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又不讓人好好睡覺。”修爾猛地睜開眼，從夢中醒來，或者說，又進入了另一個夢中。身下是粗糙的砂礫，頭頂是幽暗的星空，風從身旁席捲而過，捲起聖袍的下襬，除了呼嘯的風聲之外，四周一片死寂，再也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響。
“爲什麼每次進來的時候，都不肯幫我準備一張牀呢？不是在地板上醒來，就是在野外醒來。嘖，以前還有個房間，現在直接就是空地了。”
是的，四下空曠，沒有一點障礙物遮擋目光，在視野的盡頭，紅褐色的砂礫綿延到天際的盡頭，黑暗的夜空融爲一體。
“這裏就是暗月之上嗎，露娜大人。”修爾一點驚訝的表現都沒有，反而彎腰抓了一把砂礫舉到面前，出神的看着砂礫從指尖悉悉索索的落下，直到砂礫落盡，他才撣了撣手上的灰塵，輕笑着說道，“吾主，您的皮膚最近不太好啊，是不是該像蜜莉蒂或者尤利婭那樣，多做做保……哎呦。”
揉着被不知哪裏掉下來的石頭砸痛的腦袋，修爾撇撇嘴，不敢繼續說下去了，女人果然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就連女神都不例外，連實話都不願意聽，真是……哎呦。
石頭明顯加大了一些，於是，修爾連想也不敢想了，換上一副無辜的神態，聖潔的就像一位完美的聖徒。
不過，堅持了沒幾秒，他就堅持不住了，又恢復了原本的笑容，倒是沒再想什麼褻瀆神靈的事，只是揹着手獨自在空曠的大地上漫步，嘴裏還不斷自言自語着，像是漫無目的，但始終在向着同一個方向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修爾的腳步停了下來，就在前方不遠處，熟悉的身影佇立在曠野中。黑色的洋裝，幾乎拖地的長髮，朦朧的身形，清冷的氣質，明明是背向着他，但修爾有一種被看透了一樣的錯覺，在她面前，自己彷彿面對着無盡的虛空一樣渺小。
“讚美主。”修爾可不會有什麼自慚形穢或者畏懼不前的猶豫，腳步稍稍一頓，隨即便繼續向前，一直走到露娜的身後才停了下來，微微躬身道，“吾主，感應到您的召喚，我來了。”
露娜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點了點頭，始終仰頭望着天空，天幕正中，一顆水藍色的星球緩緩轉動，散發出無盡的生機。
“呵，這就是帕瓦帝加的真容嗎？”修爾還是首次從另一個視角遙望帕瓦帝加，雖然之前在逐影世界以及其他世界裏，從虛空視角看到過不少行星的樣子，但觀察自己日夜生活的星球，還是有很奇妙的感覺，總會產生一種想要在水藍色的球體上尋找自己熟悉位置的衝動。當然，肯定是不可能找到的，修爾也不會做那麼天真的蠢事，他只是笑了笑，悠悠的說道，“這還是您第一次沒有在室內召見我呢，吾主，也是第一次讓我來您的本體朝聖。”
的確，之前幾次，露娜都是在神國中模擬出修爾故鄉記憶最深的那棟建築，之後在那裏召見他，只有今天，露娜第一次邀請他踏足了暗月的本體，雖然只是精神體踏足而已。
“這是我最愛的世界。”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但熟悉露娜的修爾，能聽出裏面飽含的深情，“我希望可以保護它，不讓它受到任何傷害，即便是創世神想要毀滅它，我也不會允許的。”
“讚美仁慈之主，讚美無光之月。”修爾手指畫圓，在露娜背後輕聲說道，“您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那麼作爲您的追隨者，我自然會爲您分憂，您不像它毀滅，那我們就不讓它毀滅，一切就是這麼簡單直接。”
“謝謝你，修爾。”露娜終於從水藍色的星球上收回了目光，優雅的轉身面對着修爾，容貌依然朦朧，但修爾可以感到目光凝視在自己的身上，“把你帶回帕瓦帝加，也許是我存在以來，做出的最正確的一個選擇。能遇到你，是那孩子的幸運，也是帕瓦帝加的幸運。”
“不，是我的幸運纔對。”修爾淡淡的微笑着撫胸躬身，“或者說，一切都是命運的選擇。”
“呵，也許吧。”露娜隨意揮了揮手，茶桌和茶具憑空出現在佈滿砂礫的土地上，一望無際的荒野，黑暗深邃的夜空，還有孤零零的一套桌椅，看起來是那麼突兀怪異，然而卻又有着一種說不出的美感和協調。露娜在桌旁坐下，看着修爾熟練而殷勤的爲兩人斟滿茶杯，捧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這才擡起頭向夜空示意，順着女神大人的視線看過去，修爾臉色一僵，不過馬上就恢復了平靜，天空中已經不再是那顆水藍色的帕瓦帝加，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橫亙天際的漆黑裂隙。
虛空大裂隙。
