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空微微皺起眉頭,問道:“難道,還可以自己選擇?”
菩提道:“以往來這裏的人,都會告訴我她們想要得到怎樣的安慰。可是你並非是要來這裏尋求安慰的,既然無症,我又如何對症下藥呢?”
“呵呵,”惠空突然笑起來,坐得離菩提近了一些,“不知道爲什麼,上次一別之後,竟然很擔心你會不會有事,幾次很想來看你,但是礙於‘男子止步西苑’的禁條,一直沒有來。”
“噢?那今日又怎麼會進得來?”
“你怎麼不問問我上次是怎麼進來的,”惠空注視着菩提的眸子,菩提卻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上次,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前來聽琴的女施主,她說你看起來不太好,大概是病了。我便去向一燈師父請求,根據那女施主的描述給你配了藥。”
“這麼說來,反倒是要謝謝那位女施主了。”
“菩提,”惠空的語氣突然之間變得沉重起來,他輕輕撫上了菩提的七絃琴,“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和尚。”
菩提卻道:“沒關係,你可以做一個稱職的大夫。”
惠空低沉的眸子突然變得明亮了,他用一種詢問的眼光看着菩提,問道:“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菩提點了點頭。
惠空道:“菩提,你也不是一個修行之人對吧?”
“你怎麼看出來的?”
“並非是我看出來的。少林不收女弟子,你卻成爲了這個例外。其實,你根本沒有成爲例外,你本來就不屬於少林……”
他的話,像顆顆雨珠打在菩提的心上,她確實是個夠不上格的“例外”。她沒有隨着師父苦學禪理,沒有跟着師兄弟們一起誦經唸佛。師父只給了她這把七絃琴,給了她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再沒別的。
她是一個活在紅塵俗世之中的少林中人。
從及笄的那一日起,除了“問命”這個法號,還有什麼東西是屬於少林的呢?就連一燈師父,也有好久沒有再見過了。
“惠空,其實,我好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我也是……”
四目相對,映在彼此眼中的都是彼此的身影,還有彼此那對於滾滾紅塵的慾望。
不知是誰不小心碰到了琴絃,絃動音起,打破了這剎那的寂靜。纖白的手指撫上琴絃,撥動了一串滑音,菩提突然道:“來我這聽琴,是要付香火錢的。”
惠空笑道:“你要多少?”
“藥太苦,我想吃肉。”
“吃肉?”
“嗯,我要吃燒雞!”
惠空笑得有些詭異,只見他從背後拿出來一個酒葫蘆,又打開了草藥包。原來,裏面全是切好的燒雞肉塊!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菩提姑娘和我這麼心有靈犀?”
菩提溫柔一笑,道:“你剛纔叫我姑娘。”
惠空道:“在這裏,沒有少林,沒有經書。”
“那有什麼?”
“我們所向往的紅塵。”
菩提低眉間,妙美婉轉的琴音已自指尖流出,清新卻不脫俗,高雅亦能夠觸動人心。
第一次,沒有目的地彈琴,絃音顫動都只爲了此刻的心情。
那一天他們洽談甚歡,忘記了身在少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份……
惠空可能從未喝過酒,三杯酒下肚,就已經雙頰泛紅,雙眼迷離;菩提更不濟,甜甜的醇酒就像是美味的毒藥,一杯下肚便醉地天旋地轉。隱約間,她觸到了惠空的臉,手指竟有些戀戀不捨地停留在他滾燙的臉
頰上。
“你知道嗎?自上次你走後,我就在想你!”菩提喃喃道,“你是我長大後,見到的第一個男人……對,第一個男人……”
“那……你師父呢?”惠空抓住了菩提的手。
“他……太老了,不……不能算……”
她渾身都盈滿了酒意,美麗的臉龐像那要怒放的桃花,純美卻又盛滿了那濃烈到求而不得的慾望,驚豔地令惠空有些不能呼吸。他以爲這輩子就要在這裏終老,孤獨地過一輩子,卻不想能夠遇見她。
有些話,何不就藉着酒意一吐爲快,倘再嚥下,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
“菩提,我……我喜歡你……”
“你說什麼?”菩提有了那麼一刻的清醒,睜大了眼睛凝視着惠空。
惠空溫柔一笑,問道:“你相信,一見鍾情麼?”
菩提沒有說話,而是微笑着閉上的眸子,那彎月的弧度分明透着暖意。她不想管,她覺得這樣的感覺很好,很想一輩子就這樣下去!
他們都知道,彼此在有意地任性,有意地放縱自己的七情六慾。
難道,不應該嗎?
“我……相信……”
明月高懸,美酒下肚,良辰在即。
舌齒相絆,耳鬢廝磨,令人貪戀的懷抱的溫度……
似乎有一盞又一盞燈,點亮菩提心中的每一個塵封了二十年的角落,那些想要懷念卻又不敢去重溫的一幕幕在她的腦海之中漸漸清晰。
一碗藥。
一把琴。
一杯酒。
一個吻。
一次擁抱。
一個揮之不去的面孔……
她緊緊地揪住胸口,那裏突然有些疼。身下的這座柳梢臺,就是照着少林西苑的柳梢臺所建,可是他都走了二十年了,守着這個臺子也不過是徒添傷悲。
酒香!
