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午夜重逢

再次相逢水晶的時候，斐雷已經以人類的身份完全溶於人界凡世間。在此之前，他正巧算了算自己到底離開幻界多久。不算久，才兩個人界年，相當於二十個幻界年。

重逢一刻，是在月圓午夜，斐雷手持咖啡杯走過陽臺，聽到了久違的撲翼之聲，他轉頭，一則久違而熟悉的身影如同羽毛般飄然降臨。

“水晶？”斐雷稍稍睜大雙眼。

“是的，是我。”來者沐浴着銀色月光坐在陽臺上，她還是當年的樣子，銀髮，幾乎透明的乳白羽翼，似水亦似冰的神色。“水晶”這個名字，與她從來都是絕配。水晶，美麗而堅硬的晶石，如同她的外表以及個性。

斐雷放下手裡的咖啡，用玻璃杯倒了一杯白開水，遞給水晶，問：“你前來，找我有事嗎？”

水晶伸出手，不是接過白開水，而是拔開自己前額的頭髮。

“當！”玻璃杯從斐雷手中滑落、破碎，他說：“怎麼可能呢！？”

水晶的前額，浮現一個赤紅色紋章，它如同一株新生的花芽。沒有錯，這的確是新生的花芽，逐漸地，它將會漫延寄主全身，侵佔寄主的記憶、感官、以及生命。

水晶收起翅膀跳下陽臺，一邊整理頭髮，一邊若無其事地說：“前不久，我執行一個任務的時候，在雪山停留兩天，回來後發現赤若之花在我身上生根發芽。……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擺脫無盡的使命。”

赤若之花，不是花，是微型異形獸，如同人類所常說的病菌，它們是威脅幻界生物生命的首席絕症。儘管並不常見，赤若之花卻是從來便存在着，它們不活躍，偶然感染一兩個幻界生物，絕對地無法從寄主身上根除，即無法醫治。

“水晶！”斐雷跨前一步，一把抓住水晶的手，說：“爲什麼？爲什麼你能夠如何平靜？”

“我累了，可否，在你身邊度過最後時光？我的朋友：幻界王子殿下，斐雷·諾亞圖。”一顆無色液體在月色下滑落，銀光一閃而逝。

二、時光彼端：首次相遇

那一天，年僅100歲（幻界生物與人類年齡比例爲10：1）的斐雷王子逃過侍衛眼睛，跑進靈域採集植物標本。獨角獸在身旁優雅跑過；天空掠過載着誰人的翔龍；荊棘精靈爬上白樺樹與風之精靈嬉戲；水之精靈化作美人魚之姿注視路過行人，斐雷朝她微笑着點頭，水之精靈含羞一笑，躍進水裡與流水溶爲一體。

幻界是和平的，唯一危機只有來自異形界的異形獸。

異形獸偶然穿越結界而來，以意想不到的各式形態出現。例如今天，斐雷遇上了一團火焰，火焰徑直向他衝來。斐雷手持一束草藥站在叢林裡，詫然於怎麼火焰會有腳？下一刻，他被推到幾步之外，一抹白色影子衝向了赤色火焰，幾道銀光閃過，赤色火焰化爲幾團，逐漸變小，最後消散而去。

白色影子回頭，斐雷看清了，這是一個與自己同齡的俏麗女孩。

“返回城堡去吧，王子殿下。”女孩收起魔法幻化而成的劍，展開翅膀躍上一株白樺樹。

“你，是誰？”斐雷仰視這個臉上掛着與年齡不符表情的女孩，問着。

“我名水晶，晶翼族的族民，您的臣民之一。”此話傳達到斐雷耳朵裡之時，水晶的身影已經無蹤可尋。

晶翼一族，幻界專職守護者。

三、天使畫冊

把過去首次相遇的情況敘述完畢，斐雷問：“水晶，你是否還記得？”

