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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新娘 - 第12章 剎那芳華字體大小: A+
     

    

    那是永延二十年。

    太子意殤。

    三月才過了不到一半,還沒來得及如往日般在靈隱寺起幡祈福、擺觀音聖誕,南景上下便舉國哀悼一月。

    宴席罷,婚嫁罷,男子左臂系黑帶,女子截額前寸發以示哀思。

    這是慣例,說起此事,早在去年暮秋時候,便有帝姬薇亡,不知是誰,在訃告貼出的當天便低低嘆了一句:清平盛世,怕是快要亂了。

    未及半年,景晟王朝的唯一血脈流傳也斷了。

    那日凝萱偷瞞了父親暗飲了自桂郡送來的紅枝釀,又在客人前討喜似地舞了一回劍,只覺得被風一吹,酒意全都涌了上來,胸口一股熱氣無處消散,便在客人離開後着了一套男子裝束,也不要人跟,騎了馬向郊外駛去。

    一路上春風和暖,凝萱下了馬,閒步走來,只覺得胸口那一股熱氣愈發熾烈,是剛纔客人帶來的消息焚了胸臆,還是紅枝釀用木犀花釀製,灼了心腸?

    “大膽小子,竟敢僭越王法!”有聲音突兀響起,凝萱並不去管,只任馬兒閒閒地吃着草,沒想那人騎馬急速停在面前,“說的就是你,太子意殤,但凡男子,便要在左臂系黑帶哀悼,你竟置若罔聞?”

    渾身透着股頤指氣使的味道。

    凝萱有些不悅,不由沉了臉色,看那男子騎了高頭大馬,着一身宮內侍衛裝束,正要板起臉來大喝:“你可知我是誰?”卻想起自己是着了男裝出來,便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徑直翻身上馬,並不管他。

    “啪!”來人氣沖沖——眼見着長鞭就要甩下來的當口,有雙大手緊緊地拉扯住了那長鞭:“小兄弟,在下顧若懷,乃禁軍都統,你不要怪我的部下衝撞了你,這乃本朝律法,除了鮫人受聿安皇后遺詔特赦,不追究、不加刑、不論死、不必爲皇室中人服喪之外,但凡南景子民,都得在國喪期間遵行此條。”

    凝萱微微怔了怔,仰頭看那突然說話的男子,只覺剛纔的責罵與刁難都煙消雲散,唯餘他從容而安靜的神情,挺拔而秀頎的身形,尤其那眉目脣角隱隱的一絲笑。

    沒想到他竟猜度自己是女兒身,凝萱正待開口辯駁時但聞一陣馬蹄聲——是任才深從家裏追出來尋找自己,他有些不安地看着衆人,不知道凝萱方纔又惹了什麼事端。

    凝萱沒有回答,只是眯起眼,深深望了顧若懷一眼,良久,勾勾嘴角,打了個呼哨,揚長而去。

    而當下有風起,吹開錦帽一角,露出墨黑青絲,凝萱回首衝衆人笑笑,這回輪到顧若懷怔了怔,眼裏異樣光彩閃過,卻不表露,不知對着身旁部下說了些什麼,只見那些青衣衛即刻調轉馬頭,向帝都景城策馬而去。

    顧若懷再次出現是在三日後。

    與他一起出現的,還有一紙聖諭及三百青衣衛。

    其時凝萱剛昏昏沉沉醒來,似做了一個綺麗迷夢,她倚在榻上,眼看着顧若懷慢慢走近,微微俯身。

    “你是誰?”

    “回殿下,臣下顧若懷。”他眼中盡是溫煦笑意,別有一番風情,說話間恭謹呈上一卷明黃絲絹,“臣下是來恭迎殿下回宮的。”

    那明黃絲絹上只說帝君嘉許,賜雲郡宿府小姐帝姬稱號,着其即刻進宮,卻隱沒了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當時寧妃嫉妒心重,將帝姬誘騙至宮外,事後雖得嚴懲,帝姬卻不見了,帝君與皇后無不痛心疾首。而時隔十多年,顧若懷恰好路過雲郡巧遇凝萱,窺見她的容貌與帝君以及已故的皇后有幾分相似,便大膽猜測她是遺失多年的帝姬殿下,當下派人調查,果真與她被宿府收養的種種都吻合,纔有了今日的聖諭。

