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那個小子是你哥?”牧羊小子問,他嘴裏叼着草根,帽檐遮住他的狡黠的眼,我從後面看見他的草帽上繡的花。
“你看他的草帽,像個女娃娃。”我嬉笑着說。
“你纔是個女娃娃。”牧羊小子揪着我的辮子,惡狠狠地說。
我氣鼓鼓地掙脫,忽然跳起來打下他的草帽,丟到下邊的田野去了。下邊的田野是一片茅草,開着花,洋洋灑灑。我還飛跑着,全然不知這個牧羊小子紅着雙眼瞪着我。
“玉兒,去給帽子撿回來。”萬青青拉着牧羊小子,焦急地說。
“我不。”我說,等我轉過身,瞧見牧羊小子的眼色,我害怕了,也顧不得什麼,怯生生地縮成一團,靠着一棵紅楓。
“你快跑,萬世玉。”萬青青拉着牧羊小子,喊道。
“那是我的草帽,我的草帽,還我的草帽。”牧羊小子掙脫萬青青的手,朝我追來。
“你幹什麼,一個草帽,我給你撿。”萬青青拉住牧羊小子,朝他說。
“那是我的草帽,還我的草帽,媽媽。”牧羊小子蹲在地上,雙手抱着頭,痛苦不已。萬青青在靠着紅楓樹站着,不知所措。我遠遠地站着,驚魂未定。倒是陳世盼很快安分下來,蹦蹦跳跳到下面的田野撿到草帽,朝我們揮揮手。
“這個草帽對你很重要?你剛纔喊媽媽了,我聽見了。”萬青青蹲下身問牧羊小子。
“楊楓哥哥,你的草帽。”陳世盼翻上坎,過來把草帽放在地上。完了,他到一旁撿楓葉去了。楓葉落了一地,鋪了一層紅色地毯,軟軟的。
“你看這些楓葉,這麼美,就不要生氣了,草帽也撿回來了,”萬青青撿起草帽,又拾起一枚楓葉,別在草帽上,“哎,你看這枚楓葉,和你秀的花一樣哎。”
“這是我媽媽繡的,這個草帽也是我媽媽留給我的。”牧羊小子拿過草帽,抱在懷裏,就像一個娃娃抱着媽媽。
“陳楓哥哥你不要生氣了嘛,我又不曉得。”我躡手躡腳走過來,躲在萬青青後面,探出個頭,說。
“沒事,草帽撿回來就行了,剛纔嚇到你了。”牧羊小子揩乾了淚。
“那我們去吃羊肉,一起去吧。”萬青青拉着牧羊小子說。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草帽小子反戴這草帽,楓葉和繡的楓葉都別在腦後,這次我看着笑不出,反而有些同情他了。我第一眼看見牧羊小子,他從前邊的樹上跳下來,戴着草帽,有些陽光,有些痞氣。我原本以爲,這種人只有歡樂,沒有憂愁,他們的日子是有序的,總是快樂。
“走吧,楊楓哥哥,我們去那邊耍呀,好多哥哥姐姐。”陳世盼說。
“去嘛,我不摘你的草帽了。”我在一旁說。
“走吧。”萬青青輕快地說,他的眉目裏有一些狡黠。
到了溪邊,瞧見大哥他們在那邊生起了火。火苗嫋嫋的,騰起的青煙飛到天上去了,不可捉摸。這溪邊是稻田,隔着山林有一大段距離,倒是個野炊的好去處。
等我走近了些,瞧見王子薇在生火,王兆華抱着一捆柴,他的手法有些生疏,眼睛看不到路,走路有些不穩。米妮在一旁洗菜,二妮三妮幫着忙。大小三姐妹各有各的味道,就像米記的酒,或溫香軟糯,或辛烈醇厚。大哥和李嘉在一旁抽菸,二哥挽着褲腿在水裏摸魚。倒是王子豪,脫光了衣裳泡在水裏,畢竟是水邊長起來的孩子,就像魚兒一樣離不開水。
“好大一條魚,哈哈哈,”二哥爬上岸,手裏抓着一條草魚,瞧見了從小路下來的我們問,“青青,你們怎麼找到的?哈哈哈,看哥抓了好大一條魚。”
“你出來呀。”萬青青朝後面茅草叢喊道。
“後面是誰?”二哥放下魚,似乎懂了什麼,問,“我知道了,肯定是放羊的那個小子,不然你們也找不到這裏。”
“是我,怎麼了?”牧羊小子出來,他又恢復了他的陽光和痞氣。
“你來幹嘛?我們這不歡迎你。”二哥挺不自在地說。
“別人來怎麼了?羊還是他家的呢。”米二妮說。
“那是我們花錢買的。”二哥氣沖沖地說。
“那是我姐夫花的錢,你花錢了?你不是白吃?”米二妮翹着眉頭,扭頭朝李嘉說,“對吧,姐夫。”
二哥怏怏的,沒接話,坐到大哥那邊抽菸去了,看也不看我們一眼。
“我是來看我家的稻子的,誰稀罕吃羊了?我家那麼多羊,還沒吃過?”牧羊小子轉身朝水田走去,驚飛了一羣麻雀,撲棱着翅膀,飛到灌木林去了。
“二哥我回去告訴爸你抽菸。”萬青青對着二哥說,說完,她追牧羊小子去了。
灰千林場依舊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隻鷓鴣隔山叫着,像是呼喚孩子,又像是呼喚情人。火已經生好,羊也剝皮洗淨了,等着上架呢。他們都有自己的快樂,譬如米家三姐妹說着話,迴音激盪在一邊的崖上;譬如大哥他們三人,抽着煙,對着灰千的山水指指點點;在譬如王子豪,在水塘裏戲水。他們都有自己的快樂,而我顯得格格不入。
而牧羊小子,依舊是草帽反戴,在田埂上走着,不時低頭看剛抽穗的稻子,他就像一個虔誠的老農,計算着自己的收成。這時候的他,沒有了陽光與痞氣,倒顯得自然和孤傲。
很多年後,我夢到這樣一個景象——一個少年反戴草帽,有幾分痞氣,在原野上奔跑,身前是歡快的羊羣,白的;身後是一棵楓樹,紅的,葉子簌簌地掉;天上的雲朵也是白的,遮住了半邊天。這個夢我一直沒告訴別人,儘管我不知道這個夢代表的意味,儘管我也很好奇,儘管我不是一個安分的孩子,但我卻寧願把這個夢埋藏在心底,永遠。這是少年的夢,做夢的時候我已經是少年,但這個少年,並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