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娘,紫兒有負所託,我沒有找到‘美人目’……不過,我應該很快就可以來見你了……”
湖水冰涼,滲入肌膚,徹骨嚴寒,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任湖水攪擾着微微作痛的心口,久久不能罷……
一個時辰已過,那一百名鬼女們也並非全都出場,有的已在準備過程中就被淘汰了,另有一部分擅長樂器,便爲舞者奏樂,也循優則錄之的原則。
偌大的訓練場上,鼓樂聲響,西域異調,荼靡妖嬈,更有江南柔語,絲竹悅耳。
“夜聞篳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
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焱悲壯。
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
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
清美的吟詩聲自屋內緩緩飄來,女子輕甩水袖,作燕狀低飛而出,腳尖觸點地面,旋身而起間身向後仰,似一彎新月,靜美若水。女子嘴脣微抿,逐漸彎出一個弧度,笑逐顏開。
她拂袖起身,隨着急促的篳篥樂聲轉圈踏步,水袖隨身而擺,也旋成一個又一個圈,竟像是要把觀舞之人旋入她的舞步之中,圈入她的迷魂陣……
“這女子是誰?”奚華安問身旁的艾晚。
艾晚道:“這女子在我進鬼宮之前就待在九娘身邊了,本是舊朝宮中的舞娘,大概也是個女官的樣子,聽說是司樂司的人……你看她跳的舞美不?”
奚華安臉一紅,沒想到艾晚要他來評價這女子的舞蹈,一時語塞。
艾晚笑道:“九娘又不在,你說說又無妨。你要不說也罷,我知道你也覺得她跳得很美!這女子叫纖媚兒,學過一些媚術。”
“原是如此,怪不得!”
奚華安看着場中女子的翩然舞姿,心中頗有感慨,還想對艾晚說點什麼,偏偏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鼓聲,節奏緊湊,張弛有度,十分有荒然大漠之感。
他再仔細看過去,場中所舞之人已不是纖媚兒,而是另一個女子。
那女子着橙紅色輕紗抹胸,若隱若現間極盡誘惑,下身的燈籠褲裙也是橙紅色,一頭黑棕色的頭髮挽做高髻,留了幾縷麥芽辮自然地垂下來,髻上簪着一根紅羽。
似一抹朝霞,溫暖卻不熱辣,嬌媚卻不妖邪。
“唰!”
不知她是從哪裏拿出來的兩把舞扇,對半而開,整個地遮住了佳人的貌美容顏,鼓聲漸漸弱下來,玉笛聲緩緩而入,扇子自兩邊悠然移開,佳人的嬌面隨之一點點露出來,襯着那暖暖一笑,好生嫵媚!
艾晚見奚華安也看得呆了,輕笑道:“這個女子是我吐谷渾的姐妹,她叫烏娜莎,我一般都叫她小莎。”
奚華安道:“烏娜莎年齡還小吧?”
艾晚道:“這都被護法看出來了?嗯,她今年才十五呢!”
奚華安道:“她也是吐谷渾人,是和你一起來的麼?”
艾晚搖頭道:“不是不是,她說她六歲的時候就在鬼宮了。其實她的遭遇挺可憐的,她六歲那年阿爹就病死了,唯一健康的阿孃帶着同樣重病的她到處求醫,可是偏偏在最無助的時候,天降大雪,阿孃爲了保護她不被凍壞……就那樣走了……”她鼻頭一酸,突然停頓了一會兒。
又道:“那時鬼宮剛成立九個年頭,姬煊護法從那過的時候發現了她和她阿孃,把她阿孃草草地葬之後,就將她帶回了鬼宮。”
不想那場中曼舞的女子此刻笑若桃花,原來身世卻是寒涼如雪,如此鮮明的比照,
令奚華安心中很是難受。
過去再怎樣的悽慘悲哀,也都已經過去。
而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寒涼,只要摻着那麼一丁點無情,就可以令人痛不欲生。
甚至是,喪命。
不論湖邊的侍女怎麼喊,始終沒有人應答,今天鬼宮中的人大多去圍觀九孃的殺手隊伍“紅顏煞”的選拔了。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一如既往嗜酒如命的瞳須正往日月湖來。她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提着衣裙匆匆跑過去,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瞳須見她一臉着急,寬慰道:“小姑娘,彆着急,慢慢說。”
那侍女着急道:“有人……有人……掉……掉到湖裏去了!”
“什麼?”瞳須擡眼望去,隱約還可以看見伸出來一半的船頂,心下大驚!
不想,竟有人妄開機關,想要闖入鬼宮禁地!
到底是醫者仁心,不管那人企圖如何,還是先救人要緊。
瞳須脫了鞋襪,一個縱躍跳入了湖中……
侍女從瞳須懷中接過渾身溼透且奄奄一息的紫兒,欣喜道:“幸好幸好,她還活着!”
“你快去給她找些乾淨衣服來……不,不用,直接拿一牀棉被過來就好……”
溺水的是紫兒,瞳須認爲她應該不會有闖入禁地的動機。便左手壓着右手發在紫兒的腹部上,想要把她腹中的湖水全給按壓出來,可是他剛按壓了幾下,發現紫兒腹中竟然沒有充脹着大量湖水,那她的昏厥跟溺水無關?
復又將她的身體側翻過去,撩開溼淋淋的頭髮,才發現原是頸間有明顯的被勒過的痕跡,憑此就可斷定是機關所傷,可是紫兒爲什麼要開動機關呢?
