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的血跡直截了當地終止在了石階梯的末端，但卻並不顯得突兀。
與陰暗的塔內不同，牆上開了一個大洞的塔頂，因爲有陽光的照射，所以顯得相當明亮，而斷牆的縫隙處，居然還長出了一些嫩綠的枝葉，讓人不得不感嘆植物生命力的頑強。
塔頂空空蕩蕩的，除了散射進來的光線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
“這裡……什麼也沒有啊？”米婭四處打量着這個塔頂，論破舊程度，這裡可能算得上是這片古戰場中的第一名。
角落處的一間沒有門的木製牢籠，算是這個空間內唯一奇怪的地方了。米婭靠了過去，觀望了一下其中的景象。
裡面有着一堆零碎的骨頭，看上去像是人類的，因爲光線明亮的關係，所以也並不顯得瘮人，反倒是有點太過普通了。
這些遺忘之塔千奇百怪，幾乎很難找到除了“都是塔”之外的任何一個共同點，所以塔上的景象，並沒有規律可循，只能靠自己摸索。
蘇聞也來到了牢籠之中，用腳踢了踢這一堆骨頭。
米婭注意到，蘇聞現在的狀態，明顯與之前搜索其他塔頂的狀態不一樣，就像是，他知道這裡沒什麼東西一樣……
“你來過這裡？”米婭忍不住開口問道。
“是啊，來過。”蘇聞也並沒有否認。
這裡是一段記憶開始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見到艾莉的地方。
“那你是錯過了什麼東西嗎？”
“沒有啊。”
說的也是，畢竟這裡除了這些骨頭之外，空無一物。
回答完之後，蘇聞就沒有說話了，只是在這塔頂四處轉悠，米婭也有樣學樣，在塔頂轉悠，找尋着可能存在的線索。
不過，線索這個東西，自然是不存在的。在看了一圈之後，米婭乾脆走到破洞的旁邊，一邊把那隻叫“南”的金屬小鳥拿在手裡把玩着，一邊欣賞着這馬雷諾帝國南方的風景。
瑪克威那邊的山是衰黃的泥土坡，而在這邊，一直往西，都是綿延不絕的青綠色，這也讓米婭的心情變得極爲舒暢。
“我本來是被關在這個地方的，就在那邊那間木籠子裡。”
在米婭眺望遠方的時候，蘇聞突然開口說道。
“誒？爲什麼會被關在這個地方？誰把你關的？……不對啊，你那麼厲害，怎麼不跑出去？”米婭一愣，然後連連問出了好幾個問題。
蘇聞大概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跟米婭講起這件事情吧？
米婭被蘇聞挑起的話頭引起了興趣，轉身走了過來，又看了一眼這限制力基本爲零的木牢籠，有些不信地反問：“就這個東西……能把你困住？”
開玩笑吧……這東西別說是蘇聞了，哪怕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用裡面的骨片打磨，幾天的時間也能把那木柱子鋸斷跑出來的吧？
“是啊。”蘇聞很自然地點頭道：“你可以把這東西當成是一個封印。”
“等等……你說得有些超綱了，你先讓我反應一下，做個心理準備……”米婭心中似乎預感到了即將會接受到大量超出她常識範圍內的信息，扶了扶額頭。
蘇聞的不一般，早已超過了米婭的想象，只是這幾天的相處下來，蘇聞給米婭的印象並不是很可怕的那種，如果不是他那幾乎完爆了平日裡見到的冒險者的力量的話，那麼米婭大概只會把他當成一個比較隨和的沉悶大哥。
米婭仔細數了數蘇聞身上的特異之處，但卻發現一時間居然根本數不過來。
一擲千金她不是沒見過，但那些錢都是被它的主人們花在了刀刃上的，比如給瑪克威領主的大少爺的生日禮物，她父親就花了好幾百銀，除了禮物本身的價值之外，還有這個行爲帶來的其他效應，仔細算算，那筆投資是很賺的。
但蘇聞一擲千金的態度，就像是隨手把一張餐館打折券交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裡，等陌生人反應過來了，才發現這餐館打折券是這個餐館的股份。而理由，就是因爲聽了一首還算好聽的歌？
第二，蘇聞這個人，即使面對自己的父親，也沒有露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就像是一根木頭一樣；平常的冒險者見到了酒吧老闆，誰還不是滿臉堆笑的？更讓人細思恐極的是，自己的老爸居然也是對蘇聞客客氣氣的，感覺就像是在跟瑪克威領主講話！