原是蘇小墨取酒回來了,她不是一個人,身後還跟着奚華安和房文風。菩提扭頭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看來有些事情不解釋已經不行了。
“奚莊主是來道歉的麼?”
奚華安先是一愣,繼而笑道:“您的琴,我會想辦法找回來的!”
“即便找回來,也是你的琴了。”菩提說話間顯得漫不經心,“這把琴,二十年前就不該在我手裏繼續下去。”
奚華安疑惑道:“此話怎講?”
菩提解釋道:“這把菩提七絃琴,要說優越,不過是製作的材料比其他的七絃琴優異而已。至於是殺人還是救人,就得看用琴之人怎麼用了。”
“滌塵心法!”
“原來奚莊主知道。”
奚華安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十多年來闖蕩江湖,也遇到過用滌塵心法運功的人,比如過去的姬如雪,現在的九娘。凡是利用樂器殺人的武功,滌塵心法是至尊心法,曾有人稱其爲“最唯美的殺人方式”。
九孃的“大空笛法”便是用的滌塵心法來運功,讓人在美妙悅耳的笛音之中走向死亡,沒有痛苦,沒有知覺。但是菩提琴師卻又有些不同……
奚華安問道:“不知您是否是在修煉的時候遇到了什麼問題?”
“哈哈,”菩提突然朗聲大笑,“奚莊主洞察人心,卻爲何看不清那紅衣女子的內心呢!”
聞言,奚華安不禁一顫。九孃的內心?菩提琴師爲什麼這麼說?
菩提又道:“不錯,我當年確實是遇到了困難,而且是很大的困難。如你們所知,滌塵心法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料到走火入魔的事
情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從此後,我便走上了這殺人的不歸路!”
殺人的慾望一旦滋生,便不可抑制。
二十年前,本來是想要救活奄奄一息的惠空,不想卻是將心愛之人斷送在自己的手裏!
此後,她離開了少林,找了這個僻靜的山谷,試圖重新修建一個世間,只屬於她和惠空的世界……
可是,只要她一運功,就想要殺人,就像上了癮一樣。
一個、兩個、三個……沒有盡頭。
“你們走吧!”菩提朝他們擺了擺手,頹然道:“以後,世間當沒有菩提谷,沒有菩提琴師,更不會再有無辜的人枉死。”
蘇小墨眉頭輕皺,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酒壺遞了出去,笑道:“給,說好的酒!”
菩提沒有接,蘇小墨卻硬塞到了菩提的手裏。
“嚐嚐吧!這是清釀,清心之釀。”
作別了菩提琴師,奚華安只好翻身上馬,懷中揣着那封只有一個“孤”字的信,心中五味雜陳,攪擾糾纏。
“奚莊主!”
聞言,奚華安回頭看向了菩提琴師,聽她道:“雖然三年前未曾正式見面,但我看得出來,你變了很多。”
奚華安道:“我,變了?”
“嗯,似乎放開了很多。”
奚華安雙眉一舒,那雙永遠充溢着陽光的眸子依舊很明亮,他燦然道:“我放開了的只是那微不足道的武林江山,而想要握住的,卻是比生命還要重要!”
菩提道:“她喜歡你。”
奚華安有些詫異,問道:“什麼?”
菩提神祕一笑,道:“我是說,她喜歡你……”
三人、兩馬、一虎,夕陽下的影子漸漸被拉長,卻又漸漸化作一個原點,進而不可尋。
菩提喝下了那一整壺酒,滿意地笑了笑。
清新之釀,果然入口甘甜……
“退朝——”
隨着那襲明黃背影入了珠簾,衆位大臣方纔敢挪動步子走出朝堂。
一頂華貴的琉璃珠簾軟轎在喬丞相的面前頓了頓,轎子裏的人輕輕掀了掀簾子,不知道對喬丞相說了些什麼,只見喬丞相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手中的玉石球刺激着掌心裏的穴位轉得很歡了。
子時剛過,帝都喬宅,一把華美的七絃琴端坐在大理石桌上。
紅衣女子輕撥琴絃,妙美的琴音如微風拂過三月桃花,似有清香,亦如飛雪沉湖,似有曠景。期間的妙處,自然是用言語不可說盡的。
有人不禁鼓掌,道:“確實是一把好琴!”
然撫琴之人似乎有些不太開心,悵然道:“只可惜……”
鼓掌之人緊張地問道:“可惜什麼?”
“大人您用不了這把琴。”
“宮主還真是關心老夫哪!”喬丞相捋了捋鬍鬚,不明意味地笑了笑,“老夫自然是用不了這把菩提七絃琴,不過……”
紅衣女子警覺地盯着那老傢伙的眸子,那雙眸子從她第一次見起,就覺得像是那暗夜之中的狼眼,永遠跳動着不安分的火焰,如飢似渴般想要將慾望釋放,毫不留情地奪走想要得到的一切。
“不過老夫手下,卻不乏這樣的人才。”
“噢?”紅衣女子失笑道,“不知丞相大人有怎樣的人才……彈琴的琴師,還是聽琴的琴客?”
喬丞相得意道:“自然是彈琴的琴師咯!”
紅衣女子不屑地擡了擡眉,眼底隱着一絲懷疑,雙手抱在胸前在木椅上坐下,等着看老傢伙到底要耍什麼把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