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太絕望了啊。

逐影者們完全可以理解會長的想法。

曾經輝煌的文明毀於一旦，原本的工具翻身壓在了原本的主人頭上，過去那個自詡爲掌控一切的萬物之主，丟棄信仰鄙薄神靈的高等生命，突然被驅逐出了家園，只能困守孤島般的天空之城，幾十年裏謀劃反攻，結果卻是節節敗退，文明在生存和滅亡之間苦苦掙扎。

一切都是如此的絕望。

誰不知道就算喚醒了記憶，克隆體依舊是克隆體，永遠不可能成爲真正的自己，就算名爲自己的克隆體還行走在時間，但本質上的自己死了就是死了？然而就算是平民，依然努力讓自己相信克隆體還是自己，坦然的面對死亡後的新生，把新生的克隆體當成過去那個親人。

誰不知道只靠首都圈的基礎資源輸送，人類根本無法維持大規模的戰爭，面對佔據了全球資源的機械，人類一方獲勝的希望渺茫？但幾十年裏，所有人浮空城都還是在努力備戰，盡力抵抗機械的入侵。

誰不知道全世界都淪陷了，只有首都圈能夠頂住集中全球力量的機械的攻擊不太合理？浮空城對應的地面城市，都能每隔一段時間就能發動一次動輒數十萬兵力的攻城戰，作爲人類最後地面據點的首都圈又會承受多大的壓力？怎麼可能還有餘裕開採礦物供應浮空城使用，甚至還有餘裕集中所有浮空城的研究成果，生產新式的大威力武器供應各個城市？

然而，知道了又能怎樣？

在這個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絕望的世界裏，大家除了用首都圈還在抵抗這個唯一的希望來麻醉自己支撐自己之外，還能有什麼其他辦法？

即便在絕望的包圍下，能看到一線希望，也是支持人類堅持下去的動力，而如果連這個希望也失去了，當希望破滅只剩下絕望的時候，人類唯一的選擇就是自暴自棄，那文明就真的走到了盡頭。

其實，現在已經有了自暴自棄的苗頭，相比幾十年前剛剛登上天空之城的那一代人來說，這代人縱情聲色貪圖享樂，雖然依然在努力，但已經大不如前了。這還是保有首都圈這一線希望的結果，沒人敢想象，如果首都圈真被證明是個謊言，人心會以多塊的速度崩塌。

其實都用不着想象，看看一旁迪莉婭的表情就知道了，她終於明白修爾剛纔爲什麼建議她離席了，毫無準備的接受這個信息，對她來說還是太誇張了。因此，女孩現在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失去了建築的遮擋，陽光直射在臉上，讓她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視線失去了焦距，只覺得天旋地轉。

直到她感覺到一隻大手握住了自己的小手，女孩才從混亂中恢復過來，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喉嚨發乾，不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圍的聲音也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你也看到了吧，修爾先生。”黑市的會長苦笑着說道，“也許你們無法理解，但我們這個世界，已經太過脆弱了，再也經不起一點打擊，就算明知道首都圈存在着諸多問題，也沒人願意去深究。”

“嗯。”修爾點了點頭，沒有經過相似的絕望，他確實無法設身處地的感受這個世界人類的想法。不過，想到帕瓦帝加的未來，他也忍不住嘴裏發苦，現在的確還沒經歷過相似的絕望，但很難說幾年之後，同樣的絕望會不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修爾先生之前提起過機械教徒。”會長嘆了口氣，“實話說吧，機械教徒就是一些徹底放棄了希望的人類，他們被絕望擊垮了精神，轉而去膜拜化身爲數據的激進派，有些甚至偷偷下到地面，他們自稱爲朝聖。而那些已經只會進行邏輯判斷的激進派居然沒有殺死他們，反而不知在他們身上做了些什麼手腳之後，這一過程被他們稱爲賜福，賜福之後會把他們送回天空之城，讓他們鼓動更多的人成爲信徒。前兩年連續有兩座天空之城淪陷，就是拜機械教的信徒在內部破壞的結果。所以，城市裏各個勢力都極度牴觸拜機械教，對暴露身份的教徒絕不留情。實話說，在見到幾位之前，我一度懷疑過幾位的身份，擔心你們是機械派來的內奸。”

“因爲我們帶着你們的同類？”

“嗯，我們能檢測到，你身上攜帶有大量電子器械，包括類似生物腦的設備，這和我們很像，也和機械很像。當然最關鍵的一點，還是你們出現時的表現太可疑了。”

“呵，也對啊，我們在機械獸羣裏來去自如，機械獸對我們視而不見，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那些人。”修爾點點頭，“不過，應該還是有區別的吧。”

“是有區別，我們很快就打消了懷疑，因爲……你們摧毀了不少機械獸。”周圍已經沒有顯示屏了，會長也就放棄了圖像演示，“拜機械教徒最大的特點，就是絕不會攻擊任何機械獸。”

“當然，我們也不會攻擊自己信仰的神靈，甚至連不敬都是重罪，想必他們也是如此。”修爾輕嘆了一聲，“這個問題先放在一邊，有時間的時候再私下討論吧，還是說回剛纔的問題。”

“嗯，我們的價碼有多高，就要看修爾先生的胃口有多大了。”會長凝視着修爾的臉，“所以我們需要先知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你也不用再試探我了，從一開始我就說過，我們只是使節，而且只是投影，什麼也帶不來，同樣什麼也帶不走，只是希望和你們信息交流，對入侵你們的世界沒有興趣。”修爾當然不會不知道會長反覆試探是爲了什麼，就像他剛剛遇到那些金屬生命體的時候，也對那個外來文明充滿了警惕，就算親身感受過了它的記憶都不放心，還要反覆驗證才行，現在外來人換成了自己，對方不這麼小心才奇怪呢，“我們的準則，就是不干涉本土世界，所以你們儘可放心。”

“信息交流嗎？”會長皺着眉說道，“範圍太廣了吧，都包括什麼？”

“只要是信息化的。”修爾眯着眼睛輕聲說道，“語言，文字，歷史，星圖，人文的，自然的，一切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