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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姬 - 第267章 楚宴上的詩經交鋒字體大小: A+
     

    順着擁擠的人羣走了一陣後,一直張望着的衛洛,突然聽到殷允喚道:“衛洛?”

    衛洛轉頭看向他。

    殷允眉頭微皺,正盯着前方,衛洛不由順眼望去,卻見人頭濟濟,哪裏有什麼異常?

    她正不解的時候,殷允依然盯着前方說道:“我有急事暫離。”

    衛洛點頭,連忙說道:“然。”

    她的聲音一落,殷允已大步走出,不一會便消失在人羣中。

    衛洛望着他消失的身影,慢慢轉過頭來,再次看向街道中心晉人的車隊。

    楚人『性』格奔放,楚女更是。也許是公子涇陵少有的俊美,也許是現在的楚人,還在過着踏春節。這一會功夫,街道中的少年男女已佔了一半,特別是少女們,都聚成一堆,數十上百,成羣結隊的對着馬車中俊美的公子涇陵指指點點。

    她們的嘻笑聲十分的響亮,整個街道中,都被少女們尖銳的聲音所掩蓋,“唏!好華碩的兒郎!”

    “凜凜如楊乎?我之所愛矣。”

    “軒昂遠勝楚地男兒也。”

    “咄!此君甚美,我心悅矣。”

    一聲又一聲的尖叫,歡呼衝破天空,少女們嘰嘰喳喳的聲音,直是蓋過了所有的喧囂聲。堂堂公子涇陵,只能一動不動的端坐在馬車中,任由這些楚地少女們評頭品足。

    人流實在太多了,衛洛被她們一次又一次地擠到後面,她含着笑,望着馬車中的公子涇陵,見他的眉頭越結越深,不由樂道:看來他有點吃不消了。

    她想到這裏,又有點好笑,又有點莫名的悵惘。

    衛洛看了一陣熱鬧後,轉頭向所住的地方走回。

    她剛剛回到院落,一個劍客便向她大步走來。

    那劍客走得很急,他三步並兩步來到衛洛身前,雙手一叉,朗聲說道:“夫人,主上有言。”

    “說。”

    “主上說,夫人可扮成少年,無需過於掩飾,儘快去他身側,一起參加今晚之宴。”

    衛洛一怔。

    她睜大雙眼,錯愕地說道:“他,他叫我也參加宴會?”

    天!楚人不正到處找自己,想殺了自己麼?怎麼他還要自己去參加宴會?萬一被人認出來了,他豈不是很難堪?

    面對衛洛的疑問,那劍客點了點頭,嚴肅地說道:“然也。”

    衛洛還有點錯愕不解。不過她向來佩服涇陵公子的才智,也不多想,點了點頭,道:“善。”

    那劍客得到她的回答,雙手一叉低下頭退後,侯在一旁。

    衛洛轉身回房。

    在侍婢的服侍下,她洗了一個澡,猶豫半晌後,她穿上了一襲素白的裳服。這個時代,白『色』並不像後世那樣,是賤民才穿的顏『色』,它代表着一種莊重,素雅,清貴。

    衛洛對着銅鏡,給自己易起容來。

    這一次,她的易容便很簡單,她只是把自己的眉眼臉龐修得男『性』化一點,因爲她身上的裳服也是男袍式樣。

    不一會,銅鏡中出現了一個靈秀俊雅的少年郎。墨玉眼熠熠生輝,白裏透紅的肌膚是那麼的秀美,不過畫得稍濃的眉峯,還是顯出了幾分男『性』的剛硬。

    衛洛望着鏡中的人,不由一陣恍惚,她記得,在新田時的她,便曾這樣打扮過,她還以這個樣子結識過齊國和秦國的使者呢。

    時間已過去兩年了,現在的她,身量長長了,面容比那時更加美麗,扮起男裝也更加辛苦。如現在她的扮相,便怎麼也掩不去眉宇神『色』間,那一股盛放的鮮花纔有的明媚。

    衛洛出來時,那劍客還在侯着她。

    衛洛上了馬車後,他策馬領着衛洛,向着郢城中趕去。

    因爲公子涇陵都堂而皇之的訪楚了,楚卒的搜捕不但沒有意義,簡直是一場鬧劇。所以這個時候,所以的關卡都已撤去,任由衛洛的馬車大大方方地駛入了郢城中。

    郢城中的百姓們,此時已經不再圍觀,衛洛的馬車一路通行無阻。一個時辰不到,她便被那劍客領到了驛館中,接着,她見到了正陪着楚國執政閒聊,還沒有去參加宴會的公子涇陵。

    衛洛輕步走到公子涇陵身後。

    她畢竟是公子涇陵的正妻,是他的食客們的主母,所以,當衛洛走近時,衆食客自然而然地把公子涇陵身後側靠右的那席位,讓給了她。

    衛洛走過去,緩緩跪坐而下。

    她一坐好,執政子宰便雙眼直直地向她盯來。

    衛洛清楚地看到,子宰的眼神中,閃過一抹慍怒。

    以子宰的聰明和老於世故,他自是從衆食客的態度,以及衛洛的外表上可以猜測出來,眼前這個美少年,只怕就是公子涇陵的那個『婦』人!

