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噠，咔噠”，明滅跳動的燭光，幽深漫長的走廊，牆壁紋理中散發出木材的芳香，一塵不染的地板光可鑑人，踩在上面發出微弱的木材摩擦聲，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徘徊不去，若有若無，卻連綿不斷，像夜深處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美夢。
修爾漫步在熟悉的走廊上，手指拂過古舊的牆壁，牆壁上塗鴉和記憶中的一樣清晰，一大一小兩個小人手牽着手，臉上的笑容燦爛的刺眼。
燃燒的蠟燭裏，飄散出熟悉的薰衣草味道，那是兩人最喜歡的氣味，親手摘一把薰衣草曬乾，塞進香囊裏掛在哥哥的腰上，這是她夏天最喜歡的工作了，多久沒有收到她的香囊了呢，似乎從裂痕出現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收到了吧，每一年，都可以看到新做的香囊放在她的牀頭，一年比一年多，卻始終沒有再出現在自己的腰上。
“呵，還真是謝謝了，不過，過去的終究過去了。”吹滅面前的蠟燭，修爾眯着眼睛，揹着雙手邁步向前，腳步緩慢悠閒，卻再也沒有停下。
“吱呀”，門軸轉動，走廊盡頭的大門被隨手推開，視線豁然開朗，寬敞明亮的大廳出現在眼前，落地窗的正前方，清冷幽靜的背影在窗前凝立，瀑布般的黑髮在身後披散，一直垂到光潔的地面。窗外，暗紅的圓月依然高懸，淡淡的紅光照在她的頭髮上，彷彿爲她的身影蒙上了一層血色。
徑直走到露娜的背後，修爾始終沒有開口，只是仰起頭，陪着她一起凝望天空中的紅月，圓月在視線中依然那麼清晰，暗紅中帶着幾分詭異的美。
“對不起。”許久之後，修爾纔沒來由的冒出了一句道歉，“莉莎和莫瑞婭一起把我點醒了。”
“神靈對信徒永遠是寬容的，不看行動，只看本心，因爲凡人總會從自己的角度去忖度神靈，做出一些奇怪的行爲，這時候，只要心意是好的，我們就不會責怪，所以，我根本沒有必要道歉。”露娜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發出陣陣迴音，“其實，我今天並不想見你。”
“呵，我知道，但是，明天呢，後天呢，終究要見的，除非，你切斷我和你之間的聯繫。”修爾搖着頭輕聲笑道，“有些事我既然已經想到了，就不可能再置身事外，總會來找你問個清楚，所以，逃避沒有任何意義。”
“你知道的不少了，沒必要再繼續問下去。”女神露娜慢慢回過身，外貌依然無法被凡人感知，但聲音裏卻透出點點溫柔，“你爲我和那個孩子做到現在這一步，已經足以償還我之前做的那些，可以停下了。”
“呵，我想喝茶了。”
露娜明顯停頓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下一刻，茶桌，座椅，冒着熱氣的精美茶具，直接出現在雙方身邊。
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讓芳香充盈口腔，閉着眼睛品味了許久這熟悉的味道，修爾這才露出熟悉的笑容：“故鄉的一切總是那麼讓人懷念，你又讓我品味了一次故鄉的味道，這可是除了你沒人能做到的事，你看，我又欠下了你新的恩情，所以，怎麼可能停下來。”
“這個祕密，就交給我們這些接受崇拜的神靈來解決吧。”神靈並未受到凡人的影響，即便這個凡人在耍無賴，“這已經不是凡人能插手的事務了，就算那些被稱爲傳奇的凡人信徒，也只是在凡世幫他們組織和傳話而已，他們都無力插手，你就更不適合牽扯進來了。”
“但是，我已經牽扯進來了，別忘了阿尼卡大人的任務。”
“我會和她解釋，取消那個任務的，危險性太高，不適合你去做。”
“比面對世界末日的危險性還高嗎？”修爾似笑非笑的問道，“末日降臨，大家都是要死的，包括你，也包括我，既然這樣，冒一點風險也是值得的，就算真的回不來了，也不過是把死期提前一段時間而已。”
“凡人最終都是要死的，所以，爲什麼還要努力活着？”露娜大人就連諷刺時都那麼溫和。
“呵呵，這可是我的風格，你學的一點也不像。”修爾失笑搖頭道，“不要去解釋什麼了，有付出纔有收穫，利益交換而已，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你忍心看着我的心血白費嗎？”
“嗯，忍心。”
“哈哈哈，我發現這段時間你世俗化了不少，看來莉莎偷偷找你聊天的時候，沒少對你說這些。”修爾很隨性的一陣大笑，也許在神靈面前有些失禮，但無論是露娜還是他自己都沒有在意，“我知道，你很擔心我的安全，不願意我涉入太深，更不願意我和大裂隙扯上關係，能得到來自神靈的垂憐，我心裏非常感激。但是，這是咱們的機會，我不想放棄這個任務，而既然想要執行這個任務，自然情報掌握的越多越安全，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真像，就像奧蘭納、明妮、費勒斯他們侍奉的神靈一樣。”