距離相當遙遠，但或許是露娜做了什麼，修爾可以清楚的看到大裂隙每一處細節，那不像是在布帛上撕開一道裂口那麼簡單，大裂隙的邊界很不明顯，每時每刻都在擴大範圍，蠶食帕瓦帝加的屏障，卻又不斷被來自暗月的力量壓制，保證正常空間不受影響。
在裂隙深處，數不清的陰影試圖從裂隙空間裏鑽出，衝向充滿生命氣息的帕瓦帝加星球，但剛剛衝到兩個空間的邊緣，黑影們就像陽光下的霧氣一樣瞬間消散，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你的要求，在出發之前實地觀察一下，讓你實體過來考察也不是不可以，但還是這樣更簡單一些。”露娜低頭想了想，補充道，“正常情況下，你們的軀體如果暴露在虛空裏，會有很麻煩的事發生，但是不用擔心，無論是對抗虛空的影響，還是供應你們生存必須的物質，依靠我的神力都可以做到。”
“多謝。”修爾點了點頭，盯着大裂隙說道，“露娜大人，以您現在的力量支持這次行動，會不會……”
“如果是以前，的確有可能無法支持，那時候信仰之力太少了，力量已經跌落到了谷底。”露娜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再次停留在修爾的身上，“但是現在沒關係了，褐星世界爲我提供的信仰之力足夠充沛，讓我已經恢復了過去的力量，只是保護你們兩個在大裂隙裏穿行，對現在的我來說消耗可以忽略不計，你完全不用擔心。”
“呵，讚美主。”修爾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手指習慣性的在大腿上叩打，眯着眼睛遙望空中的裂隙，許久之後才輕聲問道，“如果……讓您付出更多的力量，您是否能支撐呢？”
“你總算要說一些心裏話了。”毫不意外的放下茶杯，露娜淡淡的說道，“你其實沒有一點實地觀察的必要，當你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想找到一個最安全的地點，有什麼事要和我單獨商議，沒錯吧。”
修爾自嘲的笑了笑，指指自己的頭說道：“其實仔細想想，沒必要這麼緊張的保守祕密，並不是什麼特別機密的事，但這已經是我的本能了。呵，我在儘量改變，但有時候還是習慣性的做出反應。”
“我知道，所以這次我沒有把莉莎和那個叫迪莉婭的孩子叫來，按說應該提醒她一下的，不過，過後我單獨用神諭告知她你的行動吧。”露娜搖了搖頭，“那麼，你到底想說什麼？”
“之後的計劃。”修爾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說道，“我要把後面的一切都安排好，這樣才能放下一切顧慮去做我應該做的事。”
“嗯。”露娜靜靜的坐着，似乎對這種安排後事的行爲沒有任何驚訝，“你說吧，我也很好奇，你都計劃了什麼。”
“咱們不知道大裂隙是什麼，也許是創世神從睡到醒的一個必然階段，也許是其他什麼原因，這其實都無所謂，但是我覺得，只有能夠在大裂隙裏保存自己，纔有機會度過這個階段。”
“如果其他神靈的嘗試生效了，或者我和凱亞大人的實驗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帕瓦帝加順理成章的恢復往日的平靜，不再像過去那樣危機四伏。但是，那只是理想狀態而已，咱們不能只考慮成功這一個結果，也要考慮到，如果所有嘗試都失敗了，最壞會發生什麼。”
“當然，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最壞的結果就是像褐星世界和金屬生命體世界那樣，被大裂隙徹底吞噬。當然，也許還會有更可怕的災難降臨，比大裂隙還要可怕，但那已經超出現階段咱們掌控的信息之外了，不在考慮範圍。”
“所以，你後面的計劃，是帕瓦帝加世界被裂隙徹底吞噬以後的行動？”露娜拖着下巴凝視着修爾，“類似的計劃，賽門已經開始實施了，還是你幫他找到的信息，你不會忘記了吧。”
“呵，賽門大人的計劃我也知道，但其實那和褐星的流亡艦隊並沒有什麼區別，長期漂流下去，滅亡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修爾舔了舔嘴脣，輕笑道，“所以我想，既然要以大裂隙爲對手，那不如……就做的徹底一些。”
“就是你之前說過的，大家一起搬進大裂隙裏嗎？”露娜搖了搖頭，“那並不現實，就算九百二十八位神靈合力，也無法在大裂隙內部，保存整個帕瓦帝加世界，所以當時大家誰也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下去。”
“呵，當然不現實，那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並不是真實的意圖。”修爾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我的真實想法，是建立一個以帕瓦帝加世界爲中心的扭曲虛空共同體。”
“嗯？”露娜愣了愣，反覆重複了幾次修爾提出的詞彙，“你繼續說。”
