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靜謐。
樑泊昭走出殿門,他的腳步沉緩,一直走出了老遠,身後也是安安靜靜,並無女子追出來的聲音,樑泊昭停下腳步,脣角勾出幾許自嘲,他閉了閉眼睛,在邁開步子時,腳步間已沒了方纔的遲疑與凝重,只頭也未回,大步離開了長歡殿。
待樑泊昭率大軍走後,宮中的日子乏善可陳,玉嬪一枝獨秀,仗着腹中的龍子與太后的厚待,在宮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連永寧也是避其鋒芒,偶在宮中遇到玉嬪的步攆,也會讓她先行,如此更是助長了玉嬪的氣焰。
凝香帶着九兒住在長歡殿中,身旁都是樑泊昭親自從內務府選出來的人,個個伶俐機敏,即便樑泊昭出征在外,凝香宮中的衣食也還是這宮裏獨一份的,一切都按着皇后的品級來,怎一個山珍海味,錦衣玉食說的盡。
玉嬪私下裏瞧着,心裏便是泛酸,只撫着肚皮與自己的替身宮女言道;“不過是個公主,皇上也稀罕,等本宮肚子裏的龍子生下來,看皇上還喜不喜歡那個丫頭片子。”
此話不知如何傳進了凝香耳中,自樑泊昭走後,凝香每夜都會做夢,夾雜着前世今生,想來只覺得諷刺,上輩子的她,不曾見過富貴,輕易被三公子引誘,而後在張府歷經世態炎涼,只求和樑泊昭攜手一生,哪怕清貧也是喜樂。孰知這一輩子,樑泊昭竟是給了她能令世間所有女子都會仰慕的地位,給了她潑天的權勢與富貴,卻唯獨給不了她想要的平淡的日子。
那張和離書,凝香幾乎沒有細看下去的勇氣,每次打開,前世不堪的記憶總會涌進腦海。樑泊昭說的不錯,他和她,怎麼就走到了今天?
凝香打開沉木箱子,封后詔書與和離書安安靜靜的躺在一起,到了如今,她所求的不過是一方淨土,了此殘生,將女兒撫養長大足矣。而他卻只給了她兩個抉擇,要麼做皇后,要麼遠遠離開。
凝香的眼睛劃過那明黃色的詔書,眼眸再一次落在和離書上,她顫着手指,終於將那一張薄薄的紙張拿在了手裏。她回眸看向熟睡的女兒,淚珠終是滾了下來。
她是不想做那個皇后,可更不想在拿到這樣一封和離書。
凝香擦乾了眼淚,將和離書收好,自己走到牀前,抱起了熟睡中的九兒,向着殿外走去,王公公見着便是一驚;“這大半夜的,娘娘要帶着公主去哪?”
凝香目光恬靜,緊緊抱着懷中的女兒,對着王公公道;“勞公公去與太后說上一聲,我要帶公主去一趟朗園。”
王公公瞅了眼天色,剛想勸個幾句,可見凝香堅持,便是不敢多說。樑泊昭離京時,曾下令無論凝香要做什麼,要去哪裏,他們都不可攔着,只由着她即可。是以王公公也不敢攔,只得讓長歡殿裏的宮人跟着,又是拍了侍衛,一道將凝香母女送出了皇宮,去了朗園。
董家人提前得知了消息,已是起身在園外候着了,凝香抱着女兒下了馬車,在看見親族的剎那,鼻子便是一酸,她沒有出聲,只對着董家二老跪了下來。
“娘娘這可使不得,您這是做什麼?”田氏大駭,連忙就要去扶凝香,董母也是愣住了,伸出胳膊就要去拉凝香起來。
而凝香身後的宮人侍從,見凝香跪下,亦是跟着跪了一地。
“娘,女兒要出一趟院門,實在沒法子將九兒帶在身邊,這段日子,九兒就靠您和嫂嫂照顧了....”凝香低眸,看着孩子熟睡的臉蛋,心裏便是酸澀難忍,只想落淚。
“香丫頭,你這是在說啥?你這在宮裏好端端的,你還要去哪?”
凝香眼眸清亮,對着董母柔聲道;“娘,若女兒一直不回來,就讓九兒待在朗園,千萬不要讓她進宮,皇上....會答應的。”
董家人都是慌了神,都不知凝香深夜抱着孩子前來,鬧上這一出是爲了何事。
田氏擔心孩子着涼,只接過九兒,讓乳母抱着進府,自己和董母總算是將凝香從地上扶了起來,凝香的眼睛一直落在九兒身上,直到孩子進了朗園,再也看不見爲止。
“外面風大,娘娘還是快別在門口迎風了,有什麼話,咱們進去再說。”田氏溫聲勸着,欲拉凝香進府。
凝香搖了搖頭,從母親和嫂嫂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輕聲道;“我就不進去了,娘,嫂嫂,你們不必擔心我,我不去哪,只是去南疆找皇上。若我沒回來,娘和嫂嫂,一定要幫我照顧好九兒....”