“那就給我一個把你牽扯進來的理由吧。”露娜嘆了口氣，做出最後的努力，“你本來和這件事毫無關係，甚至和帕瓦帝加毫無關係。”
“無關？不，露娜大人，你錯了。”
“咳咳。”
“好吧，讚美美麗溫柔的露娜大人，神靈不會犯錯，但是，你還是錯了，也許就像你說的，我和帕瓦帝加無關，但和這件事有着直接關係。”修爾認真的說道，“我可是通過投影世界偷渡過來的。”
根據異界投影的形成原因判斷，形成投影世界的源世界，必須存在於扭曲虛空之中，絕不可能憑空生成，因此，修爾的故鄉世界，也是組成扭曲虛空的一部分。
“一個又一個，無數的世界生物滅絕，有的甚至連世界的存在性都被抹消，屬於我的世界也是其中之一。雖然我已經屬於帕瓦帝加，但我的故鄉，我的親人，都還在另一個世界裏，可能現在還沒有受到影響，但或許就在下一刻，我的故鄉就會被毀滅。你說，我怎麼可能和這件事沒關係？不親身投入進去，我又怎麼可能放得下心？”
“唉。”絕對充分的理由，讓女神也只能無奈的嘆息，修爾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她已經沒有理由再阻止他涉入，而且，她也的確需要修爾的存在，哪怕只是站在身邊支持，“好吧，你想知道什麼？”
“所有的世界，真的是存在於創世神的夢裏嗎？”修爾品味着清茶，閉着眼睛沉思了一陣，才低聲補充道：“創世神真的要醒來了嗎？”
“嗯。”
露娜迴應的聲音很輕很輕，但在修爾聽來，卻響亮的如同鐘鼓之聲，讓他有一瞬間甚至感到了一陣眩暈。
雖然對答案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修爾在聽到露娜的回答時，還是緊張的渾身肌肉都繃緊了，能清楚的感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跳動。
不是因爲像什麼我們原來只是夢裏的存在這種無病呻吟的感慨，也不是因爲類似夢裏的我們到底是否真的算作存在這種哲學性的問題，身爲半個政客，修爾可沒有這麼感性，他緊張是因爲他知道，夢境是極不穩定的。
扭曲，干涉，重疊，這在夢境之中是最常見的事，代表着夢境的混亂和無序，就像扭曲虛空一樣，而且越到醒來的時候，夢境就會越雜亂，也越不穩定。
沒有道理可講，夢境就是這種特性，也許創世神和凡人有所不同，他們的夢境狀態更加特殊，但從現在世界的表現來看，就算有區別也不會太大，難怪扭曲虛空裏會有無數世界滅亡，無數空間破碎，這還沒到他醒來的時候呢，如果他真的醒來了……
“他醒來的話會發生什麼？”
“神靈是全知的。”露娜的聲音依然清冷而淡定，“但也僅限於這個世界。”
明白了，就是說你也不知道唄。
“不過，據衆神殿推測，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切歸於虛無，存在的痕跡被徹底抹去。”
“嗯，存在的基礎都已經消失，那基於夢境而存在的世界，就更不可能留存了。”修爾深深嘆了口氣，“理所當然，理所當然，不過，這和大裂隙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
“哈？”
“很奇怪嗎？就是因爲不知道，所以大家才格外重視。”露娜輕聲解釋道，“大裂隙裏，不止物質會被崩解，就連精神也無法存在，即便神靈的意志，只要失去神力的保護也會迅速消散，因此我們根本無法用意志窺探大裂隙內部的情況，當然不可能知道它到底是什麼了。”
“但是，因爲它很危險，而且，從你救回來的那位神靈處得知，大裂隙並非帕瓦帝加的唯一，我們的推測和你接近，大裂隙，也許就是抹去所有夢中世界存在痕跡，讓萬物歸於虛無的工具，嗯，以意識形式存在的工具。”
“但是，綠洲之神的同源可都被大裂隙傳回的能量所污染了。”修爾皺着眉思索道，“這樣看來，裏面應該飽含着很惡意的能量，不會僅僅是工具那麼簡單吧。”
“並非污染，只是一種對我們來說屬於負面效果的能量，最近衆神殿把它命名爲負能量，剛好和負生命對應，負能量應該和虛空邪靈，也就是負生命是共存的，就是不知道是誰誕生了誰。”
“呼，我大概已經明白了。”修爾若有所思的晃着茶杯，“神靈們一千多年前就知道了，所以才建立了衆神殿？但是過去一千多年，關於如何對抗末日始終毫無進展，所以奧夫瑞根大人着急了，想要鋌而走險？”
“嗯。”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我聽費勒斯說，是一種儀式，什麼儀式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一種變相的安神儀式，可以利用我們的力量，把效果發散到整個扭曲虛空之中。”
“哈？就是準備給創世神唱催眠曲唄？”修爾一臉糾結的說道，“要不要順便給他拍拍被子？”
