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陽光璀璨如鑽石，院中薔薇花爭妍奪豔，花瓣兒飄落，碎紅鋪了一地。玟秋和白芷撐開我獨創的太陽傘，小曼細細打量一會，才道：“你是怎麼想出來的？竟還有這樣的紙傘，可真是稀奇。”

其實很簡單，我只是命工匠在紙傘內側塗了一層黑漆，然後在紙傘外面糊了一層白綢紗反光而已，也不曉得有多少用，總歸心裏上是舒坦多了。

我笑道：“太陽烈，不打傘我都不敢出門走動。”小曼道：“我覺得法子不錯，呆會你教教我怎麼做，等我回府了，讓府裏的匠人依葫蘆畫瓢...”我引着她往屋裏走，道：“那有什麼難，你若真想要，這兩把你帶回去，老成的匠人只需瞧一眼，便能知其中關節。”小曼嗯了一聲，揚聲笑道：“我帶來半筐子菱角，換了兩樣稀奇玩意兒回去，只賺不虧！”

日當正午，廊下窗檐皆垂有遮陽的鐫花竹簾子。進了屋，奴才們早已將銅船銅缸子裏的冰磚盛得滿滿，又有兩個宮女撿了蒲扇在一側搖扇，四下陰涼透風，極爲舒坦。我命玟秋端來深井中的涼水，擰了巾帕，讓小曼略略擦拭了細汗。兩人又各自飲了半碗冰凍奶茶，總算歇過氣來。家裏長短的嗑叨了一會，小曼方幽怨道：“去了一個李側福晉，又來了一個李格格，難怪福晉心裏不好受，歪在榻上都起不得身。”她說得福晉，是指四福晉。

我淺淺的飲着冰奶茶，道：“四嫂子賢惠，纔會縱着四爺。”

小曼勾脣一笑，道：“誰能有你的福氣？能讓十四爺不娶？福晉賢惠歸賢惠，就是...”稍頓，又道：“就是性子太軟弱了，李氏在時，由着李氏踩在頭上。李氏走後，又任由年氏得寵...”一說到年氏，我潛意識裏不願提她，便轉了話頭，笑道：“可定了何時讓李氏入門？”小曼手裏捧着冰透的瓷杯，垂下眼簾嘆道：“左不過下個月，趕在中秋以前罷...”

正說着話，外頭忽然起了喧譁聲，我給玟秋使了眼色，玟秋便快步退至廊下，問：“什麼事？”來人跪在能煎熟雞蛋的滾燙臺階上，道：“啓稟姑姑，完顏府的二福晉來了。”

完顏府的二福晉，指的是完顏海瑞的福晉，我的雙胞胎弟弟的老婆鈕鈷祿氏。

玟秋不敢怠慢，忙進屋稟報，我瞧小曼不是外人，便讓鈕鈷祿氏直接進來。小曼也姓鈕鈷祿氏，雖是沒落旁系，但與小海福晉同出一系，搞不好哪一代的祖宗就是親兄弟。鈕鈷祿月華單隻獨影進了屋，連個丫頭都沒帶，也不知她是怎麼來的十四貝勒府。她曬得額頭髮黑，一見薔薇還沒開口說話，眼圈兒先紅了。

我一愣，忙問：“怎麼了？”

月華忌諱小曼，只是流淚，卻不說話。小曼老謀深算，起身道：“不如我先去偏殿喝會子茶...”我攔住她，朝月華道：“小曼是雍親王府的側福晉，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你有話儘管說，不用避她。”

月華聽我如此說，才哭訴道：“昨兒二爺跟我說，他要娶怡紅樓的頭牌進門...”她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哽咽不止道：“姐姐您是知道我的，他若真要納妾，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或是從外頭買來的也好，只要身子乾乾淨淨，品性端正，我都絕不會有二話。可他...他偏要娶一個青樓女子，還說我要是敢鬧，他就休了我...”她哭得氣堵聲噎，嗓子都啞了。

我拍了拍她的背，道：“你只管放心，阿瑪絕不會允他胡作非爲！”

月華又道：“阿瑪去新疆辦事，一時半會回不來，額娘又偏袒二爺...什麼事都隨着二爺的意思，我也是沒得法子了，才斗膽來求姐姐...真是冒犯...”我拉了拉她的手，道：“你來得好，沒什麼冒犯不冒犯...”小曼見我忙不開，便道：“我府上事情多，不能久坐，你既有事，我改明兒再來。”又將我拉到一側，低聲道：“我此次來，本是想告訴你，前些天我在王府後院巷子裏見到十四爺同年氏說話，兩人神情詭異，我總覺是出了事...”

