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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新娘 - 第15章 花期至字體大小: A+
     

    

    茗萊與炎涼,在鴻運酒家喝酒。

    有女子於偏角輕彈,唱的是離愁紛亂,淡眉清目,越發惹人垂憐。

    多年前的雲照國御花園中,也是這般景象。

    但時過境遷,人亦全非。

    茗萊遠嫁至此,當了肅王妃;而炎涼,也早在多年前就到南景當了質子,做了肅王伴讀,昭明宮統領。

    連那兜帽下不敢示人的面,也刀痕遍佈,茗萊知道,那是三年前他爲打消她的顧慮而故意自殘。

    其時二樓雅座起了陣陣刺耳的笑,將軍府的幕僚木四酒勁上了頭,說話漸漸沒了分寸,俚俗笑話講完,便將那朝廷祕聞也悉數吐出。

    “你們有所不知,其實啊,那肅王妃本是雲照國的公主,數年前南景與雲照建立盟約時就與太子埋下了情種,哪裏想到帝君認爲太子將來繼承帝位,太子妃即使是南景平民也不能是外族貴戚,所以當年雲照求和親時,帝君是讓肅王應了婚約,太子與肅王早就貌合神離,這一下更是劍拔弩張,可惜了我那老將軍,不知道該效忠哪一方纔好……不過,那是大人物的煩惱,像我這樣的小角色,就安安心心等上幾年,成親生孩子做些小生意好……”

    衆人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帝位之爭,最受苦的還不是自己這些平民百姓?

    此刻那女子的唱腔淒涼更甚,不由得引起衆人唏噓,茗萊着炎涼打賞了她銀子,又問及她身世,才知道她名叫青君,本居於鄉野,倒也生活無憂,最近卻被流兵躥匪毀了家園,她只好隨着相親來到景城。

    木四此時踉蹌着下樓去,經過他們身邊時涎着臉笑道:“這俊俏的小姑娘,呵呵,曲兒唱得不錯,給,給大爺我笑一個……”青君並不睬他,倒是木四瞧見了炎涼遮面的兜帽時,不禁大爲驚詫,又看了看茗萊,“你……”一絲黑血忽然從嘴角滲出轟然倒地。

    平白無故地死了人,酒樓所有人都被嚇跑,青君被嚇得癱軟,卻被炎涼輕輕扶住:“姑娘莫慌,冒犯太子與肅王妃,肆意造謠,便是死罪。”青君被他扶住,慌亂中對上他兜帽之中的眼,赫然透過蒙紗看見他傷痕遍佈、極爲可怖的臉。

    她更驚慌,倒是茗萊穩住了她的心神:“不知姑娘現時有何打算?”

    “小女子我現在只想回家。”但,那是那麼容易回去的麼?或許眼前這個女子可以幫自己?

    “好啊,不過那之前不如請姑娘去我家玩玩吧?也不枉來了景城一回。”又轉過頭淺笑,“炎涼,你可是嚇壞了青君。”

    炎涼趕抱拳抱歉道:“臣冒犯了姑娘,請姑娘恕罪!”

    肅王妃掩面笑道:“炎涼,你來到南景這麼久,卻還是沒有把南景話學好。讓你賠不是你倒似行起禮來了,況且在諸如皇上、太子等皇親前才言必稱臣,而對於青君姑娘這樣的身份,稱‘在下’或是‘我’纔是最恰當的。”語畢,輕輕拉起青君的手,“姑娘,咱們回家。”

    這日,春光正好。青君領命去織造監領物件,遠遠地看見迎面走來了花枝招展的一羣人,都是華服靚妝,只好垂首迎了上去——她沒有想到酒樓遇見的女貴人竟就是當朝的肅王妃,好好帶她在王城內轉了一圈,又欲留她在宮中當值,青君細想,正中下懷。

    這日初次領命,更不敢懈怠,遇見不認識的人亦不敢衝撞,蓮步輕移,領頭高髻的太子妃看見她,和身邊宮女暖貝嘀咕了幾句,知道她是昭明宮新進來的宮女,真是好大的膽子,見着本宮竟不行禮!忽然挑了挑眉,暖貝會意,淺笑。

    ——只等那新進宮不知規矩的昭明宮的小妮子走近。

    哼,待她走近,只消暖貝一擡腳,自己再哎喲一聲慘叫,捂着香肩或是身子任意一塊地方軟倒在一旁,便有太醫爲自己檢查,這些宮女太監也能爲自己證明——肅王宮的主人不懂規矩也就罷了,畢竟還是鄰國異族的公主,可這小宮女就是萬萬饒不得,自己再怎麼容易被欺負也是堂堂的太子妃,衝撞了她,就該好好被教訓一頓……

    眼看着大魚就要落入網中,然而猛地一個迴旋,青君一時之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被絆了一下卻沒有絆倒——一個男子抱住她:“美人兒,你沒事吧?”

    太子妃訝然而忿忿,這等嬉笑的話在宮中唯有太子才說得出口,他與肅王似天生的對頭,肅王喜好平靜,內斂睿智,而他則笙歌不斷,胡作非爲,但任誰也猜不透他那不羈的笑中到底隱藏了什麼,太子妃氣急,遠處忽然傳來聲輕輕的咳嗽,原是昭明宮的首席女官蜜珠在遠處衝青君招手:“哎呀,在這兒呢,看你迷迷糊糊萬一衝撞了太子太子妃可怎麼好?”說着又起了腔勢拉了青君來請安,眼看着一個給肅王妃下馬威的機會白白溜走,而他自又似對那宮女含情,太子妃發作不得,只好白了一眼離開。

    蜜珠撲哧一笑,待人走遠了才作勢教訓她:“娘娘也真是,你剛進宮就派事情讓你做,卻又不叫人帶着你,平白惹上些是非就不好了。”

    “我這不是託福遇上了姐姐你嘛?”青君只覺得懷碧天真活潑,毫無架子,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姐姐這麼討王妃歡心,必是娘娘從雲照帶過來的貼身女官吧,不知雲照的風土人情與南景有何不同?”

    “嘿。我哪裏是是雲照人,我是正經八百的南景人,只因彼時兩國盟約初定,剛好是將軍接待王妃,我又自小被將軍府收留,與她便投了緣。待娘娘和親遠嫁至此,宮裏顧及她的安全便找了些有武藝的女子作她的貼身宮女,我便被舉薦進宮,長伴她左右了。”她忽然似想起了什麼,不禁加快了步子,“哎呀,剛纔有人說宮外有人帶消息給我,我該到外王城去了,你自己回去吧。”

    而遠遠的,茗萊看着不時回過頭來看青君的太子和一旁面露不快的太子妃,不由地在自己臉上摸了又摸,男子總是喜新厭舊的吧——相士們都說自己這張臉天庭飽滿,前額開闊,是福相,所以父皇纔會在衆多姊妹中對她偏愛有加。

    可這張臉若是對於心上人來說,是否也是福相?

    三日後,青君就由茗萊做主,送給了太子。

    青君安之若素,在太子當晚的盛筵上,唱了一曲《鳳求凰》。

    不期然對上肅王眼底詫異的目光,而太子一把拉過她:“美人兒你瞧,天生麗質就是說的你啊,你剛纔一曲,竟能讓儀威行端的肅王都驚爲天人呢。二弟你還不知道吧,她原本就是你昭明宮的宮女,難道茗萊竟沒有和你提起麼,還是你又跟她鬧彆扭了?”