    他的惱怒,衛洛完全能夠明白。無論如何,她衛洛是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公子涇陵自己在楚地胡鬧一番,偏又以使者名義慎而重之的出現在郢,令得他們不得不隆重接待也就罷了。可是,衛洛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婦』人,也敢堂而皇之地出現,他還真有點不高興了。

    不過,子宰城府很深,他那惱怒也只是一閃而過,轉眼他便是一臉沉思。

    聊了一會,子宰站了起來,朝着公子涇陵一揖,笑道:“夕陽西下,羣星初上,正是華宴時,公子,請!”

    公子涇陵站了起來,朝他還以一禮,笑道:“請。”

    兩人同時提步,向外走去。

    他們再次上了馬車。

    這一次出發的地方,是楚王宮。爲了接待公子涇陵,楚人將在楚王宮設宴。

    楚王宮。

    衛洛這是第一次來,她擡頭一看,便被那建在最中間的山脈上,依地形而建,層層如環,共有九層的楚王正宮給怔住了。

    這王宮,與她在越侯宮見到的一般樣。

    果然,越人受楚人的影響實在是深啊。

    與越侯宮不同的是,楚王宮不但多出了兩層,而且每一層中所建的木屋,恰好是九幢。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金燦燦的陽光照在楚王宮第九層的華屋樓閣上,一時之間,那漆成了金紅相間的木屋,與木屋前的白玉欄杆,那直達九層的大理石鋪成的樓梯相互輝映,明晃晃的,紅豔豔的,如同瓊臺玉宇一般,耀眼之極,華麗之極。

    這種華麗,晉地是見不到的。

    子宰見到衆晉人目眩神『迷』的樣子,笑了笑,指着那第九層說道:“此等樓閣,直『插』雲霄,乃襄王當年夢見神女所建。”

    襄王夢見神女?

    這故事衛洛聽到過,說是天上的一個神女,每天晚上都下來與楚襄王約會歡愛。神女有心,襄王有夢,這事在世間多情兒女的眼中,都是極美的傳說。沒有想到,這楚人還真當一回事,那襄王居然爲此建了這麼一層華美之極的樓閣。

    這時,衆人的馬車已來到了那九層楚王宮之下。

    執正子宰領着公子涇陵,順着那大理石的樓梯,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而去。

    這裏的每一層,約有樓梯二十一步,九層,就有近二百步了。這距離可不短啊。

    樓梯很寬,足可容七人並肩而行,每一層樓梯處,都站在一個全副盔甲的武士。

    公子涇陵這次帶到楚宮的人,不過三十人左右,除了十個賢士外,剩下的都是高手。所以爬起這樓梯來一點也不費勁。

    不一會功夫,衆人便來到了第六層。

    這時,第九層的樓梯處,出現了一個戴着王冠的少年,在那少年的身後,還站有七八個權貴。

    這少年,想來便是新任的楚王了。

    公子涇陵見到那少年走出,當下停下腳步。他向前跨出一步,走到最中間的位置後,雙手向前水平伸出,然後低頭,雙手環抱於胸,朗聲說道:“晉太子涇陵,參見楚王。”

    楚王見狀,也低下頭來,朝着他深深一揖,還以一禮後說道:“太子多禮了。請!”

    這是見禮,見過禮後,衆人再次上爬。

    不一會,公子涇陵便來到了第九層上。

    衛洛擡頭一看,只見這樓閣,都是木頭構建而成,都做成二層小樓狀,一共九幢。每一幢都自成一個小院落。

    從樓梯上去,一大片玉欄杆後,便是一個廣場。這廣場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全部鋪上了大理石,地面上光潔異常,此時,這廣場中已擺好了塌幾,坐了百數楚人權貴。

    這楚人權貴只有百多個,看起來有點冷清啊。難不成,這是楚人對公子涇陵行爲的一種抗議?

    在衛洛尋思之際,編鐘聲響,一隊樂音抱着琴瑟等物遊貫而入。

    衆樂師散坐在廣場兩側。在公子涇陵等人入座時,編鐘聲稍停,樂音再起。

    這時響起的樂音衛洛知道,它是用於外交禮儀上的,是主人委婉向來客表達他的心意的樂曲。

    樂意沉沉而來,一個樂師站了起來,順着樂音清唱着。

    這樂音一起,公子涇陵的薄脣便微微上揚,掠起了抹淡淡的笑意。

    衛洛靜心一聽,突然發現,楚人演奏的,居然是《防有鵲巢》!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

    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誰侜予美?心焉惕惕。

    喜鵲搭窩在河堤,紫雲英草長坡地。誰會矇騙我的愛?擔憂害怕藏心裏。

    瓦片鋪在庭中路,綬草栽入丘上土。誰會矇騙我的愛?擔憂害怕心裏苦。”

    這《防有鵲巢》,只不過是小國陳國的音樂,堂堂楚國,居然在歡迎晉太子的宴席上演奏!

