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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玉令 - 第970章 大結局(一)字體大小: A+
     

    那個人?邪君?

    這兩個字跳入腦海,時雍心臟突然怦怦亂跳,看入白馬扶舟目光里,她表情便有一種冷漠的寒意,那光芒在眼底深處浮動,明暗不定,彷彿隨時會炸裂開來。

    「白馬扶舟,你清醒些……白馬扶舟?」

    時雍拍打着白馬扶舟的臉龐,想讓他清醒過來,可白馬扶舟眉頭微蹙,深幽的目光痴痴地望着她,臉上隱約帶着笑意。

    「打得好。重些,再重些。」

    「你振作點。」

    「……振作……有何用?呵……半死不活,不如超脫……」

    說這些喪氣話,哪有當年廠督意氣風發的樣子?時雍皺起眉頭,手臂托起白馬扶舟的後背,用力抬起他,目光凌厲。

    「我問你。那個人……我是說邪君,他附身到別人身上,真能如此輕易嗎?一會是祁林,一會是你。一會又是別的什麼人……這世上怎會有這般厲害的靈魂轉移?」

    時雍的疑惑早已橫亘胸間。

    奈何,她好像問錯了人。

    白馬扶舟搖了搖頭,目光渙散,望着漆黑的未知空間,語氣充滿了無奈。

    「此人狡詐,心性多疑。正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附體到我身上的一樣,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操縱那些人,讓他們成為邪君的宿體,成為他的傀儡。在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他除了我之外,還能宿於他人之身。而祁林……」

    頓了頓,白馬扶舟幽幽一嘆。

    「祁林原本不是這樣的人。當年在詔獄咬舌前,他仍是對我忠心耿耿。那次,他受了很重的傷……如今我想來,興許就是那次。祁林才為他所控制。」

    受了很重的傷?

    時雍想到符二、無為、朱宜年被傷的手指,還有那與旁人不同的四柱命格,如朱宜年的「天命入刑」。難不成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需得那人「本身命弱,瀕臨死亡」?

    若當真如此,那邪君本尊可謂是勘破了天機命理,當可縱橫時空了。這樣的人,若沒有悲憫蒼生的格局,沒有感懷人性的共情,而是淪為了無視人命的冷血怪物,當真是可怕至極。

    「白馬扶舟。」

    時雍扶住他,問道:

    「你可有聽他提過四柱命格一類的事情?」

    白馬扶舟再次搖頭,彷彿做夢一般,聲音幽幽地道:「不知……你快殺了我吧……不要再耽誤時辰了。」

    說到此,他身子一顫,彷彿見鬼般驚懼,瞪大空洞的聲音,嘶啞的聲音帶着恐慌。

    「快些……姑姑,快些。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外面兵荒馬亂……他踩着血淋淋的屍體……朝我走過來……我的耳朵,我的耳朵里有他的笑聲……姑姑……」

    白馬扶舟突然用力抓住時雍的胳膊,指甲幾乎要陷入她的肉里。

    「拿起劍。拿起你的劍,他來了!你快看。他已經來了!」

    四周空蕩蕩的。

    哪裏有人?

    時雍懷疑白馬扶舟毒性入腦,產生了幻覺,又或是一體雙魂在爭奪宿體時發出的警告。

    「別怕。沒有人,沒有旁人。」

    時雍輕聲說着,沒有去拿劍,而是將白馬扶舟的外袍脫下來,撕開結成布繩,再將白馬扶舟的雙手和雙腳捆起來,然後安慰他道:

    「你看,別怕,我把他捆起來了。你是安全的。有我在。他來,我就打退他……」

    「他就是我。他就是我。你打不退他的。」

    白馬扶舟語速快,呼吸也很重,好像完全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抓在時雍胳膊上的手腕越來越緊。

    「他本就是我……我好似有兩個靈魂,一個是我自己,一個是我無法操控的他。六年前,我尚有餘力,曾以為逼他離開,便能消停。如今才知,那想法當真是無知。他不是人……也不是魂,更不是神,彷彿是魔鬼……我實在是奈何不了他的了……」

    「那殺了你,又有何用?」時雍冷靜地道:「既然你的身子不是他的唯一選擇,那麼,殺死你就失去了意義。他可以操縱你,就可以操縱別人……」

    白馬扶舟緩了一口氣,聲音幽幽地道:「不殺我,等我變成他,我就會傷害你……」

    時雍輕笑,「你看你身上有傷,又中了邪毒。現在也根本奈何不了我。與其讓他附體到一個更為強勁且未知的人身上,不如是你。好歹你還能與抗爭一下。」

    「不……」

    白馬扶舟毫無章法地扭動着身子,脖子僵著,抓住時雍的胳膊,彷彿用盡了全力一般,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那我更是生不如死。九陽之炙,在我的五臟六腑里,撕扯、燃燒,令人痛不欲生……我彷彿要化開了……」

