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正是因爲九娘和奚華安對於她來說是陌生人,與她之間沒有任何瓜葛與牽絆,她才能夠輕鬆地吐露出那些過往。她繼續講着她的故事:“接下的日子,就如一般人所想的那樣,我在他的府上住下了,受他的關懷與照料。畢竟,我一個被除了宮籍並且被人認爲已經死去的女子,無依無靠……不可避免的,我也愛上了他……”
“曉色雲開,春隨人意,驟雨才過還晴。
古臺茅塮,飛燕蹴紅英。”
宸姬旋着裙襬,在桃樹下笑靨如花,不小心撞到了樹幹,搖得花瓣紛紛飄落,絢爛無邊。吟詩聲近,她知道是他來了,抖了抖落滿花瓣的衣裙,嘟着小嘴端立着等他靠近。
西冕王捻起宸姬頭頂的一片花瓣,眼神溫柔似水,忽然一把摟住了她,吟道。
“舞困榆錢自落,鞦韆外、綠水橋平。
東風裏,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
宸姬依偎在他的懷裏,像一隻嬌弱黏人的小貓,緊緊地抱着他,生怕他會突然消失在自己的生命裏一樣。
“宸兒,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還有不幫你的道理麼?”宸姬伸出手指,點在西冕王的鼻子上,甜甜一笑,“說吧,要幫你什麼忙?”
“一個月後,是陛下的壽辰,我想要你和我一起準備一份禮物。”
“什麼禮物?”
“你跳一支舞獻給他!”
宸姬“噗嗤”一笑,說道:“王爺這禮物也太過平凡了吧!後宮舞技絕佳的舞娘們多了去了,他哪裏會看得上我的舞呢?”
西冕王揉着宸姬耳邊的絨發,寵溺道:“在我的眼裏,宸兒的舞跳得最美。”
說到這裏,宸妃握得手爐更緊了,似乎想要用力把手爐握碎一般。
“之後的一個月,我都不明白,爲什麼當時他看我的眼神裏會有憂傷、有懷念、有不捨……直到獻舞的那一晚……”
那一晚,大明皇帝在龍門殿內,擺宴羣臣。
燈火如晝,染紅了皇宮頂上的半邊天。大殿兩邊放置着雕琢華美的酒桌,來客均是朝中之臣,亦有大明皇帝結交的一些“世外之人”,不過也多是些打着“世外之人”的名號來誆騙榮華富貴的大俗人罷了。
有樂女輕撥箜篌,奏絲竹悅耳,踏鼓聲聲。
宸姬着桃色羅衣,旋舞在大殿中央,腳腕間瓔珞如翡翠,相擊間空靈迴響。她的目光從起舞到舞罷,只看着一個人,只看着那個如她再生之父母,又如她將要託付終生的人——西冕王。
美目傳情,大概就是這樣。
“啪啪啪!”
高坐上的大明皇帝竟然站起身來爲她鼓掌,她心裏歡喜極了,即便跪着也偷偷用餘光去看西冕王,猜想着他也是歡喜的。
“西冕王,你的禮物孤很喜歡。”
聞言,宸姬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陛下一定會獎賞他們的,會不會……會不會賜婚呢?心花怒放的宸姬大膽地猜測着,等待着大明皇帝的下文。
大明皇帝眯着雙眼,癡迷地看着宸姬,下旨:“賞錦緞三十匹,封爲宸妃,入住朱雀閣。”
西冕王什麼話都沒有說,他一直都在順着大明皇帝的意思走。只有這一刻,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宸兒……”
煙霧漸漸淡了,宸妃有些不情願地站起來身來,打開一個瓷花方盒,舀了幾匙香末放到香爐裏。煙霧又漸漸濃了,一縷縷爭搶着糾
纏着飄升上去,宸妃那深邃的眸子透過煙霧望去顯得更爲神祕而又迷離。
“依娘娘所言,此後您應該是在宮中錦衣玉食,又怎會跑到這貧瘠的邊陲小鎮?”九娘顯得有些急切,想要很快知道下文,這是她一貫的性格。
宸妃癟了癟嘴,悠然道:“錦衣玉食……算是吧……也有那麼一段日子我很醉心於那些漂亮的衣服,好吃的糕點,特別是那種有人服侍又可以隨意驅使的感覺。我一度以爲,我真正地做了一回人,可後來才知道,我不過是又成爲了人手裏的那把工具!”
涼月無邊,清波湖上,有女泛舟。
西冕王抓着宸妃的手,眼裏滿是懇切,說道:“宸兒,再幫我一個忙,我就帶你離開,好不好?”
宸妃沒有甩開他,因爲她不會水,她害怕用力太大掉下去。
“王爺,請自重!”
“宸兒,再幫我一個忙吧,我保證,這一次我一定帶你離開!”
手腕被捏得有些痛,她的肩不禁顫了顫,心中也閃過一絲惻隱,似乎有什麼東西把這一點點惻隱之心撐開,無限擴大、膨脹,直至她不知覺地說出了那句話。
“如果我幫了你,你就要娶我爲妻——八擡大轎,明媒正娶!”
封王將心腹放到宮裏當眼線,一般都是爲了奪權大計所用。那麼西冕王也不可能例外,將宸妃送進宮裏當了大明皇帝最寵愛的妃嬪,想要下手是最容易不過的。不過那大明皇帝掌握乾坤,又豈會是他們撼動得了的?