我臉上一滯，旋即故意道：“年氏長得像愛蓮，十四許是認錯了人罷。”

我隱約覺得小曼知道些什麼，但她不明說，我也絕不能挑破。小曼聰慧，握了握我的手，道：“但願如此...”她邊說邊往外走，跨過門檻，嫣然道：“太陽大，你快停步，傘我帶走了。”我神思恍惚的哦了一聲，道：“好，改日咱們再敘。”

望着小曼走遠了，我回身與月華談小海要納青樓女子一事。好歹答應月華明兒去完顏府與小海細談，月華才漸漸止了哭，傍晚時候方走。

我悶悶想着十四與愛蓮的事，心裏七上八下。總是揣測：他們又見面了？他們藕斷絲連？愛蓮又要耍什麼花招？十四會不會顧念舊情，被她迷惑？...真是越想越煩，越想越進了死衚衕，連晚膳晚點心都沒吃，一心等着十四回府問個究竟。

等十四一直等到半夜，上次去景山別墅度假後，堆積的朝事一大堆，他連着好幾天通宵處理，那些天他日日宿在書房，當時沒覺有什麼，此時一想，忽覺疑慮重重。

女人是天生敏感的動物，要不是愛蓮與十四有什麼出格的動作，小曼也絕不會眼巴巴的跑來向我告密，她既來了，肯定還有些不好說的沒說透。我裹着薄衫寢衣站在庭院裏等十四，白雲朵朵，月亮如玉盤，高高懸在墨藍的夜空，流瀉出一層潤澤的瑩白光輝。遠遠兒迎來兩盞昏黃的燈火，在夜色裏閃閃爍爍，慢慢近了，十四的臉龐熟悉親切，他笑道：“怎麼還沒睡？是不是天氣太熱睡不着？”

他與平時無異，伸手牽住我，往屋裏走，嘴裏喋喋道：“宮裏可真熱，跟蒸籠似的，我都快蒸熟了...”轉臉見我面色不好，頓住步子，問：“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我搖搖頭，張了張嘴想要問愛蓮的事，卻總覺開不了口。十四擡起我的下顎，揣摩半響，道：“有什麼話要同爺說？瞧你這樣子，如果不說出來，一個晚上都會睡不着。”

十年的時間，讓他變成了世上最瞭解我的人。

我低聲道：“今兒小曼來了...”十四一臉疑惑的看着我，等着我繼續往下說，我仔仔細細的盯着他的臉，道：“她說她在雍親王府看見你和愛蓮說話...”我加重了語氣，道：“是很詭異的那種...”我不知道小曼的“詭異”到底是幾層意思，只是重複了她的話。十四先是一呆，過了會子，才樂道：“好呀，你居然敢在雍親王府安插眼線，可不得了...”

我確定我沒有遺漏他的任何一個表情，要麼是真的沒有什麼事，要麼就是...他的段位變高了，連我都瞞得住。我道：“別打岔，說正經事。”

十四想了想，道：“事實是，我去四哥府上辦事，在巷子裏撞見了愛蓮，她身邊跟着丫頭婆子，我身邊跟着奴才侍衛，當着衆人的面，總不好連個招呼都不打，她畢竟是側福晉，入了牒的，面子上不能過分...”接着眉頭一挑，道：“你不會以爲我對她還念念不忘吧...”

我想着小海要娶青樓女子的事，由不得甩開十四的手，側身道：“誰曉得你到底怎麼想？我就算對你放心，也無法對愛蓮放心。”十四從身後環住我，道：“爺不想讓愛蓮成爲你的夢魘，從今往後，你不要聽別人的閒言碎語，只看着爺，只聽着爺的，行不行？”我啐了他一口，到底是放了心，嗔笑道：“只看你只聽你的，還不被你騙了去，反正你小心着點，府裏府外可都有我的眼線。”末了補一句，道：“宮裏都有！”

十四暗暗舒了口氣，調笑道：“哎呦呦，爺可真是怕死了...”

翌日我大早動身，回完顏府找小海。小海倒好，大清早的，人早不見了。額娘完全管不住他，嘴裏同我訴苦，心裏卻是一萬個捨不得他。我道：“以咱們家的門第，他要娶誰都只管去說親，偏他迷上一個風塵女子，叫阿瑪的臉往哪擱呀。”額娘以前管完顏羅察是管得死死的，別說風塵女子，就是稍微家世不清白之人，都要被她鬧個天翻地覆。說起來，我與小海還真是他們的親生孩子，小海繼承了阿瑪的濫情，我繼承了額孃的潑辣。

額娘搖着蒲扇，不鹹不淡道：“等你阿瑪回來再論。”

我道：“阿瑪一時半會回不來，依着小海的意思，恐怕是非娶不可，他還說要在外頭另建宅子供養那女子呢。”頓了頓又道：“額娘，咱們得替月華想一想。”

額娘遽然停下手中動作，道：“怎麼？她去找你訴苦了？我還納悶，你怎麼就知道了...可真是膽大包天，竟然闖到貝勒府去了，這麼點小事，還敢讓你勞心，呆會我定要好好教訓教訓她。”額娘面有怒色，好像這事犯錯的不是小海，反而是月華。

哎，天下的婆婆，也都是...一般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