    後宮諸事,向來紛擾,這點凝萱明白,若是幾日前從別人嘴裏聽說她與十多年前宮中那場沒有硝煙的爭伐有關,她絕不會相信,但不知怎的,才見了顧若懷兩面,字句從他嘴裏說出,她就覺得自己似也要融在那金波銀漢裏。

    鳳鑾經過的道路上要潑淨水、撒黃土,雲郡衆人目送着他們離開,紛紛交頭接耳,說宿府真是交了好運,僅因爲前幾月宿老爺進宮爲帝君治癒了偏頭痛,又進獻了幾味珍稀深海藥材,女兒就被帝君賜爲帝姬接到皇宮裏去了。其時仍有人記得二十多年前舉城送嫁聿安皇后時的熱鬧——當時雲郡從各地蒐集來的一百車珍寶作爲陪嫁送往景城,而連那陪嫁的二十個美貌鮫人女子也是精挑細選而來——二十多年了啊,二十多年以來雲郡已經很久沒出現過如此大的喜事了。

    說到底,這回宿府可是爲雲郡爭了好大的面子。

    宿府在雲郡雖是首富,但到底比不上皇廷奢華,凝萱初進皇宮之時只覺一切新奇,內務監也爲了討好她而日日遣人做她嚮導,唯恐侍候不周。

    但住了將近一個多月,已是春深,凝萱卻仍不見景晟帝的身影,倒是任才深因精通醫術時常被邀至乾坤殿爲帝君診脈,便有傳聞,說帝君對這與帝姬青梅竹馬的少年很是賞識,怕是以後駙馬的位子也要給他,又無端地說起已亡故的帝姬薇來,暗歎現時的江山難道真的要給外姓人了嗎?

    這些暗地的議論,萱殿的景凝帝姬凝萱卻渾然不覺,她閒時總是臨窗繡花,或是一幅海棠,或是一叢萱草,唯獨不繡南景國花木犀,這日聽見宮女太監急切切的問好聲,擡眼原是任才深來了。

    他並不顧她現時的身份地位,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針線:“怎麼到宮裏就繡起花來了?我記得你以前總是愛舞劍執練,難道進了宮就收了心性?快別繡了,我帶你看更好看的。”

    底下人竊竊偷笑,帝君卻已經進到內殿來,笑呵呵吩咐着宮人將一幅卷軸好生捧了上來,並不對她說話,倒是與任才深打了一個照面,眼裏含笑。

    凝萱在甫進宮的時候見過他,只記得當時他對她略點了點頭,對於十多年來未相認的父親她心裏五味雜陳,這段時間只說聖上在專心作畫,不許人打擾,這回自己親見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在每個角落逡巡,最終落在那幅卷軸上。

    恍惚中,凝萱彷彿又回到了雲郡街市,往來人聲嘈雜,不知來歷的食物香氣淡淡飄拂,凝視了這百米卷軸好久,她才恍然想起跪下謝恩。

    ——那百米卷軸上,是他這數月來不見她躲在御書房中親自爲她所畫的雲郡街市!

    ——他只召見才深,是爲了讓他指點他雲郡街市的各處,爲的是給她一個驚喜!

    十多年的生疏霎時被打破,景晟帝眼裏有慈愛、有許多未明的色彩:“從此,南景便靠你了!”

    這句話甫出口,無論是在場的誰,都吃了驚,凝萱身體一震,腦子裏轟轟作響,回望他的雙眼,只覺得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會把自己一生的力氣都耗盡了。

    她終究什麼都沒有說,而是狠狠地點了頭。

    其時,月中天。

    凝萱進宮來常在御花園中逗留,四處的景緻早看熟了,但這回她卻躡躡地走着,分外小心,見迎面有人走來,忙將手中燈盞吹滅,躲進假山。

    “那是誰?”她聽着聲音熟悉,又覺着不好意思,含混着應了走出來。

    頭上錦帽不經意被橫亙的樹枝拂落,一頭青絲映着微薄的月光滑落肩頭,竟顯出淡淡的藍色熒光。

    “是你!”來人詫然,凝萱亦看清正是多日不見的顧若懷,她知他是禁軍統領,這會兒卻是像抓着小賊般看着自己,不免端起帝姬的架子驕縱地回道:“是我!”