    肅王回過神來,似渾然不覺太子口中的調侃意味,講了個笑話敷衍過去。

    然而一場酒宴喧鬧着過去,尚寢女官卻找不到青君,太子今夜要她侍寢,這下可怎麼辦是好?

    往來的風拂面而過,花牆下,是青君猶帶淚痕的臉,哪裏想到,因緣巧合就遇上了他,那個自稱端澤,現時卻已經是堂堂肅王的男子。

    要說起三年前的那場相遇,怕是離奇了些。

    他自覺煩悶,瞞着父皇帶了炎涼微服出遊,便是在棲霞山誤入迷障,漸覺昏聵之時是她用家傳藥術救了他們。

    那時青君身邊,已有青梅竹馬的男子千若,一個是帝都的貴公子,一個是山野樵夫,卻投契非常,飲酒對弈,樂此不疲。

    “千若,他好嗎?”

    “千若他……”也就在一個月後千若送他們穿過迷障離開棲霞山之日,她等候他久久未回,便去尋找,哪裏想到在返途中看見他的屍身,身上中了數刀,已氣結身亡,似被匪寇劫財,臉也血肉模糊,辨不出模樣。

    所以見着炎涼兜帽之下的那張臉時,便涌出種種奇異的感覺。

    卻沒想到他當日的隨從,竟就是昭明宮的統領,炎涼。

    “都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以爲他生長於斯,匪寇不會挾持他而央他與我更換身上衣物,他可能就不會……”

    “怎麼,生氣了,可真好笑,你爲了讓那慧兒吃醋故意將她送給我,卻沒想到她與泰澤本就認識是吧?三年前你們成親前他恰微服出遊,便在山野間認得了這小妮子,怎的,炎涼本就是你雲照國的質子,又是你遠房的表兄,該不是連這個都沒有告訴你吧?”

    炎涼聞言馬上跪下請罪:“王妃,我……“

    “好了,我知道。”茗萊卻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許是那小姑娘越發美麗出衆,他也沒認出來吧。”

    鼎中的百合香清新爽利,嫋嫋不息,青君靜靜地等着,直待身畔太子的呼吸漸漸平穩悠長,才悄然起身,整了整鬢髮,躡手躡腳走到外面。

    她在這宮中僅僅三日,除了第一次就被宣侍寢而她卻未應約而至本忐忑不安時,太子彷彿忘記了她這個人的存在,她才放下心來,昨夜尚寢女官傳令由她侍寢時,她復又恍惚。

    太子對她的安然應命也有些詫然,手指點落的時候,衣襟散落。

    迫不及待。

    一切,如墮迷夢。

    內侍早在外候着,當值的女官見她出來,都心照不宣地抿嘴輕笑,尤其那平時與她相熟的執帚宮女,此刻正輕輕掃着漢白玉石階上的落花,不時揚起一片香風,也停下來促狹地笑:“哎呀,你脖子上那紅繩呢,莫非是留給殿下做了念想?”

    青君這才注意到原繫於脖頸上的佩玉果真不見了,心想定是夜間與太子糾纏時被他扯落掉在內殿了,臉上不禁一紅:“姐姐,別取笑我了,那東西是我孃的遺物,你待會打掃內殿時好好替我拾了,我必重謝你。”

    “好,重謝倒不必說,只要你飛上枝頭莫忘了我。”逗笑中又想起什麼,正色道,“你快些跟着太子的跟班去昭明宮吧,太子妃就快回宮了,她這樣的性子兒怕是早在她那丞相老爹面前告了你一樁,到時候連太子也保不了你。”

    “難道就讓我去昭明宮求肅王庇護?”她只笑,不語。

    “姑娘還不知道吧,昨日殿下已吩咐我將您送到昭明宮去。”他在太子身邊多年,卻仍然猜不透太子心中所想,太子雖好女色,卻鮮寵幸宮女,看得出是對她極上心的,卻又爲何又要將她送給肅王?

    一個念頭忽然冒出腦海,難道是將肅王喜歡的女子寵幸過後又送還給他,故意要給他一個下馬威嗎?

    冷汗涔涔,這差事可不討好。

    要說這南景王城,也是有些年頭的建築,南景皇室本爲遊牧一族,崇尚自然之風,建築也粗曠大氣,各殿曲徑通幽,可自穿行,而後纔在各殿起了宮牆,但各殿互通的花園卻沒有拆除,每到花期,便奼紫嫣紅一片,繁華了一年又一年。

    而今年遍植的,是從景城城郊移來的蘭花。

    聞着只有寵幸宮眷後才燃起的百合香與蘭花的花香,剛回宮的太子妃忽地發了狠,將腳邊那成片的蘭花悉數踩了:“哼,山中的野花就想登堂入室嗎?”

    茗萊正對着螺鈿銅鏡梳妝,準備安歇,忽然有宮女在門外叫道:“娘娘,太子妃,太子妃……”

    “她怎麼了?”茗萊淺笑,“死了?”

    炎涼出手好快啊。

    “準備一下,我去弔唁。”茗萊起身,正要蜜珠陪自己去,卻見蜜珠紅着眼進來,也難怪,蜜珠雖自幼在將軍府長大,又是與自己最爲相親,但初進宮的三四年卻是在昭陽宮當值,她念舊主,倒也重情。

    “隨我去昭陽宮吧,你若願意,爲她燒一炷香,磕個頭,我也是不怪的。”

    “娘娘,我……”蜜珠欲言又止,最終嘩的一聲哭了出來,“娘娘,我的心好苦啊……”

    若是一隻與自己朝夕相伴的小狗走失,也是會心痛一陣子的吧,何況是一個人。

    昭陽宮的正殿裏供着太子妃的靈位,雖然她生前自己並不愛她,但也與她相敬如賓,她雖驕橫,卻絕不至死,昭明宮裏的那個人啊,竟如此狠心。

    此時茗萊已臂束素帶進來,神色凝重,二人交眸的瞬間,暗流洶涌,復又平靜。

    然而接下來的形勢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銳健營統領隨丞相進宮在太子妃靈前燒了三支香後忽然揮手,便有士兵衝了進來。

    皇上亦尾隨而至。

    這是怎麼了?父皇竟懷疑到自己身上了麼?

    再看茗萊臉上的平靜,他恍然明白了。再要說什麼,已有士兵神色凝重從內殿出來,手裏託着一個胸口寫着“蘇”字,還有根鋼針紮在胸口的小布娃娃。

    自己看得呆了,皇上也勃然變色:“這是什麼?”

    未等他回答,丞相已撲了上來:“昨日慧兒回來還說你寵她憐她爲你說盡好話,你如何就這般狠心要殺了她?”亦有士兵將太子捆綁,等候聖命。

    “將此孽子押去宗人府。”真是造孽啊,他平時再如何胡鬧,看着他已過世的母后份上都任由他去,然而現在他竟連結髮棋子都不放過。

    “不,不是我……”泰懷想起了昨夜那個鴛夢,卻始終沒有將青君透露出來,又想起丞相所言,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茗萊,忽然發了狂,掙脫了侍衛,將太子妃靈前白燭燃盡的燭臺狠狠地插進了自己的胸膛,“是我害了你啊,在生我們不能舉案齊眉,便共赴黃泉吧!”然後又猛然將那燭臺拔了出來,鮮血如泉噴涌,轟然倒地,衆人料不及出了此等變故,頓時都傻了眼。

    他如此壯烈地赴死是爲了證明他的清白還是畏罪自殺?

