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紅杏並未發現他神色中的異樣。
她將那塊美玉放入少年的衣領中,還忍不住親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答道:“當然認識,那就是一個大魔頭,你以後別招惹他,更別讓他知道你有太昊暖玉,不然的話,他真的會殺了你!”
說完,她在少年的對面坐了下來:“還不知道公子你的名字是?”
問完這話,她纔看出少年的神色似乎比剛纔還要陰冷些。
她想了想,難道是剛纔唐突出手將他的太昊暖玉掏出來,惹得他不高興了?
她今兒心情不好,也不是故意要去惹誰不高興,實在是那太昊暖玉太讓人心驚肉跳了,這少年既然好心讓請她吃咕嚕肉,她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因爲太昊暖玉喪生不是?
她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陰鬱得厲害,正準備找些話題來緩和一下氣氛,少年卻開口了:“永餘!”
“什麼?”她沒聽明白。
少年又道:“永餘!我的名字叫永餘,永遠都是多餘出來的那一個!”
少年說着,拿起面前竹筷。將炙盤上面的肉片翻了個面兒,看似隨意的又問了一句:“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我叫……”君紅杏腦海裏面念頭轉了轉,回道:“我叫阿離!”
少年擡眼看了她一眼:“阿離小姐?”
她忙道:“不不,小姐不敢當,我其實就是一個小丫鬟,你叫我阿離姑娘就好了!”
說話間,那店小二已經爲她拿來了碗筷餐具等物:“姑娘,你們慢用,我去眯會兒,有什麼需要你叫我!”
君紅杏從兜裏摸出一枚碎銀遞給他道:“多謝!”
那店小二看了看白花花的銀子,伸手想要去接,似乎又有些顧忌的看了那位叫永餘的少年一眼,遲疑着不敢伸手。
少年冷冷道:“既然姑娘給你,你就收着吧!”
“是是!多謝永餘公子,多謝姑娘,你們慢用,慢用!”
店夥計雙手接過銀子,高高興興的回去睡覺去了。
偌大的店堂內,就只剩下了君紅杏和這個名叫永餘的公子,還有便是面前炙盤中滋滋冒油的咕嚕肉。
君紅杏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動不動就會掉眼淚的人。
可是來到長安這纔不到一天的時間裏。就猛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而且一直跟在身邊的輕衣和忠叔也就這麼死了,她的心裏始終還是鬱郁然不得釋懷。
她拿起筷子,學着永餘的樣子翻了翻炙盤上面的肉塊,低聲問道:“這就是咕嚕肉嗎?輕衣一直想吃,只可惜她死了,再也吃不上了!”
說着說着她的?頭就有些發酸,眼眶也再次溼潤起來。
永餘看了她一眼,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次,他失去了最親的親人,也是黑更半夜的來到這九炙食鋪,哭着鬧着要吃咕嚕肉……
他沒有她這麼幸運,還能有機會吃上熱乎滾燙的咕嚕肉。
他那次哭鬧一陣後,不僅沒吃成咕嚕肉,還把他那凶神惡煞的二哥招來了,把他拎回去好一通訓斥。
自那以後,他每一次殺人之後心情不好,就都會到這九炙食鋪飽飽的吃一頓。
這麼些年,也都成了習慣。
今夜,也是如此。
他見她夾起一塊炙烤得冒油的肉片吹了吹就要往嘴巴里面送,急忙用筷子夾住她的筷子,道:“這是咕嚕肉!不過,現在還不能吃,得再炙烤一會兒,待肉裏面的油脂烤出來之後,再依照你的口味加上酸梅湯或者番茄汁悶煮……,最後加入新鮮的茴香葉就能吃了!”
君紅杏放下筷子上的肉片,低聲說了句:“真麻煩!”
兩人也不熟,面對面這樣坐着,除了那塊太昊暖玉也實在找不到別的話題。
不過,看這位永餘公子的神情,似乎很不想提他脖子上的那塊太昊暖玉。
所以,君紅杏只得將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炙盤上。
三分肥七分瘦的肉片在炙盤上滋滋冒油,她的思緒卻又漸漸的回到了輕衣和忠叔離奇的死亡上。
她既想不明白到底是誰要置她於死地,也不知道吃完這頓咕嚕肉。出門應該去哪裏!
她黛眉輕鎖,眸含輕愁,手中握着筷子一下一下無意識的戳着面前的空碗,末了,那花瓣一般嬌嫩的櫻脣還情不自禁的溢出了一聲輕嘆。
永餘公子正熟練的加入酸梅汁悶肉,聽見她的輕嘆,便擡眼往她看了一眼。
這一看之下,眸色似乎被她的容色惑了惑,楞了片刻才道:“阿離姑娘有什麼煩心事嗎?”
她回過神來,搖頭道:“沒有!”
永餘公子又看了她一眼,語帶誘哄的問道:“咕嚕肉還得過一會兒才能好,阿離姑娘不如說說你是如何認識二皇子的?”