    顧若懷覺着有些好笑,定定地看着她:“宮女們呢?她們竟然讓你一個人出來嗎?”

    “是我自己偷偷出來的,她們爲我寢食難安,自我入宮以來鮮有一天睡得安穩,你可別說出去啊。”

    “看着你還似個孩子,南景律法規定未滿十六連獨自上街行走都不能呢,卻有點大人的樣子了。”

    她扭動腰肢,在他面前轉了一個圈:“我纔不小了呢,我告訴你吧,其實我已經……”話未說完,卻聽見叵的一聲,花香若有若無,撩撥心緒,潔白月曇倏地在微風中湛湛開放,宛若成綺。

    “無求賞識羞爭寵,自在悠閒不染塵。

    休笑孤芳開一瞬,光華永照又何人?”

    凝萱看得癡了,不禁近了一步,卻見剛纔還盛放的月曇倏地枯萎,枯榮一生,不過轉瞬。

    心裏驀地一緊,難道美好的東西都是這麼短暫嗎?

    顧若懷看了看她,才知她原是來看三年纔開一次花且只開瞬間的月曇,此刻怕是又患了小兒女心思,遂不禁去拉她的手。

    凝萱臉上驀地一紅,只覺得手上撩過一陣暖意,手經不住被他寬大的手掌包裹,旋即癢得難受,卻捨不得,索性用纖長的食指在他的手掌上滑行。

    他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她見他的手掌上橫了一條紅印,想起那日他爲自己擋下的一鞭子,喃喃道:“多謝你,若懷!”而又發現他手掌內側有些似鱗似蹼的繭,頓時有些不可置信地對上他的眼,落下淚來,他有些困惑,暗想這孩子還真是難以讓人捉摸,剛纔分明是笑着的,又怎麼就哭了?

    “若懷,想必這麼多年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她聲音不高,他甚至有些懷疑這些話到底是不是從她的嘴裏說出來,她分明是那麼開朗沒有心機的,卻又不似才十多歲的不經事,只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動搖。他抱緊她,心柔軟到深處:“我不苦,我不苦,那些不過是習武多年留下的,不礙事……”

    就這樣相擁了一些時分,他送她回寢宮,她又要戴上那錦帽,卻被他摘下,拿了一枝碧玉簪要替她將髮束起:“以後不要再扮男子出來了,宮中不比雲郡,你還好遇着我,若是遇見其他人,衝撞了你他們罪過你也不好。”

    “闌珊幾重風月,寥落無限春秋。”

    她拿着那枝玉簪,不禁看了又看,此時天幕上已透出幾絲熹微的晨光來,他送她回去,遠遠地便要走,她有些不捨,卻還是放了手。

    那日是南景舉辦的千叟宴,凡是上了古稀之年的老人都被請到皇宮裏,凝萱爲老人們倒酒,不經意差點滑倒,是一位錦衣華服的老人抓着她的手,低低地說了聲“帝姬小心。”

    她看着他,有微微的吃驚,然後馬上抿脣一笑,就在此時,旁邊的宮女忽地低聲說起昨夜瞧見兩個男子在御花園中態度親密,期期艾艾帶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竟牽

    扯到斷袖之癖,凝萱想起昨日被顧若懷擁着的溫暖,不禁臉上一紅,旋即也笑了起來。

    “小兔兔,小兔兔,你在哪裏?”其時一個孩童嘴裏嘟囔,被嬤嬤輕輕扯着衣袖,見着凝萱略有些遲疑,細細打量了才行禮:“殿下恕罪,這是若錦帝姬,爲尋她養的雪兔而來。”

    那孩子被人生生拽着不免着惱,凝萱見她生得乖巧,又知道她是已故皇姊的女兒,心底更是多了份憐愛,卻見若錦不再着急尋雪兔,而是怔怔望着她。

    她被若錦看得有些發窘,心裏正沒有主意可想時見顧若懷朝自己走來,恍若見到救星,而也在那時,若錦並沒有接宮女尋回的雪兔,而是衝着近到身來的顧若懷哇地哭了出來:“父親,爲何她會和母親長得這般相像?”

    凝萱正準備向顧若懷討主意,聽見若錦口中所喚父親,有些不敢置信——他原來,他原來,已是三歲孩童的父親。

    而那孩童,是已故皇姊的女兒。

    那麼他,他便是當朝的駙馬?