    衛洛先是一怔,她的頭一擡,便發現左右前後,衆楚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向公子涇陵盯來,那目光中,隱隱帶着一種嚴肅的指責。

    是了,這首詩也是在借喻。喜鵲搭巢在樹上,不可能搭到河堤上;紫雲英是低溼植物,長不到高高的山坡上;鋪路的是泥土、地磚,決不是瓦片;綬草生長在水邊,山坡上是栽不活的。這些自然現象本是常識,但是,現在的情況是,不可能的事物發生了。不過,自然規律不可違反,河堤上的喜鵲窩,山坡上的紫雲英等等,都是不長久的。

    它是在告訴公子涇陵,這些不協調的事擺在一起,是會演變成危機的。不管是公子涇陵先是不聲不響的來到郢城的行爲,還是他救助那個令得所有楚人恨之入骨的『婦』人的行爲,都是不協調的,都是不長久的,是會演變成危機的!

    這些楚人,當真直接,也當真囂張啊。

    堂堂一國太子來訪,宴會還沒有開始,它上奏的樂音,便是這種嚴重的警告和威脅!

    《防有鵲巢》只有幾個話,樂師們來來去去的演奏,也不過一刻鐘不到便結束了。

    樂音一止,樂師們便站起來,向着公子涇陵躬身,行禮。

    公子漢陵微微一笑,本來,他應該讚美樂師們幾句的,不過在這種場合,這種禮節和客套便用不上了。

    公子涇陵的身軀向後面倚了倚,他俊美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笑容,那眉峯之間,看不出半點惱怒。

    在百數楚人回頭盯視中,他朝着爲首的樂師招了招手。

    那樂師緩步走近,躬身靠近了他。

    公子涇陵低低地說了一句話後,那樂音點了點頭,倒退兩步,當他回到隊伍中時,樂音再起。

    這一次的樂音,剛一起便帶着二分鏗鏘悲憤,兩分沉悶壓抑。

    壓抑中,剛纔清唱的樂師,聲音一提,沙啞的唱了起來,“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道上『露』水溼漉漉,難道不想早逃去?只怕『露』濃難行路。

    誰說麻雀沒有嘴?怎麼啄穿我房屋?誰說你尚未娶妻?爲何害我蹲監獄?即使讓我蹲監獄,你也休想把我娶!

    誰說老鼠沒牙齒?怎麼打通我牆壁?誰說你尚未娶妻?爲何害我吃官司?即使讓我吃官司,我也堅決不嫁你!”

    樂音悲憤慷慨中隱隱有着激昂,有着不屈。

    這一首詩,衛洛同樣知道,它是《國風。召南。行『露』》。

    這道詩,是一個弱女子的控拆。它說的是,一個弱女子,被一個強勢男人欺負了,他不但欺負了她,還陷害她,他使出百般手段,就是要折辱於她,要她屈服。

    而這個弱女子,卻偏生不願意屈服,卻傲骨錚錚,梗着脖頸,面對着這個強勢惡男的種種手段和凌辱!

    樂音一起,楚人面面相覷,他們越聽越是鬱悶,不過這種外交場合的樂音,不但要恭敬地聽完,還得保持肅靜。

    沉默中,楚人完全明白公子涇陵的意思,他是在說告訴楚人:你們楚國仗着自己勢大,欺負凌辱一個弱女子。因爲她反抗了,你們更是手段百出,陷害陰謀威脅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她是不會屈服的!

    他這也是反諷啊。他用這首詩,在反諷楚人對衛洛一事上的荒唐和仗勢欺人。他也在告訴楚人,你有什麼招,儘管放馬過來!理由站在我這一邊,不管是她還是我,都不會屈服!

    這不但是反諷,更是指責,是一種直『裸』『裸』的唾罵!

    在一側的角落裏,屬於楚的史官正提着筆,刷刷直書。他在記錄現在的情形,記錄雙方所要求『吟』誦的樂音!

    晉太子訪楚宴會上所奏的樂曲,是必須慎而重之的書在史冊上,讓世人知曉,並流傳於後世的。

    楚人面面相覷間,執政子宰和幾位楚公子都皺起了眉頭。公子涇陵所選的這首《召南》,是十分激烈的唾罵指責。一旦傳到民間和世人耳中,對楚王室實有不妙。

    這時刻,任『性』由情,直率而衝動的衆楚人突然有點後悔了。不管如何,晉太子剛剛入宴,自己這一方便演奏《防有鵲巢》來警告威脅他,這個行爲已經失禮了。現在他回的這首《召南》,又十分貼切並且諷刺得這麼辛辣。只怕過不了多久,世人便會再次對楚人的指指點點,恥笑不休了。

    楚人主要後悔的是,這種層次的宴會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被書於史冊,這是避免不了,也掩蓋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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