水晶“哦”了一聲，從手裡畫冊中擡起頭來，說：“記得一半吧，我忘記了那隻異形獸是火焰獸，卻記得你當天呆呆的樣子。”

斐雷點點頭，又說：“那麼，我們的第二次見面，你還否記得？”

“呃……”水晶伸手取了一片薯片扔進自己嘴裡，回憶着：“第二次見面啊！對了，我僞裝爲一個水晶娃娃讓你交作業！”

“是的。”斐雷微笑着點點頭。

被赤若之花感染的寄主，首先會逐漸失去記憶，所謂逐漸，是指依重要程度陸續遺忘記憶裡的人與事。水晶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幻界被授予的稱號、忘記了自己執行過的任務、也忘記了身邊大部分朋友親屬的相貌名字、甚至忘記了幻界天空的顏色。

“對了，這叫什麼？”水晶指着畫冊向斐雷詢問，“你剛纔還說我像他們什麼的。”

“他們被稱爲天使，人類想像世界裡的生物，神聖而美麗，如同你，水晶。”

“呃……是嗎？”

水晶伸手揉揉雙眼，她覺得現在看東西好像隔了一層透明度不高的玻璃。

被赤若之花感染的寄主，逐漸失去記憶的同時，還會逐漸失去感官，包括視力、聽力、行動能力等。

四、時光彼端：水晶娃娃

仍然還是小王子的斐雷躲在水晶簇叢裡雕刻着。刻着刻着，他皺上眉頭。

“哎！你在幹什麼？”一個聲音從高聳的水晶簇上端傳來。

斐雷心裡一驚，這個聲音，正是他期待已久的聲音，只是，爲何要在此時此刻相遇？斐雷擡起頭，看到了坐在半空水晶簇之端蕩着雙腳的水晶。水晶躍下來，再問：“你想雕刻什麼？譁塞，這個形狀……是翅膀嗎？你雕翔龍還雕風精靈？”

“雕……晶翼一族的族民，我的導師讓我們交藝術課作業，我想交雕刻品。”斐雷不好意思地解釋，只是沒有告訴她，自己雕刻的這個不成形的東西正是她呢！

水晶搬起那個半成品瞧了瞧，揚手扔進湖裡去，斐雷“啊”一聲。水晶聳聳肩，唸了一句咒語，然後自己也跳進湖裡去，久久沒有上來。斐雷大吃一驚，他連忙跳進湖裡去找，卻搬上一個水晶娃娃。湖水在水晶身上凍住了，使得她的整個身體晶瑩剔透，有着淡紫色的霜花與層面，非常有層次感。

“水晶，是你嗎？”

——是的，這是晶封魔法，可以維持一天。

水晶的聲音直接傳達到斐雷腦裡。

於是，斐雷搬起水晶娃娃，開開心心地返回宮殿交作業了，他的姐姐畫了一幅細膩的畫，妹妹剪了一盆造型奇特的盆栽，弟弟搭了精緻的宮殿模型。

導師看着水晶娃娃，欣賞地點點頭，正要打分的時候，晶封魔法忽然解除了，水晶拿起劍往外衝去，帶起的風裡留下她的話語：“對不起！我忘記了我正在執行任務啊！下次再幫你吧！斐雷王子。”

結果，斐雷以作弊之名被罰抄《幻界萬年史》十次，足足抄了一整個晚上。然而，斐雷愉快地抄寫着，因爲他腦裡想的盡是水晶娃娃的完美無瑕。

五、世界漸遠

水晶拿起叉子叉起一塊紅色食物，現在的她只能勉強憑顏色辨別盆子裡的食物，把這塊紅色食物湊近眼前細細端看一會兒，她問：“斐雷，這是什麼？”