    長帝姬薇的丈夫。

    若錦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進耳裏,有那麼一瞬,凝萱分明要落下淚來,卻又咬着牙兀自笑了:“若錦不哭,以後可多找皇姨玩玩。”

    七月十五,盂盆蘭節。

    依例,南景內外皇城遮素紗,爲已逝宮眷祈福。

    凝萱在如雲的儀仗中,遠遠地望見顧若懷,卻故意將目光撇開,不說話。

    頌經聲起伏不止,凝萱看着巍峨的享殿有些着慌,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生母,十多年的血緣相連已經杳然,一切不過是從南景典籍上看來:永延五年,聿安皇后甍逝。

    聽說是因爲心心念念着自己失散的女兒,她。

    而正閉目禱告時,人羣忽然乍起了騷動,又迅速平復下去,她被一個老人暗扯了衣袖,凝萱認出,正是那日千叟宴上扶住自己的老人,她剛想說話,便聽他顫顫嘆道:“真像啊,都這麼大了,都這麼大了。”

    待那老人絮絮地說起往事,她不禁一凜——他自稱是已故皇后的父親,當日南景的程遠大元帥,翼淵輝。

    自己的外祖父?

    “你要爲你的母后報仇!”老人勉強止住淚,“你母后死於你父皇之手!”

    “嚇?”

    誰都知道景晟帝對皇后翼淵繁綺很深情,她出生於雲郡武將世家,早在帝君還只是王子晟時就嫁與他爲妃,相伴經歷了成聖門之變、奪嫡風波,威儀更甚。而有人說國喪後的某日,曾見景晟帝在御花園賞花,忽然行路不穩,幾欲跌倒,只說是腳腿受寒,後來才得知原來是因爲他以民間夫妻之禮爲皇后在靈前跪了七天七夜,民間說來無不有人把他與以往高高在上的帝君撇開來,贊他是個至情的男子,甚至有人爲他立了生祠,祈求他長命百歲。

    或許與之有關無關,在以後的任何一本史說中,南景從那一年進入永延治世,百姓和睦,海晏河清。

    而今她一直以爲早已不在人世的外祖父卻站在自己跟前,說:“你母后死於你父皇之手!”

    回宮的路上,風熱熱地噴到臉上來,凝萱越過無數塵囂和光影看見顧若懷,兩行清淚就落了下來。

    “怎麼了?”顧若懷有些侷促不安,自上次被她得知自己其實是景薇的駙馬時她就刻意和自己保持着距離,這回只覺得她將自己視若救星,心中便也有了不知名的英勇,再不顧禮法,一把拉過她,“告訴我,怎麼了?”

    她一路行來,心中憋屈已經消失了一大半,又見着他微微笑意看着自己:“沒什麼,沒什麼……”

    他不說話,看着她。

    凝萱半晌才緩緩地將方纔老人的話告訴他,顧若壞若有所思,卻兀自笑了:“當然都是些瘋話,翼淵世家早在十多年前就消失了,怎麼會不早不晚等你進宮來準備執掌大權時纔出現呢?”說着就要帶她回宮,卻被她強拉着手,對着他的眼,“若懷,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他搖搖頭,卻被她死死攥着,不肯放手:“告訴我……”那聲音低到塵埃,近乎於乞求。

    “哎……”

    那不過是由外人道來的傳說罷了。

    當年跟隨雲郡翼淵家的小姐繁綺,也就是後來的聿安皇后進入晟王子府的,除了雲郡蒐集的各類珍寶陪嫁物外,還有二十個在浩海捕獲的美貌鮫人女子。

    這本是雲郡郡守的孝道,但怎知王子晟與其中之一珠胎暗結,大大冷落了王子妃,王子妃生於武將世家,怎能容牀榻任別人酣睡,便將此女子剝皮削肉,並大發雷霆將晟王罰跪了七天七夜……

    翼淵世家在朝中的分量不言而喻,若非如此,想必當日王子晟也不會迎娶翼淵小姐爲妃,翼淵小姐擁有籌碼當然是連自己的丈夫也不會放在眼中,世人只知晟王與王妃相敬如賓,又怎能知道那其實是懼畏。

    而待他成爲帝君,羽翼漸豐,南景已在掌握之中時,他當然也容不得一個驕悍的皇后壓在自己頭上,此後他不再納妃,世人只道他對皇后深情,卻想必是怕落了別人口實或者早已被皇后壓制得緊,再不想被人束縛了吧。

    “這……”凝萱遲疑,“那鮫人女子所生孩子去哪裏了呢?”