凝香聲音有些哽咽,話未說完,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董母慌了,一把攥住凝香的手腕;“香丫頭,你可別犯傻,皇上去南疆打仗,你好端端的日子不過,不在後宮享福,你去湊啥熱鬧?”
凝香沒有說話,只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腕,董母還欲再說,卻被田氏一把拉住了胳膊,田氏看着凝香的眼睛,聲音溫和,帶着濃濃的關切,她並未勸什麼,只說了句;“娘娘一路小心,若見着了皇上,好好和皇上說。”
凝香雙目一熱,對着田氏點了點頭,“多謝嫂嫂。”
田氏眼眶也是微紅,“娘娘放心,我和婆婆,會好好照顧小公主,等着皇上和娘娘回來。”
凝香脣角噙上一抹淺淺的笑渦,對着母親拜了三拜,也不再理會母親的挽留,折身上了馬車。
凝香身爲宮妃,等閒下自是不可離京,而樑泊昭卻曾下令,無論董妃去哪,都不可阻攔,是以王公公在得知凝香要離京去往北疆時,先是震驚,再是駭然,不得不去了壽康宮,將此事說與太后知曉。
太后得知凝香竟是將九兒送到朗園,自己出宮,不免又驚又怒,剛要讓人將凝香母女接回來,又聽王公公所說樑泊昭曾下令不可阻攔,便是消停了下去。
她雖貴爲太后,可也知曉兒子素來不與自己親近,樑泊昭剛登基時,還曾顧忌彼此的顏面,來應個卯,請個安,最近更是連卯都不應了,數月不曾來壽康宮,天家母子不和已經不是祕密,聽得兒子下令,她也只得擺了擺手,道一句;“既然皇上由着她,就隨她去吧。”
王公公得令,只派了一支御林軍,連帶着宮人侍從,一道護送着凝香像南疆行去。生怕凝香路上遇上個三長兩短,他沒法子和皇上交代,凝香前腳剛離開京師,他後腳已是傳書到南疆,將此事回稟了皇上知曉。
一路艱辛,不必贅述。
凝香獨自一人坐在車中,懷裏擱着那一紙和離書,南疆路途遙遠,顛簸中,她卻總覺得恍惚,這一路與自己當年去北疆尋夫何其相似。只不過那時候的她與樑泊昭,還曾恩愛如漆,思念刻骨。
她至今記得,樑泊昭曾領兵親自去迎接自己,漫天風沙中,他將自己從馬車上抱在懷裏,不等她回過神,他的吻已經落下。
那樣好的日子。
凝香將懷裏的和離書取出,輕輕打開,瞧着那上面一字字的如勾鐵劃,她想不出,他在寫這和離書究竟是什麼心境,她卻知道自己在拿到這一封和離書時,是生不如死。
也曾想着,這一世便帶着女兒在宮裏偏安一隅,靜靜過着日子,也曾想着,無論他有多少女人,她只要有九兒就夠了,可直到拿到這一封和離書時,她才明白,之所以願意帶着孩子在宮裏不問世事的一輩子,是因爲他離自己那樣接近,甚至從長歡殿的窗口向外看去,透過層層宮闕,就能看見元儀殿高高的宮牆。
不管他來不來看自己,她只要知道他在那裏,只要知道就夠了!她便可以心安,帶着孩子一日日的挨下去。
她本以爲,自己早已不在乎他,她在乎的,只有一個九兒。
而當他寫出那張和離書,她才知曉,所謂的在乎女兒不過是個幌子,若沒有掏心掏肺的在乎孩子的父親,又何嘗會這樣愛他的孩子?
不過是自欺欺人。一直是自欺欺人。
直到看見了和離書,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從未想過要離開他。
可惜,醒悟的終究太遲。那一晚,樑泊昭心如死灰的眸子一直印在她的心上,當他下筆寫下那一闕和離書時,直如行雲流水,不見一絲一毫的凝滯與不捨。
她甚至不知道,當自己到了南疆,他會如何對待自己。
南疆。
方纔結束了一場戰事,樑泊昭親自統兵上了前線,只嚇得周遭將領膽戰心驚,回營後,同行的言官俱是紛紛相勸,讓樑泊昭別再親自上戰場。
樑泊昭只是微微一哂,打了一輩子的仗,區區的南疆叛亂,委實不曾放在眼裏。
正與衆將商討戰事,就聽侍從的腳步聲響起,進了帳子,便是對着自己跪了下去。
樑泊昭眉心微皺,只道;“何事?”
“啓稟皇上,方纔接到京中傳書,還請皇上過目。”
樑泊昭接過密信,見是王公公所傳,遂是當即打開,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諸人俱是察覺皇上頃刻間變了神色,只見他攥着那密信,眼臉微微跳動着,似是受到極大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