    不得知了。

    銀首金翼,眼睛是紅寶石鑲嵌,按動寶石,此物件可振翅遠飛。

    前幾日茗萊交給自己這枚金翅鳥令符時他說此令符可調動祕行軍十萬,以助他肅清亂黨,以正朝綱時,肅王還以爲那不過是危言聳聽,哪裏來的亂黨?可太子妃一死,太子又被在寢殿中被查出用厭勝之術謀害發妻一事後,他再不敢不信。

    如今宮內這局勢,真是越發複雜了,平日皇兄何等受父皇寵愛,竟也遭人如此構陷,還不惜搭上丞相千金的命,這些人的背景何其強大?

    肅王握着那枚金翅鳥令符,思忖良久:“炎涼,快,將青君送出宮去,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你以爲他還聽你的話嗎?”茗萊憤然踹開門,闖了進來,“炎涼是我雲照的質子,亦是我們安插在南景的內線,他這些年來追隨你,你該是知道他的身手,太子妃就是我授意他毒殺的。”

    “什麼,你,竟是你?”

    “不僅如此,那傀儡娃娃也是我讓他嫁禍太子的。那又如何?你不也早爲了青君而殺了她的情郎嗎?若說卑鄙狠毒,我們算是打了個平手!我本來想叫炎涼送來這枚金翅鳥令符助你奪得大業,卻沒想到你竟還耽於兒女情長!不妨告訴你,青君早被我吩咐蜜珠軟禁在萱殿了。炎涼!”

    “是!”

    炎涼只在肅王的肩上輕輕一砍,他就倒了下去。

    銅壺滴漏,寂靜無聲。

    昭明宮內,黑白錯落,生殺予奪。茗萊臨窗,執黑先行,不時便沉吟不語。王城內各處都請了巫師進宮來驅邪祈福,這會兒該唱歌進入尾聲了吧?

    毒殺太子妃後又讓炎涼潛入昭陽宮的內殿放下那寫着太子妃生辰八字的小布娃娃,真是一石二鳥之計,既讓太子伏法,又讓前一晚在內殿侍寢的青君也有了嫌疑;更是讓皇上聽信宮中妖孽作祟,亟需舉行法事的傳言,爲雲照這幾年在南景培養的死士扮巫師進宮提供了方便。

    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計劃行事,彷彿這局棋就掌握在她手裏了,可是太子的自盡還是讓她不由唏噓,這個男子總是不按套路出牌,連死,都是這樣離經叛道。

    又無端地望向拔絲牙牀上靜默的男子,這一張臉讓她想起多年前景城的晨曦下,他僅憑一手之力就替她拉過受驚的坐騎,吼又攬她入懷護她平安的情景,風清月朗,淡泊空明,她對他,一見傾心。

    而之後,她受父皇密令,與南景和親,更是因嫁給他而欣喜不已,但是面上卻又得裝作與太子糾纏不清,他對她禮遇有加,真愛不足,亦對外界的傳聞不予置評。

    她敬他性格沉穩,卻又惱他並非不在意兄長與自己的女人有染,而是根本不在意這個人,是她。

    於是在知道到三年前的那場偶遇後,她安排了“流兵”將青君的住所毀掉,更是在她逃難的途中布了不少局,迫她逃難至景城,後又帶她入宮,將她送給太子的當晚讓他們重遇。

    連那侍寢太子的戲碼,也是她暗中指使了尚寢女官所作。

    以爲這樣泰澤便會真的與太子劍拔弩張,將所有仇恨擺明了來說再沒有退路,連雲照經營了多年的伏兵,她都拱手相送,不惜和自己的父皇、故國成爲敵對。

    如果不是炎涼無意透露了當年他趁與千若更換衣物的時候對千若下了毒手,她還是會愛他而甘之若飴吧。

    但她躲在門前偷聽他到底越不願意接受這個計劃的時候,他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帶青君離開。

    她本以爲他對青君的愛不過是不見人間殊色,見到一個便傾心的毫無根基的愛,何其淺薄,何其不堪一擊,卻沒想到他愛青君至深至理。

    瞬時感覺棋彷彿已經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了,於是連他,這個她愛得卑微的男子也恨不得將其一刀斃命。

    可到底,她還是沒有讓炎涼下極毒。

    抱了一絲希望,希望她解決掉青君而後大權在握時他醒轉過來,可以臣服。

    到時候,她爲女帝,他做攝政王,也是美滿結局。

    炎涼的棋風穩健,前面兩具與她各有勝負,眼見這第三盤,有了些敗相,因此出手越發慎重。

    她到底是下不了狠心啊,在最後一顆棋子就要將自己殺得片甲不留時,茗萊竟然把那顆黑子放回棋盒。

    許是想起了多年前二人對弈的情景吧,她那時候還是雲照嬌憨的公主,常支些險招怪招,若是輸了又抵不住地耍賴,而今她歷練了三年的異鄉宮廷生活,竟也還是學不會狠下心來。

    正想着,聽千若輕輕喚了一聲,他驚訝於他中了自己的毒竟然還有神思,還未回過神就已經有兵士衝了進來,而青君亦被將士們簇擁着笑意盈盈走了進來。

    “如意算盤落空了吧?”青君此時身披黑色大

    氅,威儀盛若天光,而炎涼亦爲她身後之人如此眼熟而感到詫異。

    ——纔想起,那些身披戰甲之人竟然都是三年前棲霞山上的平常百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讓蜜珠看管着她嗎?她怎麼……

    “帝姬殿下恕罪!”炎涼當即跪了下去,冷汗涔涔。

    三年前,與肅王微服出遊並非是因肅王爲避婚而寄情于山水,而乃是那一場和親之前皇后病入膏肓,召肅王至榻前,說出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原來皇上有生育隱疾,只生女胎,且女兒也早夭,太子與肅王均不是皇上骨肉,而乃她與貴妃爲保地位而各自從宮外尋來的男嬰,她尚有一女流落在外,希望他能念在二十年的養育之恩與帶給他的榮華富貴的份上幫她找到那個女兒。

    而那個被調換出宮的帝姬,便是被收留生長在棲霞山的青君。

    青君並不理會他,徑直走到牀前,看着肅王。

    愛而不得,便成了世間最簡單也最厲害的毒?

    “你以爲他愛上我是因爲那次出遊?呵呵,你未免太高估了他對我的愛,又或者說,你太高估了男子對女子的愛,比如說你面前這個口口聲聲爲你承擔一切的男子,炎涼。你以爲他當真是因爲怕你對他再念舊情,希望你完成你父皇的任務而將臉變成那個模樣麼?哈哈!我不妨告訴你,並不是肅王不愛你或者對我舊情復燃,而是,現在的他,根本就是千若。”

    “你說什麼?”