    她不問是否真是父皇害了母后,倒想起那鮫人肚中的孩子也算是父皇的血脈。

    “誰知道呢,比起一朝國母,一個小小鮫族宮女能算得了什麼?沒有人知道這其中的真相,我只依稀在凌輝樓上見過程遠大元帥的畫像……”

    凝萱細細聽來,是啊,是啊,剛纔那言之鑿鑿的老人就是那般模樣啊。

    莫非這都是真的?

    “別想了,我送你回宮去吧,睡過一覺就好了。”

    他送她回宮,親自遞上安眠的木犀花茶,她躺在牀上卻鮮難睡着,就在剛纔,她聽見內侍們交頭接耳,說是才深無意發現聖上的飲食中有慢性毒藥。

    竟是這麼快就要動手了麼?

    凝萱隨意用髮簪挽了發,披衣起身,但見窗外玉階下婆娑樹影,皇宮上空數朵熒藍焰火次第綻放,心裏千迴百轉,隱隱覺得不妥,連鞋也來不及穿,赤着腳跑出房。

    四周寂靜無比,侍衛們見着她深夜亂奔也未加阻攔,夜風貼着臉頰刮過,那乾坤殿頂層的金色琉璃在燈盞下閃爍着光芒,無端地有些刺眼。

    凝萱並未走大門,而是一個躍身,翻進了大殿。

    於是,那幅場景便陡然出現在眼前。

    “那個人是我。”顧若懷坐在內殿北側,慢條斯理地用杯蓋輕輕拂去杯裏的浮沫,“在你的飯食中下毒的那個人是我。”

    神色中有睥睨無人的味道。

    景晟帝聽了,許久沒有言語,而後緩緩開口:“連薇兒與意兒也是你害的吧?”

    顧若懷微微有些錯愕,而後笑笑:“不錯。”

    “那你對萱兒也想必不是真心?”語畢,景晟帝竟也塵埃落定般地坐下來,“這殿外的守衛全部換成你的人了吧?”

    “哈哈,你果真還是沒有老糊塗到最差。”顧若懷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凝萱一直以來都不過是我的一顆棋子,你以爲你就那麼好運氣,唯一的兒子剛死便有人給你尋來一個失散十多年的女兒?”目光緩緩掃了一圈,端起杯子,倨傲一笑,“若不是我與她親近,怎能在能調動宮中侍衛的她的茶水中下得迷藥,而安心前來見你呢?”

    凝萱在殿外聽得分明,握緊拳頭,只覺得一陣鑽心的劇痛頓時襲來,眼中竟隱隱有了水光。

    “你以爲我真的喝了那杯茶嗎?”顧若懷不禁豁然起立,冷不防回頭對上凝萱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錯覺,凝萱目光裏,隱隱的,竟是悲憫。

    顧若懷面色一沉:“凝萱,你……”

    “你找人假冒程遠大將軍來離間我們,本是想我受謠言蠱惑,一定會與你手中所謂‘程遠大元帥的舊部’裏應外合而使父皇就範,可是方纔‘有人在帝君的日常飲食中下毒’的傳聞也讓你慌了陣腳,你以爲已有人看穿你,所以等不及,此刻便動手了?可惜百密一疏啊,千叟宴那日我扮作宮女,試問‘我的外祖父’如何第一眼就認定我是帝姬?”

    “而那日在御花園中,正是你與你在外皇城的手下互通消息,你以爲我果真是去看月曇盛開的嗎?”凝萱忽然一個躍身,就勢坐在高高的橫樑上,“那未免也太小瞧我!”

