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成淵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到左家村。
孔言卿沒有辦法,生孩子的時候,同相近的嬸子家借了些銀錢,請了穩婆,才生下了孩子,又因爲奶水不足孩子哭鬧,吃盡了苦頭。
終於滿月能下地的時候,孔言卿第一件事不是洗澡,不是繡花,不是抱孩子,而是跑到家中的田地中看看。
從來沒有做過地裏活的孔言卿面對一大片等待侍候的莊稼無從下手。
俗話說,地裏活不用學,人家咋辦咱咋辦。
孔言卿將孩子託付給能幫忙照看的熟人那裏,自己拿着工具下了地,先是看着旁邊地裏的人是怎麼做的,自己就跟着怎麼做。
也有好心的教教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真正的活計是沒有人替她乾的,只能自己硬着頭皮一點一點的做。
頭頂上的太陽不知民間疾苦,興高采烈地俯視着大地。
別人的活做得差不多了,便扛着工具陸陸續續回了家,午時哪裏還是幹活的時候!
但孔言卿不能,她力氣小動作慢,只有付出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才能趕得上,而農活是講究時機的,過了這幾天,恐怕沒什麼作用了。
一顆汗珠落在地上能摔八瓣,而田裏安靜的能聽見汗珠破碎的聲音。
孔言卿覺的自己渾身都溼透了,周圍像是蒸籠一樣悶熱,連眼前的土地都是波浪起伏,腳下不穩孔言卿搖擺了片刻,一頭栽在了田中。
“好渴……”孔言卿囁嚅着嘴脣,許久才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來,迷惘地看看四周,陡然醒悟,揮舞着鋤頭繼續。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孩子已經被送了回來,孔言卿心疼地摟着哇哇大哭地孩子,趕緊給他餵奶,卻忘了自己一整天什麼也沒吃,奶水自然不是很多。
孩子吃不飽自然只會哭,孔言卿慌張找了剩下的冷飯,將就着吃了,焦急地等待着奶水重新出現。
抱着孩子的雙臂顫抖着,不使力的時候都像針扎一樣疼,更別說抱着孩子搖晃了。
孔言卿好不容易將孩子哄睡了,才又拿起繡品開始秀活。
後來
,她熬夜熬慣了,每日便不用睡多久了。
再後來,她渾身上下磨出了層層硬繭,做農活時便不會痛了。
安辰長大一些,她送了他去私塾,寧願日子過得苦一些,她也不想讓安成淵的兒子讀不上書。
許多年過去了,孔言卿變成了別人口中的孔嬸,她終於將安辰撫養長大,可終究是沒有等來她想等的那個人。這些年裏,她的思念深入骨髓,她掙扎着不死,就是想,無論如何也要再見他一面……
她鄰家的那個憨厚的青年遇見一個不屬於他們這種人的高傲女子,爲她癡狂,犯傻,甚至是死不悔改。
她一方面希望他們有好的結果,至少也能代表她當年並沒有盲目,至少世間還是有這種真誠的情感。
另一方面,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去勸阻青年,不要越陷越深,省的……省的像她一樣,耽誤了一輩子……
這是她的真正想法麼?她覺得自己耽誤了一輩子?她覺得當年安成淵是騙她的?
孔言卿沒有答案。
直到那個女子再次回來,並且終於留在左家村不走了的時候,她竟然是鬆了一口氣的,可能她一直就相信那女子會回來,就像相信安成淵也會回來一樣。
最後,她快死了。
她看着那個女子打發雷霆,質問她爲什麼不願意去找他,而是在原地不斷折磨自己。孔言卿終於想明白了,她對安成淵的信心不夠。這些年,無論多麼苦難,她都沒有認輸,從沒有哭過,因爲她覺得哭就是在像他求助,在祈求他回來。
她不願求。
所以呢?原來這些年她從沒有真正相信安成淵會回來嗎?
孔言卿迷茫了,那她這些年的堅持是爲了什麼呢?
安辰在一邊哭得可憐,孔言卿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就好像當年她爹死的時候,無論說什麼,她也會傷心的吧。
她想對安辰說,不用爲她傷心,她生前能過得好,死後也一樣。
而當她的身體越來越輕,終於體會不到重量的時候,她驀地明白了一間事。原來她並不曾期盼安成淵的歸來,她愛過
他,這輩子只愛他一個人,她願意守着與他的回憶度日,這些都是她自己的事,與安成淵,其實沒有太大關係。
無論他回來,或者不會來,她都愛他,沒有變過。
在這世上,多麼囂張跋扈,狡猾奸詐,抑或溫文善良,光風霽月的人,最終都逃不過一捧黃土而已,孔言卿成爲這捧黃土已經有不少日子了。
某一天,她的墳前,突然出現了兩個人。
一老一壯年。
兩人的神態很奇怪,男人似乎對老人和不以爲然,但又迫於什麼理由,不得不陪在身邊。而老人坐在孔言卿的墳邊,懊悔地垂淚。
“言卿,我回來了……”老人顫抖地手撫上石碑上孔言卿的名字。
“哼!”旁邊冷眼旁觀的男人不屑地冷哼。
老人不受影響,自顧自地和黃土說着話,“言卿,你等了我這麼多年,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錯,我回來的太晚了……”
“既知道是你的錯,又何必假惺惺!”安辰抱着臂膀出言譏諷道。
“言卿,我回來陪你了,這樣你……就不……孤單……了……”老人說着說着濁淚落下,將額頭靠在冰冷的石碑上。
看到他這樣情狀,安辰心中雖然不是很舒坦,但也不忍再說什麼,只冷冷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老漢哭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便絮絮叨叨地講着當年如何如何,一邊仔仔細細地拾掇着孔言卿的墳頭,直將墳頭上的草拔了個精光,並用袖子將石碑抹得乾乾淨淨,才鄭重地說:“言卿,你放心吧,我不走了,咱們孫子我會照顧好的……”
“還不知道是不是沒地方去了,回來讓我們養老,別說地這樣冠冕堂皇!”安辰覺得自己看他哪裏都不順眼,總想找茬兒。
老人並不反駁,只是深深地看着孔言卿的墓碑。
“得了,走吧。”男人不耐地說,轉身要下山,還是回頭說了一句:“娘,我們回去了。”
老人嘆了口氣,跟在他身後慢行。
其實,人化成了黃土,能聽到嗎?聽不到嗎?
誰知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