    “毒神夜叉,千面般若。”炎涼跪在地上喃喃地說道,“兩不相離。”

    “其實真正的毒神,是我的師傅。而肅王的母妃纔是我的生母,當年她於皇上南巡時救下一名女醫士,後又帶回宮當了女醫官,便是我的師傅,上一代的毒神夜叉。她接生我時,曾受命保守這個祕密且帶我出宮解決我。其實她早就料到自己也脫不了被我生母滅口的命運,卻自承一切後果,只因她那一命本就是我生母所救。可是她出宮後又拾得另一個男孩,母性未泯,索性收我倆爲徒,並將毒技傳給我,而易容術傳給他。等到皇后找到她時我們已經三歲,到底是她念了夫妻之情爲了南景最後的血脈不至消散,又因爲怕南景有朝一日會因爲這兩個不是血脈傳承的男孩而陷入紛亂,所以安排了一些死士在棲霞山住下,扮演一切角色來教我成長。”……“這個故事是不是很可笑?我的生母要迫我至死,而與她爭鋒相對的那個人卻竭力保護我。”

    只聽“肅王“咳嗽一聲,慢慢地睜開眼睛。再世爲人,兩人靜靜一笑。他反手一掀,便扯下一張人皮面具。

    真正的千若,不過是個面色有些蒼白的年輕人。

    “當日我與千若儘管知道了他的身份,可是亦不想再奪回什麼,有君相攜,夫復何求?然而他真是得寸進尺,假意說自己進棲霞山時遇見了躥匪,想與千若更換衣物而避開躥匪的劫殺——可是他哪裏想到,皇后甍逝後的第三天,棲霞山一切人煙都消失殆盡,害我以爲都爲皇后做了人殉。不要說躥匪,即是山下的茶廬,都該沒有人了吧?”

    所以當他在途中與千若更換衣物時,千若反而殺了他,又易容成他的樣子,可嘆他那聲呼救炎涼也以爲是千若的。”

    當時肅王到底是因爲喜歡自己而殺千若還是想借自己的身份爲今後埋下一條後路,多鋪就一顆棋子已無從知道——他那麼不堪一擊,她連他死前的表情都沒有看清楚,千若就已經變成了他的樣子,且毀了他的面容。

    “所以他光明正大地進了宮,與我一別三年,而後娶了你又得知你其實有一系列的計劃,都在我掌握之中,及至南景陷入紛亂,你又派人故意來毀了我的住所,我才真正地準備好打這場仗。”

    “哼,真是可笑,就憑你一人?我雲照十萬祕行軍正往王城趕來,試問你如何對付我?”

    “哦?那麼公主殿下不如試試調動這些伏兵?”青君復又變成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手裏玩弄着一枚金翅鳥令符,殿內亦有一個巫祝打扮的男子磕頭行禮,態度端恭。

    茗萊已認出那是雲照祕行軍的統領的霍將軍,心裏詫然不已:“你怎麼能調動祕行軍?你怎麼會有有這枚金翅鳥令符?霍將軍,難道你被她障了眼麼?我是茗萊公主!”

    “茗萊公主,你的記性倒是差得很呢,你難道忘記這是你親手給我要我肅清南景亂黨,以正朝綱的嗎?”千若笑了笑,“你讓炎涼下毒害我,所以疏於防範,連這金翅鳥令符早給我的事都忘記了是吧?你雖貴爲公主,卻從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是一句,還有一句便是‘親貴不認’,無論是誰,只有擁有這塊令符,纔可以調遣這令符管轄的軍隊!也便只要擁有這枚令符,無論是誰,雲照公主也好,南景的王子也好,又抑或是我這山野女子,都可以調遣這枚令符管轄的軍隊!況且,即使沒有這金翅鳥令符,當日皇后爲我安排下的死士也都在三年前來到景城,爲我今日奪回一切而做足了準備。”

    那不過百來人的死士,實則都是受過皇后恩惠,在南景軍隊中佔有極大權利的統領。

    “你,你……”茗萊還想說什麼,一把飛劍已經穿過了胸膛,她看見昔日的貼身宮女蜜珠站在對面,狠狠地盯着自己,“你也是,也是她的人嗎?”

    不然怎會放過她,現在又來刺殺自己?

    蜜珠痛不自抑,吼道:“我本是將你做主子看待,對你也一心不二,然而,你,你卻殺了我最愛的人!”

    蜜珠最愛的人?是誰?太子麼?竟然是太子麼?茗萊只覺得腦海一片混沌,方纔青君所說的話都只在心底輕輕撩了一下,便沉了下去,然而蜜珠的話卻一下下砸着自己的心,她想起他臨死前的咆哮——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早於自己心愛的人一步而奔赴黃泉了麼?

    蜜珠卻是哭着搖了搖頭:“我喜歡的人,是木四,我們已經約定好,待再過兩年,我二十五歲出宮去時我們便成親!”說着,亦將她胸口那把劍抽了出來,橫劍自刎。

    一口鮮血噴薄而出,茗萊想起太子死的情景,他那樣的男子,到底是爲了不能得到她真正的愛而死,還是爲了那個默默愛着他的丞相千金而死?她伸出手去,想要夠到千若的臉:“千若,你既然是數一數二的易容師,那麼你告訴我,我這樣的面相爲何連一個真心愛自己的男子都找不到?”

    連炎涼,都違背了自己的命令,而給千若下了極毒——她知道,不是爲她,是因爲想要取肅王而代之,能夠成爲她身邊手握重權的攝政王。

    沒有一個人愛她。沒有。

    那樣的臉,被稱作利主的面相,其實如果是有幸登上帝位的話,必是一代英明女君,但若是陷於情愛而不得自拔的話,只能是“妨主“——時刻壓着對方,試問哪個男子又能甘心愛她呢?

    沉默中只聽風聲蕭蕭,她能因自己而放棄奪得南景帝位的任務與野心,無論因着千若“肅王”的身份,還是他本身的性格使然,這一份愛,都讓自己承受不起。

    而那真正的肅王,在棲霞山與他喝酒時吐露的苦惱,或多或少,也有一點是不堪她那猛如洪獸的愛吧?

    千若輕輕地替茗萊闔上瞪着似極不甘心的雙眼。

    一場搏殺就這樣風淡雲輕地被解決了。

    “真是可笑,南景堂堂的毒神夜叉竟是分毫毒技都沒有施展便將這天下收入囊中。”

    “哈哈,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施展毒技?你難道沒有注意到王城內新植的蘭花?那其實是棲霞山蘭花的變種,本來棲霞山的蘭花就是人間極毒,你們當初在棲霞山遇見的毒霧迷障實則就是那花香,再加上此花生命力極強,每移植一次爲防絕種,毒性也增強一倍,所以太子妃暴斃後,仍有不少宮女嬪妃因此而氣若游絲,精神恍惚。而大概茗萊至死都不曾想到這一層吧?而這花雖是人間極毒,其花粉卻是以毒攻毒的好東西,而每日執帚宮女打掃殿堂,,總是會揚起那些花粉,所以,即使沒有蜜珠因木四死在你們手上而想爲他報仇才救下我這一層,七日後,千若也會醒來。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花期已至,錯過就太可惜了。”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炎涼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方纔知曉那句話的深層含義。何止是茗萊,即使是自己,也不曾想到青君竟就是南景新一代的毒神夜叉而自己朝夕相對的肅王竟是千若假扮。

    若不是那晚在太子寢殿內放下傀儡娃娃意欲嫁禍而看見那枚佩玉的話,連他自己都要以爲太子妃暴斃是因爲自己下的毒。

    “你大概是在昭陽宮的寢殿內放下那東西栽贓太子時發現這枚玉佩的吧?”

    一枚玉佩,晶瑩剔透,折射着綠色的水樣的光澤——南景歷代毒神相傳的物件,至高毒術的代表。

    毒神夜叉,千面般若,兩不相離。

    如果說青君就是夜叉,那麼與她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千若就是易容師般若?

    那麼現時昭明宮中的主人,便十有八九在三年前就不是真正的肅王了吧?