    “你……你……”顧若懷氣結,“你竟懷有這樣的功夫?”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凝萱又翻騰着跳下來,“你可知,我的養父,其實是當年翼淵皇后的親弟弟,鎮遠將軍翼淵鴻明呢?而翼淵世家向來也當我是男孩養,騎馬射箭整個雲郡都難找到我的對手,那些花花草草不過是麻痹你繡的罷了,還有,你知我爲何繡海棠、繡萱草,卻獨獨不繡木犀花?因爲我一直討厭木犀花,但凡食之,總是要全身熾熱,昏昏沉沉幾天幾夜的。”

    “你以爲有了我這顆棋子,整個南景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但你假裝與我親近,卻連我不食木犀花也不知道,真是可笑。”她笑着笑着眼裏都快落下淚來,似談論坊間別人的古舊傳奇,渾然與自己無關。

    而這時景晟帝也緩緩開口:“你或許不知道,我南景的開國女帝景柔陛下,當年定下的祖訓便是帝位優先傳給帝姬,這個祕密之所以幾百年來沒有流傳出去,是因爲南景皇室雖香火旺盛,子弟衆多,卻鮮有帝姬誕生。朕一直奇怪爲何英明如她,非要定下這麼個語焉不詳的祖訓,現在想來才明白,她早在數百年前就料到今天這場爭伐,你想奪得天下先後毒害兩位儲君,卻料不到他們其實都是朕收養的,包括朕當年放出去寧妃拐走景萱帝姬的消息,也是朕將計就計,將朕的親生女兒交由翼淵世家撫養。”景晟帝雖是在笑,也能任人看出,他的眉宇間蘊藏了一宿悲慼,“可是兩個孩子即使不是朕的親生骨肉,卻也和朕有着十多年的感情,今日朕終爲他倆報仇!”

    說着將窗扇打開,只見巨響接連在上空炸放,瑩藍色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你以爲這是你的手下給你大事已成的訊息?你以爲你的人馬都將我的人馬替換?哼,那不過是整個南景爲了慶賀終於使你這奸佞小人服罪而放的焰火,”景晟帝笑起來,“你早是朕的一着廢棋,朕先前不殺你,是因爲朕要揪出你藏在朝

    中盤踞的根節!”

    顧若懷有些不敢置信,他望着景晟帝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然後他看着他忽然大笑起來,不知何時持了劍,眼看着就要落下,卻聽“叵”的一聲,手中長劍被打下,就落在景晟帝腳邊不足一尺。

    一枝玉簪橫躺在長劍的旁邊——“闌珊幾重風月,寥落無限春秋。”

    赫赫在目。

    永延二十二年。

    景萱帝姬降嫁御醫堂首席御醫任才深。

    次年,誕下世子,號景泰。

    而景晟帝駕崩,景萱女帝正式即位,改國號盛德,其夫任氏擔當攝政王,便是此後十六年的事了。

    永延三十六年。

    那一日,正值朔望內朝。

    凝萱向景晟帝請安,景晟帝獨自坐在殿內,望着牆上那幅百米雲郡街市圖出神。

    “才深對你還好吧?”

    凝萱本恭謹垂首,卻冷不防景晟帝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當日奪嫡風波中,其他兄弟都以府裏有嬌憨乖兒而以爲勝券在握,並沒有將只育有一個小小郡主的朕看在眼中,但定儲詔書大告於天下的時候,所有人都傻了眼,其時便有人揣摩是帝姬命相里有福於南景,先皇不過是順天而爲,而朕是父憑女貴入主東宮,卻並不知道是朕當年無意間窺見了景柔女帝的遺詔,所以才棋行險招,以你姐姐偷換下他,但朕當日見他優柔寡斷,而你不同,無論是容貌或是性子,都是十足地像你的姑母,其實,要是繁綺不那麼早離開,又何至於此地?朕想,南景終於有救,卻也怕你耽於兒女私情,但你終究沒有爲了顧氏而失了心性。”

    “朕沒能給才深膝下承歡的童年,連本屬於他的執印大權也給了你,朕唯一能給他的只有他喜歡的你。”

    凝萱在下聽景晟帝絮絮地說着,其間侍衛來報,說昭陽門外有女子叫嚷着要面聖,景晟帝搖搖頭:“是若錦吧,朕累了,還是你去見她吧。”

    算算,凝萱有將近十多年沒有見到若錦了吧,當年她因父親亂上而受牽連,被削去帝姬稱號,期間,不知若懷將她帶到了哪裏,凝萱就未再見過她,。

    那孩子着絳色衣裳,從容意態,眉宇間隱隱地藏着一絲倔強,看見是她而非景晟帝,未免有些失望,卻仍然依例對她行禮:“殿下千歲。”

    暖暖日光裏,時光在剎那全都放慢了步子。

    多少年前,也有人曾這樣喚她?