再後來，隨手就能召喚出一匹幾乎只存在於傳說故事之中的幽靈戰馬，甚至自己還很順利地騎了上去……
輕輕鬆鬆攻破了一座人類需要付出大量代價才能清理的一座遺忘之塔，即使是鑽石級別的高手，即使是那個伊登，也沒這麼厲害吧？更可怕的是，就這一週多的時間內，整個古戰場的遺忘之塔，都被蘇聞掃蕩了一遍，全程輕描淡寫，沒有任何吃力感！
而自己居然也就這麼理所當然地跟在了後面？？
還有那種上古傀儡能被改造成一隻金屬小鳥；剩下的材料還能被做成一套一看品級就不低的鎧甲；身上什麼都沒帶但卻能在野外生活得如魚得水……
本以爲這些就是全部了，現在又鑽出來個“我本來是被關在這裡的？”
米婭需要時間消化一下。
“很奇怪嗎？”蘇聞問道。
言下之意，就是前段時間都沒覺得怎麼樣，爲什麼今天會突然難以置信。
“是有點……”米婭答道：“把事情連起來想，就很奇怪。”
“就開始覺得我不是人了？”
米婭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蘇聞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在這呆了多久，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實際上，我是失憶了。”
“你在古戰場上找的，就是你的記憶？或者說……與你的記憶有關的東西？”
“對的。”米婭的反應讓蘇聞覺得有些欣慰，兩人的交流也不是那麼困難了。
“但是，你又是怎麼出來的呢？”
蘇聞沒有迴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從甦醒之後到現在的經歷毫無保留地告訴了米婭。
希琳記憶的迴歸，讓蘇聞的情緒越來越像個正常人類了，因爲記憶沉澱下來的影響，蘇聞的複雜心情，也是需要一個宣泄口的，而米婭，也就成了他傾訴的對象。
而故地重遊的觸景生情，也是觸發了蘇聞的一個開關。
作爲傾訴對象來說，米婭也是相當稱職，一邊聽着，一邊也在問着各種各樣的問題。
在掃蕩古戰場的旅途上，兩人此時的角色還是顛倒過來的。
“也就是說，你是一個活了上千年的強大人類？……或者說……？”
神這個字眼，米婭還是沒有說出來。
瑪克威並不是宗教能傳播到的地方，米婭自然也沒有受到唯心主義的影響，因爲家庭與生長環境的影響，她是不相信神的存在的。
或者說，只是不相信被神格化的神。
“差不多吧。”蘇聞說道：“畢竟我記不得了……”
米婭消化着蘇聞給出的一連串信息，同時也在反覆思考着。這種思考並不是在腦中無意義地糾結信息的真實性與合理性，而是推敲着其中的一些細節，看能不能從中找出一點線索來。
在米婭思考的時候，蘇聞也吐出一口濁氣，經過傾訴之後，蘇聞的心態，也輕鬆了許多。
依然會產生精神壓力，這點也是與人類一樣的。
人有兩方面的強大，一是外部實力，二就是精神強度。就第一點來說，蘇聞幾乎站在了這個大陸的頂端，至於第二點，蘇聞還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
因爲第一點的異常，所以蘇聞自甦醒後幾乎沒有遇到什麼精神壓力比較大的事情，不過在記憶逐漸迴歸之後，這種若有似無的壓力，還是積攢在了蘇聞的身體裡。
而在精神壓力越累越多的情況下，蘇聞的反應，其實與正常人沒有差多少。或許，只是稍微強上那麼一線罷了。
那麼這些記憶，是不是因爲會給自己帶來繁重的精神壓力，纔會被自己主動扔掉的呢？
關於失憶的猜想，蘇聞又多了一個。
“那個……”米婭有些遲疑地開口：“我想起一首歌來……”
歌？
“這歌沒有名字，是一個老婆婆教會我的……說是古時候的一首宗教歌謠，但是我做過對比，與神教現行的幾首頌歌都不是一個風格的……”米婭解釋道：“整首歌講了一個神話故事，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裡面說的可能是你……我唱給你聽。”
米婭說着，便清了清嗓子，開口唱起來。
對她這種專業的歌姬來說，開嗓唱歌，並不需要過多的準備時間，也沒有普通姑娘的那種扭捏。
蘇聞認真地聽着，旋律的節奏和曲調不像是蘇聞聽過的歌，但是卻隱隱覺得哪裡有些熟悉。
