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光璀璨，樹蔭連綿，十四踩着輕碎的步伐，臉上止不住的溢出笑容。他看見薔薇立在大道中央，穿一身素白無紋金絲柳葉湖青紫薇大團花箭袖長袍，梳着長辮，頭戴白色瓜皮帽，姿態俊秀如書院裏綠鬢紅顏的小儒生。

我高舉了雙手搖了搖，喊：“十四！”

十四反而慢了步子，悠悠然到了跟前，方笑道：“你何時做的男衫？”我眉梢一挑，調皮道：“沒看出來吧...”我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道：“在你兒子那借的。”十四怔了怔，我笑道：“弘春長得快，明年後年的衣服都早早備好了，昨兒管事的婆子拿了他的衣衫給我過目，我瞧着喜歡，試了試，還真合身！”十四比了比我的頭，道：“小矮瓜，你飯都白吃了，連弘春都長不過。”我撇嘴，道：“放心好了，今兒穿一次，明兒還兩身新的給你兒子。”

見我身邊空無一人，十四蹙眉道：“玟秋呢？”

我滿不在乎道：“我讓她在家裏看弘明。”十四沉了沉臉，表示不高興了，道：“弘明一大幫子嬤嬤照顧着，還能飛了不成？倒是你，獨來獨往，若出了事，我怎麼辦？”我扯了扯衣衫，表情嚴肅道：“我現在不是十四福晉，而是...而是獨自跑出門的小書生。”又搖着他的手臂撒嬌，道：“我不想讓人跟着嘛，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也不用端架子，多好！”稍停，即加重語氣道：“我今兒心情特別好，你可別嚷嚷，掃我的興致。”

十四拗不過我，嘆了一聲，道：“你要答應我，下不爲例！”

我連連點頭，乖巧的討好他，諂媚道：“好好好，保證下不爲例！”又拉着他往書院外頭走，道：“難得出趟門，咱們去吃好東西吧。”十四任我在身邊左蹦又跳，道：“前天你說夜裏做了噩夢心有餘悸要吃好吃的，昨天又說一想到皇阿瑪擺駕回鸞，要入宮給額娘請安有壓力也要吃好吃的，現在出趟門，你...”我恬不知恥的笑道：“反正我就想吃嘛。”

十四橫眼睨着我，眼眶裏一片白。

書院旁邊有一整條街，是各色各樣的零嘴小攤。我一路吃過去——醬肘子、熬乳茶、芝麻南糖、冰糖核桃、五香杏仁、菠蘿軟糖、芙蓉香蕉卷...每一樣都吃不了很多，但每一樣都想要嘗一嘗，到了烤羊腿的酒樓門口，更是連腳都邁不動了。

我們難得過兩人世界，我把驕縱耍賴發揮到了極致，拖着十四就往酒樓裏走。穿着灰布衣肩膀搭着白毛巾的小二笑容滿面道：“客官，請往樓上走。”噔噔上了樓，立馬點了一桌子的菜，反正身邊有大款十四爺買單，就算把酒店吃垮了，他也hold得住。

古代人店大不欺主，實實在在的料多份大，我們點了羊腿烤肉，嗨，他還真的上了一條羊腿，還額外送了兩罐竹葉青酒。我埋頭苦幹，要知道，焦黃的烤羊肉撒一層孜然，是世間最頂級的美味之一，想想都能流口水，就算是人蔘鮑魚我都不換。

十四坐在我對面默默飲酒，連筷子都沒拿。

我滿口油膩，問：“你怎麼不吃？”順勢撕了一塊脆皮肉遞到他嘴巴，他偏了偏臉，微笑道：“你自己吃吧，我不餓，剛纔吃了你剩下的雙色馬蹄糕，已經飽了。”我道：“你吃這麼點管飽麼？”十四手中玩弄着酒杯，毫不客氣道：“看你看飽了。”又笑道：“羊肉臊味兒太重了，還是家裏的乾淨些。”我道：“只有吃什麼都香，不偏食的人，身體才健康，性子也會討人喜歡。”十四一本正經道：“我性子一直很好，身體也好。倒是你，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腰痠背痛發脾氣，可見身體性子與偏不偏食沒關係。”

這還給我論起證來，我：“...”

竟無以反駁。

酒館老闆似乎幾年沒見過一頓吃了五十幾兩的大客戶了，尤其是大客戶竟然要把剩下的東西打包回家，驚得他下巴都要掉了。另說一句，古代人就是環保實誠，用了兩套精緻的竹製碗筷食盒給我打包，也沒再多收銀子，臨走時還一路送到大街上。我讓阿南把剩菜剩飯全部送去了城西橋洞下的乞丐窩，有錢歸有錢，浪費總歸不好。

