻嘻地走開了。

樑晶晶和艾米莉正朝他走來。她們面露愧色，顯得侷促不安。

“對不起，少校……”

“是我對不起你們……坐吧！”他和顏悅色地說：“我要跟克萊爾司令官聯繫一下，看看情況有無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