有些平緩地唱完了前面的幾句詞，米婭又深吸一口氣，擡高了音量與力度，音階一下升了上去，即使是米婭，也開始了認真應對。
高潮部分來襲，米婭的歌聲瞬間變得強勁有力起來，在不怎麼急促的旋律之中，似乎蘊藏着無窮的力量。米婭手臂的金紋，似乎都受到了感召，開始躁動起來。
要知道，這首歌可不是遠古聲音的操控方式！
歌詞蘇聞聽懂了，似乎是講的一位旅行者在世間遊歷的故事。歌詞的故事性與畫面感很強，讓蘇聞覺得這個世界歌謠的作詞者不會爲了押韻而強行尬寫歌詞這一點實在是太棒了。
米婭停頓了一下，像是過了一下間奏，然後繼續開口，重複了剛纔的高潮部分，只是歌詞變了。
蘇聞一下子猶如醍醐灌頂一般，眼睛一亮。
然後，居然隨着米婭的歌聲，同步地唱了起來，歌詞，卻是米婭聽不懂的一種語言！
米婭驚得張大了嘴巴，忘記了繼續唱歌。
蘇聞繼續唱完了這個小節，然後看着米婭。
兩人就這麼盯着，然後幾乎又是同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不同的是，米婭笑得很孩子氣，而蘇聞，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但即使是艾莉，也沒有見過蘇聞這露出牙齒的開心笑容。
“你真的知道這首歌？！”米婭驚呼了出來，其實在心中，她還有一句“我真是個天才”沒有說出來。
蘇聞咳了兩聲，收起對他來說動作有些過大的笑容，解釋道：“是啊。”
因爲米婭唱的歌，是蘇聞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最喜歡的幾首歌之一——My Chemical Romance的經典，《Welcome To The Black Parade》。
雖然旋律上有變奏，節奏也放慢了，但絲毫不影響蘇聞認出這首歌來。
如果不是這種概率極低的巧合的話，那麼這首歌，一定就是蘇聞帶到這個世界的了。
或許是在某個時候的某個地點，藉着某種契機唱了出來，然後被記錄了下來，再流傳到了現在。
歌詞是英文，所以這個世界的人們並不能理解，於是給它重新填詞，在傳承的途中或許遇到一些修改，就成了現在米婭所唱出來的這個版本。
但是，米婭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了。畢竟這首歌連名字都沒有，只有記錄了一段故事的歌詞。
蘇聞也就是大概知道了，自己在若干年前的時候，幫助了一個村子解決了乾旱的問題，又撮合了一對鴛鴦，還帶兵擊退了侵犯者，最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不知道爲什麼，蘇聞有些想到了《東北人都是活雷鋒》這首歌，大概是因爲米婭唱的這首歌的敘事手法，與那首歌很像。
蘇聞覺得，這種敘事歌曲的巔峰，大概無非就是《活雷鋒》與另外一首《白樺林》了。米婭唱出的這首歌，沒有《白樺林》的哀傷，但卻帶着一絲《活雷鋒》的愜意。
“沒關係，這首歌已經是很好的證據了。”見米婭似乎有些自責自己沒有多打聽一下這首歌的事情，蘇聞安慰道：“古戰場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打算接下來去廢村。”
“哦……啊？？？”
米婭剛從一個驚愕事件中緩過來，又瞬間掉到了另外一個驚愕事件之中。
廢村？就是那個前不久出現魔物降臨的地方？怎麼老往魔物堆裡鑽啊……
不過米婭的自我調節能力還是蠻強的，驚訝只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隨後便接受了這個事實。
現在的情況，與米婭原本的“看世界”想法可以說是大相違背，不過，似乎比原來的更加有趣。
兩匹幽靈戰馬並行在山林之間，踏出了古戰場的疆域範圍，讓米婭的心情好了許多。
“那個……蘇聞……”走了沒多遠，米婭悄悄咪咪地把馬向蘇聞靠攏了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就是，剛纔那首歌，你能不能唱一下原版啊？”
原來是職業病犯了啊……
蘇聞點頭，然後開始了五音不全的鬼哭狼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