她一聽到二皇子這三個字,心裏就好像吞了一隻活蒼蠅那般噁心。
她癟了癟嘴,輕哼了一聲:“他?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永遠都不要認識他!”
永餘挑了挑眉:“阿離姑娘不喜歡他?”
“喜歡他?我眼瞎了也不可能喜歡他呀!”
她將筷子在碗底用力一頓,聲音裏面帶着毫不掩飾的恨意道:“他荒淫無道,品性惡劣,還妄想做皇上!哼,他將來若做了皇上,整個大漢江山可就都得完了!”
一提及帝永堯,她心中的新仇舊怨就一起涌了上來:“如果有機會,我真恨不得殺了他!”
啪——!
隨着她的話音,對面的永餘公子竟是啪一聲捏斷了手中的竹筷。
君紅杏看向他,狐疑道:“永餘公子,你……怎麼了?”
永餘公子星目中神色莫測,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道:“阿離姑娘,這樣的話,你今日說說也就罷了,千萬不要在外面去說!這裏是天子腳下,若被二皇子的人知道可就不好了!”
君紅杏靜靜望着她,眼神中漸漸有了審視的味道。
這位永餘公子雖然衣着華貴,可是從他陰鬱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生活得並不開心,甚至可以說他生活得十分壓抑。
每次她提到二皇子的時候,他眼神中的情緒都十分奇怪,似乎很贊同她的說法,又好像很討厭她這樣的說法。
她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乾脆直言問道:“永餘公子,你也認識二皇子?”
永餘看了她一眼,語氣有些冷淡的說道:“長安城誰人不認識二皇子?”
她還想要再問,他已經夾起一塊燜好的咕嚕肉放進她的碗中:“你嚐嚐!這就是長安城絕無僅有,只此一家的茴香咕嚕肉!搭配這種叫杏子黃的果酒,堪稱長安一絕呢!”
酸梅汁的酸甜香味兒和肉質炙烤之後的香氣巧妙的搭配在一起,真是令人垂涎欲滴呀!
她夾起咕嚕肉正要放進口中,他忙道:“小心燙!”
她又吹了吹,這才一口咬了下去:“嗯,好吃,好好吃!”
三兩口。便將一大片咕嚕肉吞進了腹中。
永餘公子臉上的神色這時候似乎也稍稍平和溫暖了一些。
他見她吃完一塊,便又將一塊燜好的咕嚕肉放進她的碗中:“喜歡吃就多吃點吧!食物的香味和口感能令人心情也跟着愉悅起來呢!”
她點頭,表示贊同。
接着,手口都不閒着,吃下一塊又一塊熱乎乎的咕嚕肉。
兩盞茶之後,永餘見她吃下了數十塊大片大片的咕嚕肉,又喝下了大半壺杏子黃。卻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不由得提醒道:“阿離姑娘,你吃好沒有?要不咱們走吧?”
她一直都在埋頭大吃,這時候擡起頭,他才發現她眼眶通紅,一副努力憋着眼淚的模樣。
他心中一顫,失聲問道:“阿離姑娘你怎麼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我沒事兒,我就是還想吃!”
“可你已經吃下了足足兩個人的量了!”
“我還要吃!我要替輕衣多吃一點兒……,嗚嗚,早知道她會這麼快離開我,昨兒晚上我就應該帶來她好好吃一頓,這樣的話,她也不會帶着遺憾離開了……”
“可是你再吃下去的話。會撐壞的!”
“你別管!我今兒就是撐死了也要將這些咕嚕肉全部吃下去!”
君紅杏想起昨夜在四方客棧,輕衣在牀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想必心裏定是還饞着這些咕嚕肉,只可惜……真的沒機會了!
她心中愧悔不已,又覺得前途艱險,覺得只有不停往肚子裏面填食物,心裏才能稍稍好受一些。
又過了兩盞茶的功夫。她扶着隱隱作疼的肚子從九炙食鋪走了出來。
永餘不遠不近的跟在她的身後,問道:“阿離姑娘,你沒事兒吧?”
她擺了擺手:“我沒事兒!我好得很!永餘公子,謝謝你今夜的盛情款待,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呀!”
永餘笑了笑:“那你自己當心點兒!”
說完,便往街道的盡頭走去。
君紅杏見他走遠,終於忍不住,往旁邊疾走幾步,扶着旁邊一棵小樹哇一聲就嘔吐了起來!
腸胃一陣一陣痙攣,吃下去的咕嚕肉全部都吐了出來。
她大口大口喘着氣,抽了腰間錦帕擦了嘴角的水漬,然後踉踉蹌蹌的往前往走去。
沒走幾步,她腳下一軟。就往地上跌坐了下去。
身側光影一動,永餘公子不知何時到了她的身邊:“阿離你沒事兒吧?”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永餘公子?你不是走了嗎?”