“修爾，不要諷刺，他們畢竟提出了一種辦法，我們可以反對，可以質疑，但不能嘲笑他們的努力嘗試。”
“抱歉，是我錯了。”笑容一斂，修爾認真的點了點頭，的確，自己說的是有點過分了，“仔細想想，既然問題的根源在於創世神醒來，那直接解決源頭，讓他繼續沉睡，雖然聽起來異想天開，但說不定真的可行，唔，成功了會怎麼樣？”
“雖然局勢不會變得更好，但至少可以維持現狀，不至於惡化，而且，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再尋找更好的方式。”
“那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麼阿尼卡和溫蒂兩位大人會反對呢？而且據我觀察，你也並不贊同。”
“兩個原因，第一是驚動的範圍太大，想要舉行儀式，至少要三分之二的神靈加入，投入三千以上的高階信徒，還有凡世各國度的全力支持。像做到這些，就必須把事實真相公開，至少要告知凡人勢力的領袖力量。呵，凡世之人沒有祕密，用不了多久，全帕瓦帝加的智慧生物都會知道真像，到時儀式成功了還好，萬一失敗了，恐怕凡人就不用在擔心世界末日了。”
是啊，修爾已經可以想到真相公開後，儀式不成功的結局了，恐慌，騷亂，動盪，分崩離析，隨之而來的就是秩序崩潰，自相殘殺，實際上，這本身就是世界末日的一種，人爲的世界末日。
“第二個原因，就是沒有成功的把握嗎？”
“不止沒有成功的把握，而且，連結果是好是壞都無法預期，誰也無法肯定，是否會產生反效果，如果真的因爲貿然行事，反而加速了創世神的甦醒，那諸神不光是帕瓦帝加的罪人，更是扭曲虛空所有世界的罪人。”
“兩難的選擇。”修爾嘆息道，“難怪兩位大人會反對呢。”
“這只是我的判斷。”
“你沒和她們溝通過？”
“沒有。”
“呃，也對。”修爾苦笑，這纔是你的風格嘛，“還好，這樣看來，我此行至少沒有好心辦壞事。”
“嗯，你這段時間的努力我都知道，也切實感到了信仰之力的增多，我很滿意。”
“真的？”修爾並沒有像其他聖職者那樣，面對神靈的稱讚誠惶誠恐，反而帶着古怪的微笑問道，“既然女神大人滿意，是否能滿足我一個願望呢？”
“嗯？”露娜人性化的歪了歪頭。
“能不能讓我……”修爾突然嚴肅起來，“看看你的背後。”
“修爾，你僭越了。”露娜的聲音瞬間變得無比冰冷，像是強忍着憤怒，“是不是這幾年我對你的容忍，讓你忘記了如何對神靈保持敬畏？如果你忘記了，我不介意幫你想起來。”
“你罵我也沒用，就算降下神罰，我也堅持我的要求，即便你把我踢出去，以後祈禱的時候，我都會全程重複我的要求，直到你讓我看過爲止。”即便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修爾依然緊緊盯着露娜說道，“從毀滅之光爆發的那天我就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爲什麼。”
“你說過，差不多隔上一千多年，虛空裏的毀滅之光就會光顧帕瓦帝加一次，爲什麼以前從來沒有過毀滅之光幾乎近到眼前了，才被你驅散的情況發生？爲什麼偏偏這一次差點出現意外，而不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上一次，也不是三千二百年前上上次？”
“之後，我在腦子裏仔細檢索過教會文書裏的記錄，以前你的教會雖然很不景氣，但還沒有落魄到這種程度，那時候，你有時還會在儀式上降臨，偶爾還會和其他神靈接觸，從一千二百年前開始，你就變得深居簡出，和外界的交互就越來越少，和其他神靈的聯繫也越來越少，最近八百年，你一次都沒有降臨過，不僅教會岌岌可危，甚至連狄安娜大人你都不理會，導致她最後負氣和你決裂。”
“其實我這幾年一直在考慮，一千二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你開始改變了，直到幾天前瞭解了毀滅之光的意外，我突然把一切線索都串起來了。”
修爾突然站起身，在露娜面前單膝跪地，雖然垂着頭，但聲音格外響亮：“請讓我看看你的身後，吾主，這纔是我今天請求見你的目的，世界會變得怎樣我不在乎，帕瓦帝加的未來我也不關心，現在，讓我看看你的背後，纔是我唯一關心的事。”
“唉。”一聲悠悠的嘆息，似真似幻的手，溫柔的拍了拍修爾的肩膀，女神的聲音帶着幾分無奈，“既然你什麼都猜到了，那你就看吧。”
修爾仰起頭，發現空中的暗月正在移動，不，不是暗月移動，暗月始終保持靜止，是自己所在的房間正在緩慢移動。
角度緩緩變化，直到修爾終於可以看到始終被暗月遮擋的那片天空。
一瞬間，修爾的臉色變得鐵青。
一條長長的裂縫，在天空中綻開，彷彿一張大嘴，發出無聲的嘲笑。
虛空大裂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