吃飽喝足，我挺着肚皮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幸而衣服寬大，一點兒都不顯身材。街邊有噴火龍、上刀山、打布庫的雜耍藝人。我拉着十四到處看熱鬧，從左邊一堆人擠到右邊一堆人，因我穿着男裝，外人皆以爲是兩個大男人，也不覺奇怪。到了一處鬥雞的地方，裏裏外外的圍了四五圈人，我好奇不已，非得要看，十四沒法子，就從膝蓋處抱住我，將我高高舉起。我雙手撐在他肩上，好不容易看到裏頭景象了，又覺沒意思，悻悻叫他放下，又往另一處人山人海里湊。十四氣喘吁吁，拉住我道：“能不能歇歇？”

見他滿額大汗，一臉“我累死了”的表情，我不由笑道：“比你打獵舞劍還累？”

十四上氣不接下氣，道：“比隨扈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還累。”

逗得我哈哈大笑。

街上人太多，我緊緊抓住十四的手，生怕被人潮給擠散了。十四護在我身後，不讓人靠近。終於尋了一處小茶鋪子，我倆坐進去喝茶歇腳。賣茶的是一個白鬍子老頭和一個綰着雙丫髻的小姑娘，爺孫兩個一前一後，配合極好。我要了兩碗酸梅湯，老頭子老得不能彎腰了，那小姑娘便麻利的往深井裏取出湃好的冰酸梅湯。窮苦人家沒有冰用，只能放井裏湃着取其涼意。十四不愛吃酸酸甜甜的東西，今兒卻一連吃了兩碗。

吃了就算了，末了他還嘆道：“比家裏的好吃，酸甜正好。”

我懶得與他計較，隨口玩笑道：“要不請小老闆回府日日給你煮？”小老闆自然是指那小姑娘了，我看着是小姑娘，其實已經十五六歲，當年我嫁給十四也就這年紀。十四故作思慮，點着頭道：“說得有理...”我道：“那該請回去，還是買回去？請回去就放在廚房裏，這買回去嘛...”十四含笑盯着我，一副“看你耍什麼詭計...”

我接着鬨然一笑，道：“自然也是放廚房裏。”

我們兩夫妻說說笑笑，那兩爺孫卻只以爲是大戶人家的兩兄弟。老頭子很會看人，早瞧出十四出身高貴，聽見我倆談話，岣嶁着身軀便上前抱拳作揖，道：“給兩位爺請安，若爺瞧得上我的孫女鈴鐺，只管帶回府去，做奴做妾，悉聽尊便，只求混口飯吃。”

小鈴鐺聽了爺爺的話，在茶缸後頭伶牙俐齒道：“爺爺，你又犯糊塗了，我有一雙手，有力氣，能賺錢養活自己，做奴做妾有什麼好？寧願嫁給農夫草寇做糟糠妻，我也不願低三下四給人爲奴爲妾。”倒是個有骨氣的丫頭，我笑道：“姑娘說得極是，實在佩服。”

我一說話，小姑娘居然紅了臉，扭身就躲到櫃檯後頭去了。

老頭子沒有五六十也有七八十了，聽了孫女的話，慢吞吞的往棚子裏走，濁淚橫流，道：“鈴鐺兒嘞，爺爺沒幾日活的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爺爺不放心啊...”年老的聲音漸漸低沉至聽不見了，他和小丫頭在櫃子底下嘀咕着什麼話，我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悄悄拉着十四離開。人潮擁擠，十四滿目笑意的看着我，道：“你好像和平時不一樣。”

我信步而走，道：“哪裏？”

十四道：“給乞丐們送飯，還有，給茶館的小丫頭留銀子。”我知他話中意味，伸長了脖子，仰着臉故意調皮道：“怎麼？捨不得銀子了？”畢竟都是他的錢啊！十四垂臉定定凝視着我，看了又看，好像我臉上有髒東西似的。不經意間，他忽的低頭吻在我脣上，輕輕一點，稍縱即逝如春雨無蹤。我半響纔回過神，看看周圍人頭攢動，羞紅了臉，低聲道：“我現在可是男人！”十四笑得邪氣，道：“男人我也喜歡。”

真是不知羞恥！不過...我好像挺高興的。

真是太棒了好木有！

日漸西斜，夜幕四合，再好玩也得回家了。有侍衛牽來一匹駿馬，十四先抱我上了馬，然後才翻身而上。夏天的星子出現得特別早，天還沒全黑，淡白清透的空中便綴滿了點點星光。月亮彎彎，白白的掛在樹梢房頂之上，路邊的百姓家中炊煙裊裊，馬步踱得極慢，晚風拂過臉面，夾雜着一絲淡淡的飯菜香。我摸着肚子嘟囔道：“十四，你騎快點，我餓了。”

十四嘴脣發抖，不可置信道：“什麼？又餓了？”

我擰眉的嗯了一聲。

回到府中，玟秋早已命人備好了晚酒點心。只等我進屋洗漱穿戴後，便布了膳食。十四在家裏吃得香些，我與他加上阿醒三人圍着熱騰騰的火爐涮牛肉片，再添了兩壺葡萄酒和一甕王老吉涼茶。玟秋怕我們熱，命人多擡了兩簍子冰磚擱在桌底下，阿醒一見到冰，又想着吃西瓜冰沙，我打算滿足她的願望，等吃完火鍋，就去給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