    所以,他纔會在看見她只帶了一個人進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你是雲照國太炎世家的人,按理說即使是派質子來南景,也絕不會選你,但二十年前雲照毒神帶着一個男孩嫁入太炎世家,我亦聽我師傅提起——若沒有那場與你母親的鬥毒比賽,她也不至虛弱得會被我生母救下——你既然不是太炎家族嫡傳的孩子,那麼派不派你前來南景對於太炎家族並不重要。”

    他點點頭——所以纔會如此識時務。這是寄人籬下多年後學到的東西。

    隱忍,不爲兒女情長所動。

    “男子總不會爲女子付出太多的。”她淺笑着扔給他一瓶藥丸,他訝然,“你不殺我嗎?”心裏存着一絲僥倖,她果真因爲自己的識時務而沒有殺害自己?而這瓶裏的藥丸?

    “那是你下毒害千若時所中的面目潰爛之毒的解藥。”她提裙而去,“即使你做了這麼多壞事,我亦會放過你,因爲,你是千若同父異母的兄弟。”

    男子總不會爲女子付出太多的吧?她,她剛纔說的話和母親在世時說的一模一樣。炎涼扶着自己的臉,還有她剛纔那若驚雷的話語——同父異母的兄弟?

    “我師傅南景毒神,和你母親雲照毒神共同的丈夫,千若與你共同的父親,是南景上一代的千面般若,裏殺。”

    情愛二字,纔是世上讓毒神都牽扯不開的至毒。

    大景歷七百八十年三月,太子泰懷殤,景仁帝禪位,肅王泰澤登基,稱景宏帝。

    同年五月,廢妃甍,景宏帝立女官青君爲後,其時禮部大臣持門戶之見反對,稱皇家血脈不容混淆。翌日太上皇臨朝,收青君爲義女,稱和鸞帝姬,賜婚,不容置喙。又有國師附議,稱帝姬身帶盛世命格,必將昌典南景。

    朝中持異見者漸無。

    八月仲秋,國喪畢,景宏帝登基大典,並舉行大婚,舉國之力迎娶和鸞帝姬。

    這一日婚典,青君正在梳扮時忽聽見殿外乍然起了喧譁,剛要起身看個究竟,卻被一雙顫抖蒼老的手按住,她摒退隨後的看管太上皇的內侍,焦急關懷地將老人扶住,低低喚了一聲:父皇。

    這些日子來,她用毒技控制了他,先是讓他禪位,又讓他着議收她爲義女,名正言順成爲皇后,早已與傀儡無異。但她憐他越發老邁況且大局已定,便將真相悉數告訴他,又替他解了毒,還撤去了安插在他身邊的心腹——本以爲他會識時務,卻沒想到此刻竟來攪局,手裏暗自加大了力道——他這一開口,便是驚天的祕密!

    然而老人卻只是撫着她的臉,眼底滿是憐惜與愧疚,恨不能立即趕往奉儀殿親自主持她與景宏帝的婚禮。

    青君在心底暗暗吁了口氣——到底是他的骨肉,告知他真相的這一步棋,竟是走對了!

    吉時已到,內侍在殿外高喊,她蒙上喜帕,出殿去。

    奉儀殿上,鄰國皆派了使者攜了重禮來賀,連對廢后之死頗有微詞的雲照也送來了一扇七彩屏風,有鳳舞動,翼放五彩。

    朝臣譁然,這鳳雖美,卻是在龍之上,龍是九五之尊,鳳在龍之上分明不敬,再看那使者,竟是昭明宮原來的統領,雲照國多年的質子,炎涼——好一個巴結皇后,趨炎附勢的小人。

    但皇上卻是含笑讚許:“還是炎涼知我心,你雖生於雲照,卻知我南景爲鳳神護佑,古書中也是將鳳視作南景的圖騰的,好禮,好禮,賞!”

    其實這本來就是他的主意,他在宮中假扮肅王三年,自然知道雲照國有這樣一塊屏風,與其他皇室物器不一樣,是以鳳爲尊——他其實是想借這一塊屏風向青君表明立場,甚至有些近乎於討好。

    “臣躬謝皇上恩典!臣祝皇上皇后百年好合,福運連綿!臣祝南景千秋萬代!”

    “呵呵。”景宏帝攜了皇后之手,大笑道,“炎涼,看來你的南景話倒是學得很好嘛!”

    素顏

    屋外,雲霧繚繞,一團,氤氳不開。

    屋內,銅獅香爐似蚌殼開闔吞吐,朦朧迷離的香氣,繾綣嫋嫋。

    竹嵌紫檀躺椅上,一個女子奄奄一息,傷痕遍臉,只見一雙泡在花香精油中的手,拈起冰鑑鏡奩中的一張麪皮,仔細地貼在女子臉上。

    故事的開頭,還得從年初的民間選秀說起。

    是爲千塵王朝的第十三代傳人景薇帝長沐納娶新妃。

    那日,是初晴。素顏剛喝了一碗粟米粥,又在藤椅上小憩了一會,難得的心情好,尋了竹紙與糨糊,小心地站在圓木凳上準備修補前幾日因爲風雨而破了洞的油紙窗戶時,就聽見柴扉被推開並畢恭畢敬的“在下沈冰,素顏姑娘在嗎?”的聲音。

    三月的初春,正是滿山紅杜鵑開得正豔的時候,一男一女穿過爛漫山花前來尋找傳聞中的易容師——素顏。

    易容,祈夢與蠱,共同稱爲千塵王朝的三大巫術,雖遭朝廷明令禁止卻又屢禁不止。易容雖比不上蠱的兇險,但易使有罪之人逍遙法外的可能性也讓千塵王朝歷來對其打壓至重。但素顏卻毫不在意:既是能找到自己這裏來,必是有人指點的。

    她當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襟袖用浮雲藤蘿作邊,站在木凳上,又襯着南方山城的霧靄,顯得宛若天人。然而當她的面孔隨着聲音迴轉過來,朝向來者時,來者卻是驚住了——有着“聖手”之稱的易容師長着天底下最普通的容顏,而那張隨時會淹沒在人羣中的面孔又時刻讓人百看不厭——不知道這平常容顏的底下,到底隱藏着怎樣的一張面孔?又或許,是她早知道今日的見面,隨意換了一張臉孔來應付他們罷了?

    不過易容本就是祕術,二人並不多言。只見那男子先拿出一個包袱並解開,裏面金銀一片,接着他又從懷中拿出一張絹畫,小心展開,攤在桌案上:“請姑娘照這幅畫爲我妹妹沈瀾易容,薪酬先付一半,三日後再付一半。”

    素顏接過那包酬金,並不去瞧畫,易容一行也有不成文的規矩:一張臉,只接一次;而除了無中生有的面容外,若是有人拿着畫來要求照着此人易容的,畫中之人大多不在人間,若是在意,實在是大可不必。

    素顏剖開一隻鵝梨,去了核,又取了龍瑞腦放在裏面,架起了紅泥小甕,燒着炭火,不大一會兒,待炭火紅彤彤燒着逐漸變得香酥的鵝梨表皮時,房間內迅速撲染開一陣甜香,既有鵝梨的果香,又混雜着龍瑞腦的清新爽利,沈瀾頓時來了興致,對於一貫擔心的易容也卸下了防備。

    “公子。”素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沈冰識趣,退出木屋。

    看着至親的男子離開了木屋,沈瀾又緊張起來,細細的汗珠貼在額頭:“素顏姑娘,易容,會,會很疼嗎?”改變面孔,血肉分離,豈不是很痛苦的事情嗎?