再搭上她的脈,已若遊絲,瞳須將疑惑放到了一邊,趕緊運功救人,打通了致使她昏厥的多處穴位和筋脈,紫兒方脫離危險。這時那侍女剛抱了棉被回來,旁邊跟着而來的是紫兒的阿孃花嬸。
“瞳須大人,紫兒她……她這是怎麼了?”花嬸看着昏睡過去臉色慘白的紫兒,眼中盡是心疼,充滿了擔憂。
“你無需太過緊張,紫兒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我們先把她送回去要緊。”
日落西山,只留幾抹餘暉掛在天際。
東殿舞樂剛歇,然觀者尚是意猶未盡。
九娘宣佈了勝出者的名單,纖媚兒和烏娜莎自是名列前茅,待要進行下一場比試的時候,卻有一白衣女子懷抱着楊木琵琶踏入場中,看樣子是對九孃的裁決結果存有異議。
她屈身道:“宮主,我本有一支舞想要參與競選,奈何適才爲好姐妹纖媚兒伴奏,方纔錯過。而今器樂之比的勝出者卻也沒有我,我不服,想要加試一舞,不知宮主允或不允?”
那白衣女子看起來清淡如霧,稍不注意,就會被人遺忘的感覺,而言語間卻可見錚錚傲骨,實是不可小覷!
九娘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道:“屬下名曰白霧。”
果然人如其名,不知這舞是否也如迷霧一般,讓人慾罷不能呢?
九娘做了個“請”的姿勢,道:“允你加試一舞,不過,若是不好,亦是進不了下一場比試的,你要想好了。”
白霧欠身一笑,抱起琵琶……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白霧撒開薄紗袖,好像撥開了一層迷霧,另一隻袖攬過來,好似又進入了迷霧之中,她左手拄着琵琶的
如意頭,右腿朝後緩緩擡起,回勾,快要觸到頭頂的時候,身體忽然向前倒去!
衆人心中一緊,以爲她就要摔倒。
她卻忽地側身而臥,琵琶不知何時已挪至身前,左腿鬆鬆前伸,右腿腳尖繃直,緩緩地曲起,明明動作嬌媚迷人,在她做來卻是那樣優雅仙美。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一陣撥絃聲,如天邊浮雲,輕柔緩慢;又一陣撥絃聲,如春風拂面,稍縱即逝;再一陣撥絃聲,如急湍流水,浩浩蕩蕩奔馳而來……
“鏘!”
白霧指彈琵琶腹面,手撫琵琶背旋身而起,一掌拍到琵琶的鳳凰臺上,琵琶也旋起身來,她腳步有節奏的轉圈踏着,倒有些想鼓點舞步。
“唰!”
衣袖一扇,雁字分開,她凌空躍起,立起腳尖,竟站在了琵琶的如意頭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衆人以爲她已舞罷,正欲鼓掌,忽見她彎腰而下,指若翻花,悅耳琴聲若絲綢般滑膩而出,扣人心絃。
她莞爾一笑,輕蹲而又起,舞之空中,忽然止了動作,背朝大地,直直落下。
衆人心中打緊,只見地上琵琶直直的屹立場中,她柔柔地躺在了琵琶的如意頭上……
“好一支琵琶舞,果然似那迷霧一般勾人心絃,令人慾罷不能!”九娘提筆寫下了她的名字,讚歎道,“白霧,你跳得真好!怎麼我以前不常見到你?”
白霧道:“屬下一直在風使者身邊做事,風使者雲遊之後,我也就沒什麼事兒了,宮主自然不會注意屬下。”
九娘笑道:“說起風使者來,倒是有大半年沒有見到了呢!”她引着白霧站到挑選出來的那十五名優勝者之中。
白霧本已站定,又轉身跪在九娘面前說道:“昨晚風使者來了信,屬下沒有及時交到宮主手中,請宮主責罰!”
九娘並沒有不快,而是扶起白霧,道:“起來吧!我並不責罰你。”
白霧道:“風使者說他不日將回來。”
九娘無意的撫了撫袖口,笑道:“果然是雲因的風格,連歸期都是不大確定的。”
花嬸想嘗試着給紫兒喂下湯藥,可是無濟於事。
瞳須道:“實在不行,就不要讓她喝了……”說着他伸手扒了扒她的眼皮,“渙散無光,癡傻如新生的孩童……我想……”
不知爲何,花嬸的心中有些緊張,她問道:“紫兒,紫兒不會是傻了吧?”
瞳須沒有看她的眼睛,從阿希死後,他就不太相信自己的能力。阿希是在他手上走了的,如今紫兒雖然撿了條命回來,可是卻喪失了記憶和智力,狀如新生小兒!
他低下頭,顫抖着攤開手掌——這雙手,曾經救活了無數條徘徊在鬼門關的生命,而今,卻又……他無力想下去……匆匆地派人將這些事情報告給了九娘,九娘立即暫停了選拔事宜,忙趕了過來。
“瞳須大人,怎麼樣了?”
瞳須搖了搖頭。
九娘叫過一旁發現紫兒中了機關的那名侍女,問道:“紫兒姑娘怎麼會到日月湖去?”
那侍女一臉茫然,道:“婢子也不知紫兒姑娘怎麼會到那裏去,只是從日月湖路過,看到湖裏有人招手,看着像是溺水了,我才發現她的。後來恰好碰到曈須大人,就把紫兒姑娘救起來了。”
瞳須道:“當時我看到了機關船的船頂,在湖中央,估摸着紫兒是動了機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