“胡蘿蔔塊。”斐雷重複回答。如此這類問題，他已經回答過無數遍，因爲水晶不斷遺忘。

斐雷把看完的報紙摺疊放到茶几之下，站起來從衣架取過外衣，以人類身份生存的他偶然需要外出，他的工作是設計晶石飾品，今天外出是與盟友商量舉行晶石飾品藝術展覽會之事。

“午餐晚餐我都已經準備好，放在冰箱裡。”斐雷一邊收拾設計圖紙一邊囑咐水晶，水晶點頭回應“知道了”，想必五分鐘之後她便會忘記。

斐雷走近門口拉開門，略沉默一會兒，他回頭問出想要詢問多時的問題：“水晶，瑪珀爲何不在你的身邊？”

“瑪珀是誰？”反問此話的時候，水晶把一塊胡蘿蔔塞進嘴裡，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是你的……族人之一。那麼，你是否還記得亞特。”

“記得，亞特是我的父親大人啊！”水晶放下叉子，再怎麼遺忘，作爲兒女都不可以遺忘自己的父母吧。只是，那個瑪珀到底是誰？她實在回憶不起來。

斐雷帶上門離開，水晶則把自己蜷縮於沙發裡，她什麼也不能做，整個世界已經距她越來越遠。

兩人都不知道，這個房子的陰暗之處，隱藏着另一個身影，他與水晶同時到達，他更是什麼也沒有做，僅僅不動聲色地聆聽一切對話。

六、時光彼端：生日晚會

從100歲到160歲之間的歲月裡，斐雷與水晶相遇的次數其實並不是很多。

在爲數不多的相遇裡，水晶總是彼爲意外地說：“哎呀，斐雷！我們又見面了，真巧！”她不知道，大部份的巧遇，都是斐雷特意製造出來的。

此外，爲數不多的相遇，往往終結於匆忙，水晶總是打個招呼後匆忙而去，她的職責是守護這個世界。偶然相遇在空閒裡，兩人所做的，只不過是坐在草地上聊聊天，再不就是一同擡頭仰望天空裡風之精靈與雲之精靈的舞蹈。

幻界之王的妻子，這個世界的王后，總是熱衷於爲她年滿160歲的兒女們舉行盛大生日晚會，160歲，正值成年。斐雷在160歲到來前夕，派人前往晶翼之城送出請誎，邀請水晶參加他的生日晚會。

晚會上，紗菲公主，也就是斐雷的妹妹，她問斐雷爲何無視各位伯爵千金小姐們的有意無意接近？王后舉行晚會的另一個目的，便是尋找王妃後選人。斐雷輕笑不言，他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宮殿大門。水晶最終到來了，難得盛裝打扮的她，頗爲不習慣地提着裙襬踏進宮殿，瞬間吸引衆人目光。水晶並非獨自前來，她的身旁站着同樣銀髮白羽的英俊少年，少年挽着她的手。

“由我來介紹一下。”水晶引見兩位少年，“這位是斐雷殿下，我的朋友。這位是瑪珀，我的青梅竹馬，亦是我的婚約者

。”

晶翼一族，創世神特意創造出來的種族，作爲幻界專職守護者，他們天生擁有力量——當然，前提是晶翼血統的純正。爲了確保血統純正，所有晶翼族民，都在部族內部尋找自己的終生伴侶，他們之間也許存在愛情，也許只存在延續血脈的義務。水晶與瑪珀站在一起，旁人眼裡的他們，是如此相配。這些旁人，包括斐雷在內。

晚會接近尾聲之時，幻界之王許諾答應斐雷王子一個任意的請求，作爲生日賀禮。

斐雷的請求是：“我請求前往另一個世界，在哪裡停留一段時間，作爲修行。”另一個世界，是指人類生活的世界。

幻界之王准許了。

於是，斐雷向水晶說了“再見”。

七、靈魂記憶

斐雷返回家門的時候，華燈初起，他擡頭，看到自己房子裡一片漆黑。

“水晶！”斐雷衝進家門，按下日光燈開關，“水晶！你在哪裡？”