    “那你做好準備了嗎?”素顏正在調試着藥膏,這時聽了她的話,便停了下來,看着她本來就很俏麗的容顏,語氣溫婉,“其實你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不是早就下了決心的嗎?”

    “是。”無論要承受何種的痛苦,她都是決意改變面容了的,她承載着父親的期盼與家族的興旺,想到這,緊張的神經又慢慢地緩下來。只是,這個神祕的女子,太讓沈瀾吃驚——自己並沒有告知她什麼,她卻是語氣篤定,瞭如指掌。

    這樣的人,用過之後萬萬留不得!

    “啊!”沈瀾正想着除後患的時候,一記綠色的藥膏貼在太陽穴上,漾着一片冰涼,素顏壓低身子,湊近她的耳朵:“你可想好了?‘相由心生’,但心也會被容貌影響,你若變換了面容,便會失掉原來的一些記憶,過後再難恢復。”

    “是。”她的腦海裏忽然出現那個與自己青梅竹馬的男子,他騎着馬,歸攏她的青絲,帶着她,在長草與清風中爲她摘一朵小花,這個人,卻絕不能金口一開就賜給她富貴與榮耀。就當,是隻在夢中勾畫過的沉浮吧。

    “那好。閉上眼吧。”素顏看着她在鵝梨香的薰染下漸漸熟睡過去時,才拈了桌案上那一張畫來看——是透明的絹紗,想必是照着原畫摹下來的,那畫中的女子並非人間殊色,但眉目間淡掃的憂愁,卻令人憐愛。仔細看時,又覺得這女子熟悉——不得了,難道以前曾接手過這張臉?

    “好了。”

    沈瀾正在做着沉沉浮浮的夢,那些片段最後拼湊出來的,是她靠着易容後的面孔得到皇上的寵愛,最後母因子貴,位登皇后之位。然而當她聽見素顏的聲音後,卻又不敢睜眼。她怕一睜眼,還是自己的那張容顏,又或者更糟,會是血肉模糊,極端可怖。

    “瀾兒,你看看,素顏姑娘的技藝真是高超!”他的話是誇讚素顏的,卻是說給她聽,她不笨,慢慢睜開了眼,在黃澄澄的銅鏡前看見了那一張想要的臉。

    其實她一直不明白,這張臉有什麼好?——在三千佳麗中,這樣的姿色只能算是中上,並非美豔絕倫、傾國傾城,然而就是這張臉,讓原來擁有它的主人從一個小小的侍女做到貴妃,還能在死後三年讓皇

    上因思念過度而不納新妃:“真是豈有此理!”

    那股咬牙切齒的勁兒,就好像是那位已經甍了的貴妃奪了她三年前就應該被選入宮的機會。

    但她到底知書識禮,內心的欣喜與憤怒並沒有多少流露出來,表面功夫滴水不漏:“素顏姑娘,真是多虧了你。”說着,朝素顏深深拜了一拜。

    “不必客氣。”素顏深諳受人錢財,與人消災的道理,“只是回去三日之內要用我爲你準備的花露洗臉。”指了指桌案上早已準備好的瓷瓶,便往裏屋走,“若無事,公子小姐便請回吧。”

    兩人爲事情的順利而慶幸,又忽地相對一笑,看了走進屋內的素顏一眼,心裏閃過同樣的念頭。

    “那我們就告辭了?”沈冰假意客氣道,不等話說完就拿了那瓷瓶,準備離開。

    “等等。”素顏似想起了什麼,拍了拍額頭,迴轉頭來,“你瞧,我忘記了和你們說,三年之後,記得來找我。”

    “哦?”他們顯然不明白,沈瀾更是不以爲意——哼,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活過三天之後呢。

    “因爲這麪皮只能保三年不壞……”素顏挑了挑眉毛,話猶未盡。

    “如果到時候不來呢?”沈瀾一聽到“麪皮”二字,就緊張十分,“或者,你不在呢?”

    “那我就不知道咯,總有人試過纔好。”她衝他們若有意味地一笑,燦若桃花,“三年,記得啊記得……”說完便打着哈欠,回屋去了。

    晨光熹微。田貴妃按慣例到端華殿來給皇上請安,卻在穿堂內得知皇上今日沒有上早朝,早早往御花園去了。

    殿裏一陣輕煙,微微嫋嫋,濃麗的百合香還殘留在清冽的空氣中,田貴妃鼻翼微微顫了顫,便明白了。往時殿裏用的都是易於安睡的安息香,只有在皇上臨幸宮眷時纔會點起濃麗的花香:“昨夜皇上臨幸了哪位宮眷?”

    “回娘娘,是剛入選的秀女,芳諱沈瀾。”值夜的太監答道。

    “哦?”田貴妃用蘭絲帕子掩了臉,不說話——按例,皇上不應留品階未上妃嬪的宮眷在自己的寢宮過夜,況且自雲貴妃離開後,皇上便對女色不大熱忱。想着,不禁緊握了手裏的蘭絲帕子。

    御花園中一片奼紫嫣紅開遍,田貴妃遠遠地看見湖心亭中,皇上正摟着一個女子的纖腰,笑意盈盈,那是三年來唯一一次看見他今天這般開心,待繞過九曲迴廊見到他時,才發現那女子掩着臉,在他懷裏嚶嚀地笑。

    “給皇上請安。”田貴妃多年來經營的名聲,絕不會因爲一個得寵的新人就失了體度,“皇上可是好雅興。”

    “哈哈,”皇上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眼睛裏暗藏的嫉妒,“來來,這是瀾兒,這次就算互相見過了。”

    “瀾兒給貴妃娘娘請安。”那女子半跪下來,側了身子,然後擡起頭來,望着她,雙腮漾起桃紅。

    田貴妃一見她那容顏卻是按了心口,禁不住往後退了一步,暗道:“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她不是早就……”待穩了穩心神再仔細看去,才發覺那眼睛看着她,帶着若有若無的驕傲以及小小的挑釁——不可能是她,她的眼神永遠是溫婉恬適的。這個女子,不過是面容像她罷了。

    她輕笑,回禮。

    “原來你也注意到了。”皇上見她眼神變換,突然失了雅興,嘆了口氣,“她倆確實很像。”

    皇上斜靠着一個繡花錦枕飲酒,看着剛進宮的瀾貴人翩翩起舞,只見她身上掛了些精緻小巧的鈴鐺,手臂腰腹坦露,肚臍上綴着一顆珍珠,那舞姿充滿誘惑與嫵媚,黛眉輕掃,妙目流光,有時候也會上前來邀他——這舞,出自西域,明快活潑,奔放熱情。

    皇上卻是看着瀾貴人細細的腰肢、熟悉的面龐,無端地生了厭倦:“全下去吧。”

    瀾貴人自是不解,掃興地停斷了舞步,正納悶皇上緣何如此時,偷眼瞧見他陰晴不定的臉色便小心地隨着舞姬們一道出去了。

    皇上沒有理會,自斟自飲起來:縱使這個女子容顏似她,又小心承歡,卻終歸不似她溫柔細緻啊。

    想當年,雲妃不過是個駕前添香的侍女,一夜初雪,她於月色中採集臘梅花蕊中那一星半點的雪珠兒,而他一人正在臘梅林中流連忘返,她見駕不驚,斂巾施禮。他見她眉目婉約,正如一朵白梅蓓蕾,不由一時興起,攜她同赴巫山。當時問起她名字,答曰“雲兒”,即刻封她做了雲貴人,而後她便常在君一側,替君分憂,一年時光,又承恩做了雲貴妃,羨煞旁人。

    然而,紅顏薄命,雲兒的命數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終化作一波流雲,飄蕩着遠走了。

    “皇上。”侍從外趨步向前,見他沉思,聲音放得極低,“今夜還翻牌子嗎?”

