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涼的日光透過縷滿纏枝花葉的窗臺,稀稀疏疏映入屋內。微風輕漾,拂過案几上的蘭花,彌散開絲絲清香。我回過頭,一眼望見十四身長玉立,站在光亮處。他揹着光影,神色有些模糊,朦朦朧朧的,叫我以爲自己是在做夢。十四一步一步靠近,到了跟前,雙手撐膝,俯身與我面對面,使勁兒盯着我的臉打量,道:“臉上塗了什麼?真難看。”
我:“...”
我如神遊夢中般道:“你回來了?”
十四揚起頑皮的笑意,道:“站在你面前的難道是鬼?”我回過神,喜悅鋪天蓋地而來,顧不得手指間的藥膏,就勢便伸臂攬住十四脖頸,死不撒手。因我是坐着,十四是站着,所以他必須弓着身遷就我。我忍不住哭了,嗚咽道:“你怎麼現在纔回來?我好想念你。”
若在有電話、有電腦的年代,身邊的誰誰誰十天半月不見,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在大清朝,十四走得那麼遠,且任何聯繫的方式都沒有,自然令人擔心。
十四拍拍我的背,溫吞道:“被事情耽擱了。”
我臉上本就塗了黑藥膏,再加上一哭,等同於糊了的眼影,乍然一看,真是醜斃了。十四心裏素質可真好,即便我像只鬼,他居然也沒嫌棄。我重新淨了臉,塗了藥膏,纔敢出來見人。十四換下衣裳,洗了澡,盤膝坐在炕上謄寫收繳的賬本名冊。我一臉黑麻子坐在十四對面,道:“我這樣醜不醜?”
十四頭也沒擡,道:“醜。”
我立刻反脣相譏,道:“你才醜哩。”
十四沒空理會我,他要整理賬目,寫摺子,然後入宮覲見康熙。所以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只是敷衍。我不好意思打擾他,便安安靜靜坐在對面,默默犯花癡。
過了半個時辰,十四才起身趿鞋,道:“我進趟宮,回來再和你說話。”
我道:“你快去快回。”
十四讓張芳芳收好摺子賬本,穿上朝服,問:“怎麼不見阿醒?”我替他戴上官帽,理了理朝珠,回道:“跟着阿瑪額娘往戶部的鈕鈷祿大人家去賀壽了。”十四點點頭,又囑咐道:“你跟阿瑪說說,最近少出門走動,戶部只怕有一場血雨腥風。”
他神色鄭重,我忙道:“知道了。”
十四一走,我先喊了廚子來。上回在御膳房看見一道京醬肉絲,味道特別好,一直琢磨着做給十四吃呢。這本是一道東北百姓家的家常菜,但在宮裏,卻極少吃到。讓廚子調製好甜麪醬,與醃好的裏脊豬肉炒成一鍋,另加上一點兒香油和糖調味。將蔥白切成長段,從中間剖開,取出蔥心,只用蔥皮切成的細絲鋪底。又油炸了一碟細細的土豆絲,撲在第二層做配菜。而最頂上,則是把炒好的、濃汁欲滴的肉醬灑在最上層。
吃京醬肉絲,少不得用新鮮的豆皮裹着吃,就像吃紫菜包飯和韓國烤肉一樣。但府上沒有現做豆皮,我急忙吩咐廚子去市場上買。不得不說,京城是很繁華的,基本上你能想到的東西,在集市上都可以買到。當然,我是指清朝人可以想得到的東西。
到了夜裏十點,十四纔回來,別說京醬肉絲冷了,連阿醒等阿瑪的心都涼透了。
十四滿身疲倦的回來,阿醒已然睡着。看他臉色不好,阿瑪沒敢多問,讓十四直接同我進了小院。我問:“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十四搖頭,道:“在宮裏吃過了,皇阿瑪賞了御膳。”我嗯了一聲,可惜一盤子費盡心思做的京醬肉絲只能賞給下人吃。
但我什麼也沒說,他已經夠煩了,我不能再給他添堵。
草草洗漱了,我服侍十四歇下。身邊有他的氣味在,跟吃了安眠藥似的,很容易入睡。十四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已是迷迷糊糊了。他問:“你臉上怎麼了?”我眯着眼道:“得了春廯,有些發癢,額娘給了一盒藥讓我塗。”十四的指尖放在我臉上慢慢撫摸,道:“我記得十姐姐有一年也得過春廯,塗的是一層白白的粉兒,還有香味,怎麼你的這樣難看?”
我眼皮都撐不開了,隨口道:“額娘給的,將就着用唄。”又道:“我好睏...”十四嗤笑道:“我從懷州連夜趕回來,寫了摺子,面了聖,我還沒說困呢,你看上去倒比我還累。”
屁,我在廚房做了一下午的菜,是你沒看見!能不累麼?