    她走過前去,輕輕地攜起她的手。

    是夜,她與她睡在一起。

    融融日光裏,她問:“你是誰?”

    “回殿下,臣下顧若懷。”

    “若懷,想必這麼多年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我不苦,我不苦……”

    “給我拿下此賊!”

    凝萱睡得並不安穩,場景來回更換,最終卻定格在顧若懷當日的大笑與被縛後深深望了她一眼後欲言又止的情形,耳邊卻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猛地一個激靈從夢境裏掙扎起來,就看見若錦揮着匕首,狠狠地朝自己胸口刺來。

    “哈哈,父親,我終於爲你報仇!”若錦臉上有異樣的光,“心口數寸,便足致命,你當年不過是我父親從外邊隨意找來的女子,若不是因爲與我母親長得相像又怎有機會進得皇宮來,若不是你,我父親怎會被削職?我怎會流落民間?”凝萱冷冷地看着若錦牙咬切齒地將那些話悉數罵出來,終於知道他當日欲言又止不過是想說出這些話罷了,若不是他,她便不會有機會成爲南景的帝姬,也便不會有今日執印大權。

    她垂着頭,發凌亂地披在身後,燈火映照下,臉龐竟泛着如白瓷般的冷瑩——沒有他,她就不會進得這皇宮麼?

    她想起那日,見着顧若懷之前,那個客人與養父面朝着她一起跪下,向她訴說二十年前的往事。

    其實她的母后乃死於鮫人“奪命”。

    千塵有海,名浩,產鮫人,食之肉,謂之“仁羹”,可使女胎轉男。

    翼淵繁綺並不知景柔女帝遺詔,只以爲母憑子貴天經地義,而晟王若要奪得儲位,子嗣必須爲男,便在喜脈斷爲女胎後服用仁羹轉胎,這仁羹便是剮食那無名姓的鮫人女子。

    但卻不知爲何,王子晟最終卻又以一位重臣之女調換,對外稱生的是帝姬。

    這位重臣,便是翼淵世家的二子,翼淵繁綺的親弟弟,翼淵鴻明。

    當日誰都能記得皇宮裏若海洋,魚兒四處穿梭,那個碧眼藍髮的女子披散着長髮,猙獰地笑道:“我終於又活過來……”

    而烈性的皇后不堪鮫人女子亡魂的騷擾,一刀洞穿自己的心口,氣竭而亡。

    但她死前心心念念着,始終不能放下的便是自己託弟弟在民間撫養的“小皇子”。

    可是陰差陽錯,任誰也沒有想到,當年匆忙,她只來得及看見嬰孩眉宇下的英雄氣便以爲自己誕下的果真是轉胎成功的小皇子,卻不曾想那些仁羹因融有鮫人的執念與怨恨而出了差池,致使凝萱生下來既非人非鮫,雖具人貌、無鮫尾,卻不似人生來就擁有性別,這些事關乎皇室尊嚴,二十年來只有奉命撫養皇儲的翼淵世家知道,連景晟帝和聿安皇后都隱瞞下了。

    而凝萱見着顧若懷的當日,還只是性別未明的鮫人,當然並不受南景律法所轄,但也在那日,因她先前無意喝下用木犀花釀製的紅枝釀,渾身炙熱難擋,又見到顧若懷情竇初開,便於數日後渾渾噩噩醒來的當下以女子之身見到他。

    她撫摸着自己的胸口,絲毫感覺不到疼——也因那仁羹,她生來心臟不在左邊,而乃與鮫人相似——是位於胸腔右邊。

    ——若錦剛纔那一刀並未中要害。

    而若非如此,當年那個鮫人女子想必也不會僥倖躲過皇后滅口,苟延殘喘誕下孩子,讓他從小就埋下復仇的種子。

    凝萱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侍衛應命將若錦領了出去。

    任才深進到內殿時,見凝萱已包紮完畢,正把玩一枝玉簪,便自作主張地拿過來替她將凌亂的髮束起。

    “闌珊幾重風月,寥落無限春秋。”好是好詩,卻未免太過淒涼了些。

    “其實當日是你放消息出去說發現有人在父皇的飲食中加入慢性毒藥的吧?”凝萱忽然笑起來,“父皇本叫你保守祕密,你卻故意說了出來。”