    皇上只想着雲妃的音容,看也沒看那翡翠盤上的玉牌名諜,一揮手命那內侍退下了。

    正是“花前失卻遊春侶,獨自尋芳,滿目悲涼,縱有笙歌亦斷腸。”

    “是何背景?”田貴妃懶懶地躺在拔絲牙牀上,如玉晶指取下頂上的金鸞釵來玩耍,她見到那個面若雲貴妃的女子便生了嫌隙,天下哪有長得這麼像的人?莫不是她的什麼親戚?放心不下便派了心腹去查,看看這個沈瀾是何來歷。

    “回娘娘,是京城人士,馮御史的遠房外甥女兒。”

    一聽到這個名字,田貴妃便明白了,金釵放在手心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印子都沒有發現,“就是那個馮遠章?”

    “正是。”

    與父兄在朝上分庭抗禮,在朝下又互相攻訐的不就是那馮遠章?“哼,一個男子,不過是三十來歲,誰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外甥女!竟也要使美人計與本宮爭恩寵嗎?”

    “可查了她的臉?”

    “是。”心腹湊近耳旁,低語一番。

    金龍藻井,翻雲騰霧。

    隔了錦繡幔簾,素顏站在其後,粉嫩脖上被架一柄長劍,臉上卻隱了笑容——笙歌曼妙,殿中央的女子燦若桃花。

    兩年不到,她復又與他們相見,只不過,她仍是易容師素顏,而沈瀾,飛上枝頭成了貴妃,從民間富家千金成爲椒房貴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卻是換了身份,做了她的遠房表舅,今日承蒙聖恩,被邀入宮。偶爾的一瞥,皆是躲過他人的秋波流盼,並不知曉這場夜宴中暗藏的殺機。

    “愛妃說要給朕引薦一位奇人,不知身懷何種異術?”一曲終了,那龍椅上繫着明金腰帶的人着一條蟠龍逐日袍,背對着她,看不真切。

    “是駐容之術。”千塵王朝自聖祖皇帝起便愛好修生之道,更大力蒐羅奇方異術,皆想長生不老,景薇帝雖勤力克儉,卻似對此事也抱有極大興趣:“那便喚她來見朕吧。”

    素顏仍然是着素淨的月白衫子,身段款款,蓮步悠悠——“民女見過皇上。”衆人看她,雖是來自鄉野,但一股壓倒衆人的氣勢卻是舉止中自帶。

    皇上只覺得一團白雲自遠方走近,宛若天人,待那團白雲近到跟前,那張平靜的面容竟有了誘人的魅力,這種感覺,已是經年未有。

    而在座的瀾貴人與馮御史皆吃了一驚,一層冷汗將身上衣裳溼了遍盡。

    “你不必來求我。”

    薈芳苑中,素顏笑着撥弄案几上的一盆梔子花,雖被軟禁在宮中卻怡然自得,“田貴妃若要我指認你們,便不會等到現在,也不會讓你還能來見我。在朝中,與其多樹一個敵人,不如多結一個盟友。”話中有話,似極無意地說出口。

    “你倒是將其中的利害關係抖理得極清楚。”馮遠章笑着將茶杯橫在嘴邊,卻不將茶飲進,相比眼前這個女子,那田貴妃實在不值得一提,“若我與田貴妃聯手,想必姑娘便會危險了吧。”是對她着想的語氣。

    “呵呵。”只聽“咔嚓”一聲,是她用一把竹剪輕輕將那梔子的敗枝剪了,“可我並不怕難事。”

    “其實要忘記一些人事,除了傳聞中的孟婆湯,還有很多方法,便是中忘情蠱,做人生如煙夢,以及,易容。”素顏被賜坐在田貴妃的對面,與她喝茶下棋,儼然姐妹。

    “哦?”她停住將要下子的手,似不信。

    “易容時,要聞往生香,香盡前塵忘。”

    “不會出現差池嗎?”

    “那娘娘信素顏的手藝嗎?”素顏停子,已將她逼向絕路。

    她不說話,若不信,她便不會千里尋了她來,讓皇上忘記雲妃是她和馮遠章達成同盟的第一步,權勢上她可以讓步,但皇上,她卻只准他愛她一個。嫉妒,有時候就是一條盤亙在心中的毒蛇,所以當年,她纔會那麼處心積慮地毒害無權無勢、根本不會威脅到她地位的雲妃,迫她致死。她以爲雲妃沒了,她便能從皇上那裏重獲愛意,卻沒想到三年的時光過去了,皇上仍然忘不了雲妃。既然易容能使皇上忘記雲妃,那麼便沒必要試那些鋌而走險的法子。

    而無端的,眼前這個女子總是讓她想起數年錢死在自己手上的雲妃,眼神是那般天真無邪,卻始終都威脅着自己。

    “皇上想好了?”素顏坐在珠簾後,朱脣輕啓,“若後悔,此時自當來得及。”

    “呵呵。朕既然召你來了,自是想好了。”

    長沐看着那一襲珠簾後的女子,暗自握緊了手,彷彿在給自己勇氣與決心。

    夜深了,宮裏的燈火卻是不滅的。

    田貴妃睡在景薇帝身側,卻始終輾轉反覆,難以入眠,一雙玉手情不自禁地在長沐臉上來回輕輕摩挲着。藉着殿內的燈火,她端詳着他的臉,這是一張她多麼渴望親近的臉,然而她知道,他當初納自己爲妃,是權衡了朝廷內外勢力分佈之舉。然而這麼些年來,他對她寬容忍讓,也未免不是因爲對她存有愛意,但這份愛卻一直不完整。明日,明日素顏就會爲他易容,易變成愛她的長沐,易變成只愛她一人的長沐。她想着想着,聞着利於安睡香甜的龍涎香,睡意漸漸襲來,可是眼皮闔上的一瞬間,燈火就滅了。

    是怎麼回事?她心裏一咯噔,心莫名地提了起來,按例,寢殿夜間是不滅燈的,哪個不懂規矩的小子?低低地喚了一聲外廂值夜的太監,卻無人應答,朦朧中聽見頭頂傳來細微的嚶嚶聲,彷彿隱隱的哭泣,不禁嚇了一跳——透明的金絲紗帳上赫然一團黑影,她忽地坐了起來,定睛看去,那黑影也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心一急,把枕頭向金絲紗帳上擲去,當下也顧不了吵醒睡在身旁的皇上,尖叫起來:“來人啊,來人……”

    屋外卻是靜悄悄始終沒有半點動靜,田貴妃按下心裏的急亂,起身下得牀來,四下看顧後並沒有發現什麼,心想也許不過只是一個夢而已,便沒有再放在心上。然而一回頭驀然瞧見着白衫的女子不禁魂飛魄散:“怎麼是你?你……”這些話像一團糯粘的鮮血在她的喉嚨上淌過,腥甜,濃稠。

    女子卻始終不說話,青絲遮着面,田貴妃只能從那閃亮着的瞳孔裏看見那種熟悉的光彩。

    “你不是,不是早就?”