永餘扶着她在旁邊的石階上坐下,神色依舊冷漠,聲音依舊沒有溫度,說出來的話卻讓君紅杏微微有些動容。
他望着沉沉天幕,悠悠道:“不知道爲什麼。看見你就想起了數年前的我自己!那時候我母親被人殘害致死,我也是如你這般傷心欲絕,不知道應該如何發泄,如何表達心中的悲痛,便來到這九炙食鋪想要吃母親生前最喜歡吃的咕嚕肉,可是那時候我年紀小,在這食鋪外面叫嚷了好長時間。都沒人理我!後來我二哥帶人找到我,將我好一通訓斥……,後來我終於有機會吃這咕嚕肉了,我也是如你這般,吃得撐不下了之後,一出食鋪的大門就吐了……”
“沒想到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
君紅杏的目光隨着他的視線看向遙遠的夜空,緩緩道:“永餘。我覺得自己好沒用,保護不了身邊的人,也保護不了自己……”
永餘側眸看了看她浸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動人的姣好面容,道:“你是女孩子,自會有愛你心疼你的男子保護你!”
她想起了南宮錦,想起了與南宮錦在別館裏面的那一場歡愛,心中五味雜陳。苦笑着搖了搖頭,將腦袋埋在雙臂之間不說話了!
他卻好似想起了什麼好玩兒的事情,拉着她的手道:“走!我帶你看日出去!”
日出?
現在看日出會不會太早了呀?
不等她問出口,他已經將她拽起來,帶着她往前面跑去。
她捂着小腹,抗議道:“永餘你跑慢點兒,我肚子疼!”
永餘干脆攬過她的腰,足尖在地面上一點,徑直帶着她原地騰躍而起,直接上了附近的房樑,然後踩着瓦脊,帶她飛檐走壁,往前面飛掠而去。
四周風聲獵獵而過,整座長安城似乎都被他們踩在了腳下!
這種新奇的感覺讓君紅杏暫時忘記了心中那些煩亂的焦慮和不安。
她仰頭看着天幕上一顆顆明亮閃耀的星子。讚道“永餘,你好棒!你怎麼會有這麼神乎其神的輕功?”
他笑了笑。
然而那笑容上面好似蒙着一層浮冰,冷湛湛的透着些落寞:“我沒身份沒地位,母親死後,便只有苦練功夫,努力讓自己有些價值!唯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
君紅杏聽他言語中透着些難以言說的悽苦。便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不過,她隱隱覺得有些奇怪。
這個永餘公子明明是如此冷冰冰的一個人,爲什麼會對素昧平生的她這麼好?
難道就因爲今夜的她,讓他想起了曾經的他?
嗯,也許僅僅是同病相憐的原因吧!
看他性格這麼冷冰冰的想必也是沒什麼朋友,所以今夜纔會將她當成可以說說心裏話的朋友。
應該,也就僅此而已吧!
不多時,永餘便已經帶着她來到了長安城最高最高的樓塔之上。
這是長安城視野最爲開闊的瞭望塔,輕衣說,若能坐上那鞦韆架,蕩起來的時候能夠看到數百里之外的地方!
永餘將她輕輕放下,撫摸着鞦韆架道:“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避開守塔的士卒,偷偷坐在這鞦韆架上。蕩得飛起來的時候,心中的鬱悶情緒便都煙消雲散了!”
“是嗎?這麼高的地方盪鞦韆不會摔着嗎?”
君紅杏口裏雖然說着懷疑的話,身子卻已經在鞦韆架的橫板上面坐了下來。
從前在平陽城的時候,她就喜歡盪鞦韆,此時儘管這樓塔高得有點嚇人,不過她還是很快就將鞦韆蕩了起來。
她越蕩越高,呼呼風聲從耳畔掠過。竟是如同驚雷,轟隆隆的響得厲害。
她往平陽城的方向遠眺,想起臨出發之前的一夜噩夢,心中升起了些不好的預感,似乎是再也不能活着回到平陽城了。
平陽城的‘伯父’,平陽城的君氏一族,平陽城的一切,她都再也見不到了。
這般想着,她的鞦韆便已經越蕩越高,想要透過茫茫夜色,再看一看她的平陽城!
就在她蕩得快要飛起來的時候,站在旁邊的永餘對她笑了笑,薄脣啓合似乎說了一句什麼。
可惜她耳邊風聲太猛,她什麼都聽不到。
她只看見他從袖中摸出了一把不知名的東西,在手中緊緊的握了握,然後一擡手就將手中之物揚了出去。
霎時間,一蓬綠瑩瑩的,顆粒狀的東西神奇的從他手中飛了出去。
每一顆都極其細小,如同最細小的沙塵。
然而每一顆又都在發着光。
不,準確的說,它們是在夜空中燃着火,綠瑩瑩的,似曾相識的,詭異的綠火!
君紅杏看着眼前隨風飄蕩的綠火,猛然便想起了剛纔在四方客棧看見的那些燒化了輕衣和忠叔的綠焰。
她錯愕的看向永餘:“你,你怎麼會有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