“在我和莫瑞婭探索大裂隙這段時間，我希望您能犧牲一部分力量，做一次嘗試。”修爾指了指空中的裂隙說道，“不是在這裏，而是在褐星世界。通過信仰通道，只要您肯於付出一定的消耗，力量應該可以傳遞到那邊的。”
“的確可以。”露娜點頭道，“所以你要我做什麼？”
“在褐星世界，大裂隙同樣在無休止的擴大範圍，隔不了多久，就會有一些星球被大裂隙吞噬，隨即在裂隙空間內部被抹消，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您可以提前選中一顆即將被裂隙吞噬的星球保護住，看看是否能夠保證它長期在大裂隙內部存在。”
“可以。”露娜想都沒想就給出了答案，“數千萬人的信仰之力，雖然不是十分虔誠，但也是一股相當龐大的力量，經我轉化爲神聖之力後，完全可以做到你的要求。”
“嘖，我想也是。”修爾笑得很古怪，“但是，如果再加一顆太陽呢？”
“嗯……”露娜的動作一頓，沉默了片刻才慢慢的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呵呵，我覺得逃亡千年，褐星人已經漂流的太久了，也許……是時候給他們找到一個家了，一個置身大裂隙裏的家。”修爾的目光閃爍，輕笑道，“但是，如果沒有太陽，又怎麼能算是家呢？”
“算上太陽的話，我……不確定。”露娜猶豫了一陣，搖頭道，“也許可以，但是我不能保證。”
“所以才請您嘗試一下啊。”修爾笑眯眯的說道，“如果可以的話那就太好了，可以進行第二步測試，呵，讓迪莉婭招募一批志願者，像我和莫瑞婭之前那樣乘坐飛船進入大裂隙，登陸已經準備好的新家。”
“這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只要志願者們能活下來，我估計褐星人會很願意舉族遷徙的，這樣一來，您不僅是拯救他們文明的神靈，更是他們的保護着，他們想要存在下去，就必須再您的庇護下才可以，呵呵，遵循無言之愛不宣講功績沒關係，他們的信仰不虔誠沒關係，搬一次家，之後的存在完全靠您的保護，我相信他們會足夠虔誠的，這樣您就可以獲得更強大的力量，是用來保護帕瓦帝加，還是用來拯救更多的倖存者，就完全由您決定了。”
“當然，如果您嘗試之後覺得勉強，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修爾笑得像只狐狸，“不是還有阿尼卡大人呢嗎，適當的分享一些利益，我想阿尼卡大人那麼熱心，一定會主動幫忙的，呵呵呵。”
“你這個笑聲……算了。”露娜無奈的嘆了口氣，“應該還沒有結束吧，後面呢，你打算怎麼做？”
“現在的信仰通道，由於兩端分別在兩個世界，因此是相對固定的，無法隨意移動，但如果褐星人搬進了新家，通道的一端徹底自由，可以受您的操控，在裂隙內緩慢的移動，於是這條信仰通道就變成了一根裂隙空間裏的觸角，通過它，無論是對裂隙空間的探索，還是找到其他世界的機率，都會以幾何數增長。”修爾像是已經看到了那一幕似的，“每找到一個瀕臨絕境願意搬家的文明，咱們的扭曲虛空文明共同體就多了一個成員，成員越多，您就越強大，或者如果您願意分享，那就意味着帕瓦帝加所有神靈，都會比原來更加強大，強大到足以把帕瓦帝加世界大半搬進裂隙空間。”
“到時候，裂隙空間內部就會變成一個衆多文明聚居，恆星行星遍佈，星球之間以信仰通道緊密相連，智慧生物依靠信仰通道在星球之間移動的神奇地帶，這樣一來，不管大裂隙的本質是什麼，不管創世神醒不醒，都已經無所謂了，咱們甚至不需要再考慮創世神的神智問題，就可以在裂隙空間里長久的存在下去。”
露娜捧起茶杯，不置可否的看着修爾。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凱亞大人的夢境中回來，呵，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沒關係，有了這份計劃，能不能回來已經不重要了。”修爾也沒等露娜的迴應，慢悠悠的說道，“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您在探索裂隙空間的時候，幫我……”
“我知道你的希望是什麼，你的計劃也很有誘惑力，任何一位神靈都不可能拒絕，但是，我不同意。”露娜飄然起身，淡淡的說道，“想要實現，就活着回來，然後自作主張的用既成事實來說服我吧，否則……那就永遠只是個計劃而已。”
“露娜大人，您……”修爾哭笑不得的想要說什麼，然而剛一開口，就把自己從夢中驚醒了。睜開眼，自己還躺在臥室的牀上，眼前還是熟悉的天花板。
“嘖，這傢伙真是……”嘆了口氣，修爾翻了個身，重新閉上了眼睛，沒辦法，繼續睡吧，明天就要去衆神殿森林之廳和明妮見面了，必須養足精神才行，爲了自己的計劃，只能努力的活着回來了。
帶着複雜的笑容，修爾重新進入了睡夢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