    “我死得好慘……”蛛絲一樣的聲音,像若有若無的弦鳴從女子的嘴裏傳出來。

    “我並不是有心害死你的,雲妹妹!你相信我!我當初一時衝動才下了毒手,你相信我!”田貴妃看着眼前恍若剪紙般的白影,邊哭邊說,“我是真的很愛皇上,我不能失去他……”說着說着,她忽然像失控的野獸般撲抓住女子的肩膀,“我愛他有什麼錯?爲什麼他偏偏只愛你一個?是!當初我毀了你的面容,害你致死,可是那都是你的錯!你來搶我的長沐,就得死!”最後一個死字,咬牙切齒。

    女子笑而不語,只用手在臉上倏地扯下一張麪皮來,對着她笑。

    這張普通的臉的主人,正是素顏。

    “好大的膽子!”田貴妃驀然明白過來,使盡渾身力氣,一巴掌打了過來,落手處卻又冷又硬,瞧了一眼如五雷轟頂——皇上攔下了她的手,淡淡地說了聲:“來人!把這賤婢給我押下去!”

    無論多少年後回想開去,皇宮裏的所有剩下的人都還記得千塵歷六百五十四年酷暑難耐的那個晚上。從御膳房到太醫院,從軍機處到大理寺,所有跟田氏一支有關的人全部被以各種名義進行了軟禁,皇上的御林軍訓練有素,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後人也只能從野史中找到諸如“田氏之女綰如謀害雲妃,被皇上嚴懲……”之類的流聞。

    “朕早就想好了當年雲妃的死絕不會那麼簡單,但苦於沒有證據所以沒有動手,而且田氏一族在朝中經營多年,若急於下手,便功虧一簣。”

    “所以皇上纔會把素顏從山城召來。”

    “不錯。借你的手藝讓罪婦服罪。” 這場爭伐中,衆人都以爲素顏是自己這邊的棋子,卻沒人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皇上纔是最後的贏家。

    “那,皇上不殺素顏滅口嗎?”她笑了笑,彷彿生死不過是談笑間的東西,與自己無關。

    “哈哈,你自接了朕的這趟生意便想好了應對之策吧?況且先皇與令師交情非淺,她既答應助朕保全江山,那朕也不會傷害她的寶貝徒弟。江湖異士自有一套自保的方法,又大多做慣了閒雲野鶴,不會趟朝廷這趟渾水,而且千塵王朝雖對異術屢屢禁止,但朕也深知,異術本身並沒有錯,錯在那些使用異術的人,心術不正罷了。”

    “那皇上對瀾貴人如何處置?”

    “你希望朕如何處置?”

    “不若讓她恢復了原貌,出宮去罷。”

    “好。至於那馮遠章,朕也削了他的職,賜他還鄉吧。”

    掌燈時分下起了大雨,素顏對着黃澄澄的銅鏡發呆,手一直在鏡面上摩挲着,想起皇上今日召她過去的情景:

    大殿裏靜悄無聲,只有他們倆。

    “你一個弱女子行走江湖,自是不易。”他隱沒了失去心愛之人的悲慼以及對於宮闈傾軋的厭惡,笑着問她,“不過朕也好奇,被稱作‘聖手’的你,這張平常臉皮下究竟是一張怎樣的面容?”

    “陛下不相信這就是素顏的真實面容嗎?”她擡起頭來看着他,眼眸流光,“民女既喚‘素顏’,那麼,本就是一張平常面容。”

    “呵呵,朕不信。”皇上依然是笑着的,彷彿能看穿她的心,“你的這張臉與你的眼神不符,你的眼神告訴朕,你想要傾訴,然而朕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傾訴什麼。”接着,竟生了逗她一逗的心,“朕的金口一開,便如離弦之箭,收不回。”

    她的心雜亂無章,終於發了狠,一下子撕開了自己的臉皮。

    呈在面前的,是一段佈滿傷痕的經歷,雖然經過妙手醫治,可到底如烙在心口上的印,難以撫平。

    “我若以這副面容去見你,你會有怎樣的反應呢?”她的手撫在那些傷痕上,久久無法挪開。

    素顏着了明麗宮裝,掩了面,低着頭跪在當下。

    皇上做在龍椅上,有些期盼也有些緊張:“擡起頭來,給朕瞧瞧。”

    只見素顏緩緩揭開面紗,擡起頭來,柔聲細語:“皇上。”

    嚇。

    豁朗郎的一片響,是他的手碰落了御案上的文房四寶——那一副容顏,是別人見了不會驚豔但他卻夢寐以求的面容——是雲妃初次見到他不慌不忙跪在地上的模樣。

    他情不自禁地奔向她,不足二十丈的距離,險些數次被龍袍絆倒,但當他的手真的將要觸到那一張臉時,他猛然被澆醒——這個女子並不是雲兒,縱使能以假亂真,她也不過只是一個幻影。

    他的手停在那,心也停在那。

    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她的眼神溫暖和順,又帶着點剛毅,似乎在等着他責怪。

    然而他卻笑了,其中滋味難以形容:“素顏姑娘,你也來取笑朕嗎?”他本可以以欺君之罪誅了她,反正有那麼多人給雲兒陪葬,但不知怎的,對着這張冰雪初融似的臉孔,他下不了手。

    “不敢。”她仍是細細地將話語吐出。

    猛然間,他明白了她的心意,她是想着以這一張容顏撫慰他多年來的相思之苦:“你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她搖頭:“素顏若說,素顏的本來面目便是這張臉,皇上如何處置呢?”笑意浮上她的臉龐,卻不真實。

    “哈哈 。”他看着她的神情,端端的越看越似雲兒,但是最後還是失笑,擺了擺手,“你既是易容大師,就應該明白朕要的並不是這張臉,而是一個可在朕身邊替朕分擔的雲兒。”說話間有淚滴在地毯上,那上面的繁複花紋,隨着波光繾綣。

    素顏輕輕地起身,默默地離開。

    所以,他看不見,她的眸子裏,水光閃爍。

    翌日,素顏離宮。她沒有和皇上告別,只央了侍從領她出宮。

    那侍從聰明伶俐,又怕她不識得出宮之路,極盡小心:“出了斷虹橋,就是宮外。”

    “斷虹橋,用漢白玉築成,遠望宛如截取天上的一段彩虹,故取名斷虹橋。”她雖記憶粗淺,卻也記得這名字的出處。

    忽然有火光,躍入她的眼——“那是怎麼了?”西天邊的雲像一塊被火燃着的幕布,愈來愈熾烈,隱約還傳來誦唱聲。

    隨她所指,是原來雲妃的住處,侍從神情悲慼:“今日是盂盆蘭節,宮中慣例,每年都要爲已逝宮眷焚燒紙船,託其平安渡過奈何橋,去向往生。”

    往生?她的心瞬間傾了一條冰河:這個詞說的真好,當年她救下雲兒時,曾心生悽然——怎樣的仇恨能讓人把這一張臉毀得面目全非?她替她易容,以爲厄運會隨着面相的改變而終結,然而她終究逃不過一死。她發誓替她報仇,而後歷經波折見到他,除了將那兇手懲戒,她還替她試探他——他果真固守了原先的記憶,縱使素顏換了容顏與他相見,他也是鎖了心扉,只認得雲妃。

    紅牆內是藍綠琉璃瓦,過了這橋,便再難相見,往後的日子,她也許再也不會踏出南方山林的那個小屋。恍惚間,情思悵惘,依稀記起他昨日那種驚喜過後愈深的失望。

    往生,她不知道那個溫婉的女子能否與他相遇、相愛、相守。

    但今生,他們已經錯過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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