    “凝萱……”他喚。

    “你想借此而讓顧若懷警醒,他如若真心愛我或許就會罷手?……”凝萱微微一笑,“可惜啊,反倒讓他更快地實施計劃,而若非如此,也不會因此而功虧一簣,被我們一舉擒獲了。”

    他不說話,她抽出那束髮的玉簪,良久才嘆息道:“你瞧這玉簪質地堅硬,與精鐵相碰也未有損傷,卻根本不知道這不過是他隨意在珍瓏閣裏尋的玩意,偏偏讓我以爲那是他珍藏的物件。”她起身,望向那被侍衛架着仍忿忿的若錦,想起顧若懷當日的大笑——他舉劍並非想偷襲景晟帝,而是要自刎。

    他以爲自己是景晟帝唯一的血脈流傳,便覺得對景晟帝來說,沒有一種將自己這個唯一的血脈殺死而更肆意的報復與懲罰,他要將這種報復後的快意發揮到最大的極限。卻不料髮簪將劍打落,更沒有想到自己被打入天牢以後,又被放了出來——誰都不知道聿安皇后臨死之前爲何會下一道對鮫人不追究、不加刑、不論死的遺詔,或許是出於懺悔吧,總之,這遺詔無意間救下了他。

    他本一心求死,但何嘗又是一個甘心認輸的人?他暗暗地積蓄了力量二十年,怎會將這帝位輕易讓人?所以他這麼多年一直在給若錦灌輸復仇的信念,可惜了那孩子,還真的相信他的話,凝萱輕輕嘆了一口氣,顧若懷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這麼久了,他還是那樣輕易地能讓人爲他的話而做出錯誤的判斷。

    而自己若不是十多年後經歷了世間百事,想必也不會猜到他當日爲何不親自說出那些話——他是不屑和她這個“來歷不明”的“棋子”爭辯什麼,成王敗寇,既然輸了,便是輸了。

    她想着想着竟然輕聲笑了出來,可惜啊,可惜他自以爲棋高一着,卻始終不明白皇宮內廷是多少陰謀交糅的地方,而景晟帝也並非完全依靠有帝姬優先登位的詔令才能入主東宮。

    ——他顧若懷早就陷落於一個並不龐大但卻陰深的陰謀中。

    他不知道的事尚有很多,譬如她在母胎中吸收了他生母的血肉,記憶也隨之封印在體內,她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彼時所想。

    譬如她那日見他手上所生與自己類似的似鱗似蹼的繭就已確認了他的鮫人身份,所以她知道在排斥異族的南景要做到禁軍統領這個位子是何其艱難。

    繼而又因爲血脈牽連,她在東窗事發的當日就隱隱察覺他將有所行動,才及時地趕到乾坤殿救下景晟帝。

    如若她早些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他呢?

    還會不會有今日這段故事?

    其實她曾不止一次給他機會收手的啊,就像那日月夜,她想“不經意”告訴他自己已滿雙十年華,繼而告訴他她纔是真的帝姬,但是其時月曇盛開,將她的話生生堵在嘴邊。

    而想起時隔十多年後父皇仍然不忘是顧若懷殺害自己兩個養兒女而連他的名字都不願提及,只願忿忿地叫一聲“顧氏”;想起連他也以爲她不過是翼淵世家又一個爲南景江山犧牲的女兒而並非自己的親生骨肉……她終究沒有將真相告訴他。

    ——顧若懷其實是那個無名姓的鮫人女子與他的親生兒子。

    ——而她,也纔是他放在民間撫養的親生骨肉。

    但其時她只是恭謹地垂首,靜靜地聽着,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凝萱走向窗前,看着穿廊下四處耀眼燈盞將夜空照亮,就像事情串聯,一切真相都在多年後得解,然而她始終不知道,當年初次見面的親近與好感,以及那月夜下情不自禁的相擁,到底是血脈牽連?還是他們拋卻了各自的身份與目的,將一顆真心相許?

    甚囂塵上到最後也罷了場,誰都沒有注意到那叢看慣了人間至美至惡、至奢至盛的月曇花無聲無息地綻放在微薄的月光下,徑自怒放出一個褥設繁華,庭開錦繡的盛世後,又兀自凋零了。

    只不過,剎那芳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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