九娘不禁疑惑道:“難道你們的計謀沒有被識破?如今您確實也嫁給了西冕王……”
宸妃道:“我也奇怪,當時我盜取《九劍》的時候,陛下發現了我,但並沒有處罰我,而是和顏悅色地與我談了一番。”
西冕王並非是江湖中人,又爲何想要奪取“江湖九卷”之中的《九劍》呢?況這《九劍》在劍冢,而劍冢是兩百年前的鼎劍世家所造,位置恰是前朝的皇陵所在地。皇陵機關滿布,險阻異常,宸妃一人怎麼可能進得去並且拿到了《九劍》?如果說是大明皇帝送給她的,那麼《九劍》就根本不在劍冢,而是一直就在大明皇帝手中!
江湖之中的絕頂高手都不一定能夠活着進去再活着出來,那麼他又是如何破得了那重重機關的呢?
帝王之心從來冷酷如冰,又怎會在乎那些爲他拼命賣力的人,一兩百條人命,在他的眼中,也不過就如一兩百根賤草,折斷了就隨風而去。想及此,奚華安頓時心中一涼。
“你將真相全都告訴他了?”
“嗯,”宸妃點點頭,“他說《九劍》送給我,並且放我回到西冕王身邊。只不過……”
“只不過你們再也不能待在帝都,於是陛下把你們放逐到暮陽城,戴罪戍邊。”奚華安接話道,“可是,若是如此,您又爲何想要殺了西冕王呢?”
“呵呵,”宸妃輕輕一笑,“二位還當真是夫妻,性子一樣的急呢!我都還沒有說完,其實,我之所以想要殺了他,是爲了我的兒子,小智。”
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了女子細碎的腳步聲,聽起來有些急切,她匆匆地敲了門。
“娘娘,世子的病情加重了!”
宸妃與西冕王並沒有住在一起。嫁入王府不到一個月,宸妃就懷有身孕,就離開了王府,搬到了自己的別院中。可是小世子出生以後,西冕王並不許他和宸妃住在一起,而是橫行搶走了尚在母乳期間的小世子,任宸妃怎樣苦苦
哀求他都不願意放小世子回到孃親身邊。
“你放心,小智在父親身邊,會一樣過得很好。”
這是西冕王對宸妃說的最後一句話。
但小世子並沒有真正和西冕王住在一起,他被安排到了一間總是會被牢牢鎖住的屋子裏,只有一個奶媽看着他。
一次無意地聽到回來彙報的侍女說,西冕王要用小世子的血祭神劍,如果不行,用幼兒乾淨的肉也無所謂!爲此,宸妃曾昏睡了兩天,醒來後半個月內清湯寡飯,不願進食。
“你們知道嗎?他就是個瘋子!”
宸妃聲淚俱下,一提起來就萬分哀慟。
四年前,宸妃嫁給了大明皇帝,當時她應該不過二八年華,算到如今也不過是和九娘一般年紀,看起來竟會如此顯老!
九娘憐惜地看着她因爲哭泣而微微顫慄的背影,覺得眼角有些潮溼,別過臉去不再看她。
鎖着小智的屋子就在前面,四面嚴實地只有一扇窗子可供宸妃探望。她巴在窗臺上,努力地往裏面看去,恨不得整個人可以縮小成一縷煙,從窗縫裏飄進去。
“小智……”
屋子裏傳來了小孩子的哭鬧聲,含糊不清地喊着,依稀可以聽出來他喊得是“娘”。雖然才一歲半,但明顯可以看出來宸妃曾偷偷地來看望過他很多次。
“娘……娘……”
小智的哭鬧聲刺激地宸妃心裏更加難過,她鬆開了窗戶,捧着臉痛苦地蹲下,靠着牆壁,努力壓低自己的哭聲,生怕被屋裏面的人聽到。九娘跟着她蹲了下來,輕輕拍撫着她的背,安慰道:“娘娘放心,我們可以救出小智的。”
宸妃有些吃力地咬了咬嘴脣,擦了眼淚看向九娘。那雙藍黑色的眸子有一股堅定,那種堅定突然讓她感受到一種溫暖。這種溫暖,她有好久都沒有體會過了……那似乎是很遙遠的記憶,在她死而復生的時候……
護城衛隊的高隊長敲開了西冕王書房的門,躬身行禮道:“屬下有一要事須向王爺彙報。”
書桌後面坐着一位體格高大但卻容顏清秀的男子,灰黑的袍子上印着暗花麒麟,黑髮高高束起,看起來精神卻又不失凜厲。
他放下手中的書卷,擡起眼來,目光中夾帶着一種能把人看穿的透射感,高隊長不禁打了個哆嗦,聽西冕王問道。
“你要說的,可是王妃違法許人入關一事?”
“回王爺,正是此事。”
“這件事就隨她去吧!”
聞言,高隊長有些驚訝,問道:“那要是上面怪罪下來……”
“我自有辦法,你先退下吧!”
西冕王語氣森冷,不容許高隊長反駁一句。事實上,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忤逆他的意願,除了她——宸兒平靜了這麼久終於又有了動作,這說明她的心裏還是有他的。
不論如何,他這一次一定要握緊!
“我真想不到,當年陛下會將《九劍》直接送給王妃。”
空蕩蕩的書房裏突然響起了一個年老的聲音,像那舊宅門前的老樹,走過了百年歲月,莖葉間飽含着世間的風霜雨露。
西冕王無奈地笑了笑,對身後的那塊黑色幕布說道:“陛下在等待着的,是我把其中的奧祕解開,然後拱手奉上。”
“當然,我也會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補充了一句。
那年老的聲音忽然輕輕嘆了一氣,半響,又問道:“小世子的病好些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