一片死寂。

斐雷最終找到了水晶，她靠着牆角抱膝而坐，展開翅膀包裹自己，身體有些許顫動。

“水晶，我是斐雷，我就在你的面前。”斐雷伸手托起水晶的臉，映入眼裡的首先是赤若之花的赤色，赤色藤蘿一再漫延，至今已經侵佔水晶全身皮膚。

赤若之花即將開放。它的花並非赤色，而是白色，它綻放的一刻異常美麗，如同流星殞墜的瞬間，亦如同煙花盛放的瞬間。赤若之花綻放，是以寄主生命終結作爲交換。

“斐雷……我看不見。”水晶睜開雙眼，與往常一樣，她的雙眸仍然如同紫水晶般明亮，卻少了焦距。她的話語緩慢，咬齒不清。

“斐雷，爲何我看不見你……鳥兒的聲音越來越遠，它們爲何要遠去？你的聲音爲何也那麼遙遠？我是誰人？我從何處而來？我的身邊爲何有你？”水晶喃喃言語，神情迷惘。

“你是水晶，爲了與我重逢而來。”斐雷拉起水晶的手，撫上自己的臉，說，“請你記下，這是我的臉。”

水晶緩緩點了點頭。

被牽動的手撫過臉龐，落在肩上。

“這是我的左肩。”

“這是我的右臂。”

“這是我的心臟。心跳，感受到嗎？”

水晶又再緩緩點了點頭，下一刻，她被擁在一個溫暖懷抱裡。

“這是，我的擁抱。也請你記下。”斐雷擁着水晶，這是他首次擁抱水晶——從多年前便相遇在叢林間的白色精靈。

“請不要遺忘我，請記住我，不是用你的眼睛記住我，不是用你耳朵記住我，不是用你的雙手記住我，也不是用你的頭腦你的心臟記住我，而是用你的靈魂記住我。”

請把我刻在你的靈魂裡，讓我的思念伴隨你的此生，帶到你的來生，以及再來生。

“嗯。”水晶回答一聲，閉上雙眼，微笑着靠着斐雷的胸膛沉睡而去。

八、繁花盛放

赤若之花綻放的時候，斐雷抱着水晶坐在屋頂上，夜空劃下流星，一閃即逝，城市另一端舉行煙花盛會，爛漫天際。

隱藏已久的身影躍出陰影，出現於月色之下，灑下的月光從他身上折射而去，令斐雷一時間有了錯覺，他以爲自己看到幽靈，銀髮白羽的幽靈。

“我是瑪珀。”幽靈俯視。

“我記得你。”斐雷擡頭。

“本來，我想要帶走水晶。”

“現在呢？”

“她，應該留在屬於她的地方。”瑪珀蹲下身來，注視青梅竹馬的臉龐，“離開幻界之前，水晶僅是淡然地對我說了一句：‘我被赤若之花感染了，再見，我前去尋找屬於自己的葬身之地。’此外再無其它。請問，水晶現在的表情可以稱之爲笑容嗎？”

“可以，這是微笑。”繁花之中沉睡的水晶，面露似有若無的微笑。

“相處180年，我首次看到水晶的笑，很美麗。”瑪珀略爲苦笑一下，站起身來。“再見。”他說。

“等等！”斐雷喊住展開雙翼的瑪珀。瑪珀略回頭，聽到斐雷如此請求：“可否告訴我，永恆晶封魔法的咒語。”

後記：水晶天使

晶石飾品藝術展覽會開幕第一天，進入展覽館的人們，不約而同都被同一尊水晶雕像震驚了。

它，天使造型，真人般大小，容貌柔和恬靜，通體晶瑩剔透，取名爲“水晶天使”，創作者是斐雷·諾亞圖。

記者追問斐雷有關創作靈感來源等問題。

斐雷只告訴他們：“來自我最愛的女孩。她的名字是：水晶。”

當天午夜，水晶雕像莫名消失了，保安人員驚恐通知斐雷之時，發現他也失蹤了。

從此，“水晶天使”以及其創作者的去向，成爲一個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