我嘴裏嗯嗯嗯的,困得連話都說不全。
其實十四大半月沒見薔薇,本想抱着她親一親弄一弄的,結果每回想要動作,眼睛裏看到的都是黑麻子,實在有失興致。
遂吹了燈,兩人各睡各覺。
翌日清早,待薔薇臉上的黑麻子看順眼了,十四便忍不住往她身上作弄。再怎麼說,他也是血氣方剛的青壯年。有心儀的小娘子在懷裏,衣衫漸寬,雪肌微露,誰能忍得住?
薔薇正在做夢,夢見自己和十四坐在回貝勒府的馬車上滾牀單。小廝呦呵的聲音猶在耳畔,車輪子軲轆軲轆的往前跑,一陣風吹過,車簾子揚起,嚇得她差點叫出了聲。她無意識的呻.吟了一聲,恍惚睜開眼,看見十四裸了半身壓在自己脖頸裏,啃得她喘不過氣。
十四手上不停,又揉又掐,饒有意味道:“做什麼夢了?”
如此不堪的夢,薔薇纔不會說呢。她道:“不記得了。”十四含笑定定的看了她半會,指尖力氣猛然一重,疼得薔薇“啊”的一聲,似怨似泣,動人心魂。他道:“別以爲你不說,我就猜不到。”薔薇伸腳攀住他的腰,嘟嘴道:“隨你怎麼想...”
說罷,便親上了他的脣。
兩人正是如火如荼,寬大牢固的紅木大牀發出咯吱的聲響。阿醒不知何時醒來了,她的小牀就安置在大牀旁邊,中間只隔了一道六扇的刺繡屏風。伺候的下人知道里頭戰況,誰也不敢往裏闖。阿醒喊了聲嬤嬤,見無人答應,便自己趿了鞋往大牀跑去,想要跑到額孃的牀上撒會嬌。她掀起帳簾,被眼前的一幕看呆了。
是的,她喊嬤嬤的聲音我和十四都聽見了,但她走路的速度太快,我們實在沒法那麼適宜的結束一切。所以當她出現的時候,十四正好跪坐在我中間。好在初春的被子又厚又多,十四嚴嚴實實的蓋住了我,又往自己身上麻利的裹了一件寢衣。
我躲在被窩裏,簡直沒臉見人了。
阿醒高興道:“阿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呢。”
十四額上冒着汗珠,道:“阿瑪昨晚上回來的時候,你已經睡着了。”稍一頓,又道:“你能幫阿瑪去案几上找把扇子嗎?阿瑪好熱。”阿醒已然脫了半隻鞋,眼瞧着就要往榻上來,聽了十四的話,又乖乖退下,道:“好。”阿醒一走,十四連忙從我身體裏滾出來,往外喊:“玟秋,抱阿醒去洗漱。”
玟秋在廳裏應了一聲,進屋哄着阿醒離開。
我忍不住笑得渾身打顫,十四一巴掌拍在被子上,道:“你還敢笑?”我眼淚水都笑出來了,道:“你自作自受,我笑都不能笑了?”十四往我身上一撲,道:“還敢笑,我就...”話音沒落,阿醒又跑了回來,手裏拿了把掐絲絹扇,道:“阿瑪,給你扇子。”因她要去洗漱了,便不再往榻上撲。她奶嘟嘟可愛道:“阿瑪要是冷,就把被子打開一些,讓風進去。”
說完,一灰溜又跑開了。
十四回過臉,看我還在笑,作勢要扯被子,學着阿醒道:“要不要把被子打開一點,讓風進去?”我踹了他一腳,笑得肚子疼,道:“是你熱,我又不熱...”十四道:“你真的不熱,讓我檢查檢查有沒有出汗...”兩人又打又鬧過了九點才起牀。
康熙給十四放了兩天假,讓他好好休息。
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吃了早膳,我與十四又去大院給老太太請了安告了辭,至中午時分方坐馬車回十四貝勒府。我頂着滿臉的黑麻子,無端端的想起早上做的春夢,再看十四騎着馬隨在車旁,我一看他,他便朝我笑,如此便羞紅了臉。
纔回到西小院,水都沒來得及喝,外院的秦大管事就急哄哄的跑來,道:“啓稟主子,後宮的良妃娘娘歿了,萬歲爺下旨在儲秀宮設了靈,宣主子進宮呢。”
良妃是八爺的親額娘,十四半刻不敢耽擱,換了身素雅的衣裳,便攜我入宮。我洗淨了臉上的藥膏,寧願發癢發紅也總好過一臉麻子。喪事依舊由德妃署理,由我與四爺的側福晉李氏在一旁幫襯。八爺與八福晉帶着庶子庶女在堂上哭靈,康熙又指了九爺、十爺、十二爺、十三爺、十四爺戴孝。而康熙自己,是與皇太子商議國事時聽得良妃死訊,先是目怔口呆,繼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