    話音未落,他突然張嘴。

    只聽得撲的一聲,白馬扶舟吐出一口鮮血。

    時雍瞧不見他的模樣,但身上被噴濺的血漬和鼻翼里的腥味兒,令她更生焦灼。

    「白馬扶舟!你再忍忍,待我們出去,我就可以為你醫治……」

    「沒用的。沒有用了,我強忍至今,已耗盡心頭血……這痛……撕扯着我,無窮無盡……」

    時雍發現他的肩膀都顫抖了起來,即便極力隱忍,仍是如同篩糠一般,戰慄不停。

    「我無須憐憫,無須同情。更不願被人笑話。」白馬扶舟抓住她,灼熱的掌心溫暖,刺得時雍難受不已。

    「殺了我!」

    白馬扶舟喘著氣怒吼,反反覆復說着這句話。

    「給我個痛快——求你——」

    時雍手指撫上長劍的劍柄,可是怎麼都下不去手。最後,手無力地垂了下去,落在白馬扶舟的肩膀上。

    「你在這裏等著,我想辦法出去找人……」

    「不要!」

    白馬扶舟突然厲喝一聲,像是被逼出了戾氣,喉嚨里粗喘著,發出一串古怪的嗡鳴聲,不像是人的聲音,倒像是野獸,緊接着,他仰頭朝天。

    「啊——」

    一聲長嘯,久久不落,他繃緊雙臂,咬緊牙關,身子突然弓起來,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的,再次發出疑似獸類的嘯聲。

    緊接着,只聽嘶拉一聲。

    「殺了我——」

    白馬扶舟發出一道尖嘯的吶喊。

    空蕩蕩的密室,漆黑一片。

    時雍看不到他的樣子,卻能從空氣中感覺到那份狂風暴雨來臨前一般的低壓——

    「白馬扶舟?!」時雍拔出長劍,做好了戒備的狀態。

    白馬扶舟沒有任何反應,只聽得咚的一聲,他身子彷彿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很快便貼到了牆根,不知是借了什麼力道,突然大吼一聲,自行撕開了手腳上束縛的布繩,扶住牆,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步一步走向時雍,嘴裏發出陰冷冷的笑。

    「優柔寡斷!錦城王妃,你沒有機會了。」

    時雍心下微震,提口氣凝神舉劍,指向黑暗中發出聲音的地方,語氣冷淡。

    「邪君?」

    「是我。」男人的聲音從漆黑的密室傳出,如同黑白無常的拘令,聽得人心頭猛顫。

    「怕了嗎?」

    時雍無法理解到底什麼力量讓邪君又回到了白馬扶舟的身體里,但聽他親口承認,稍稍一怔,只是冷冷一笑。

    「狗東西,沒有機會的人是你。你如今身負重傷,又染邪毒,不是我的對手。」

    嗤!

    時雍聽到了邪君的笑聲。

    那種低嘲淺弄的笑,白馬扶舟也經常發出。實際上,有時候時雍很難嚴格區別這兩個人。因為白馬扶舟壞起來的時候,也是真的很壞,而邪君卻時常裝成溫文爾雅的好人模樣。

    「王妃難道忘了,毒是我下的?你可有聽過,有人毒死自己的?」

    「那可就多了。」時雍打架不是場場賺,吵嘴卻是從來不輸,不冷不熱地回他,「你我算是半個同行,哄外行的假話就不要用來糊弄我了。沒有解藥,你照樣得死?」

    「誰說我沒有解藥?」男人聲音輕飄飄的,帶一點邪性的曖昧,「錦城王妃,你就是我的解藥。你不知,能解九陽之毒的,正是焚情?呵……我本就是為了成全你們兩個做一對野鴛鴦,只可惜,他假仁假義,差點害了自家性命……」

    時雍身子微顫,咬緊牙槽。

    「無恥。我本不肖要你的命,既然你自己要作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本督也正有此意。」

    錚的一聲,長劍出鞘的聲音劃破黑暗,黑暗中,響起男人陰冷的笑意。

    「那我們就真刀真槍地殺一場吧。」

    時雍一驚,下意識握緊了長劍。

    為什麼邪君會有劍?哪裏來的武器?

    時雍很是意外,可是那拔劍的聲音又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黑暗掩蓋了一切真相,時雍聽到長劍破空的聲音時,本能地拔劍防禦——

    「受死吧。」

    邪君仍然在笑,是志在必得的寒意,是輕看對方的諷刺,是彷彿隨時能把人捏死的高高在上,是時雍最討厭的那種俯視姿態。

    時雍也回以譏誚的一笑,長劍迎了上去。

    「撲!」

    劍體入肉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時雍微震。

    兩人身子相錯時,她並沒有感覺到凜烈的武器殺着,便稍稍收了一些力氣,但手上的長劍卻收勢不住,直直往前刺去——結果,不僅沒有遇到抵抗,對方竟然施了些力道將他的身子重重「喂」入長劍,將胸膛捅了個對穿。

    「白馬扶舟!」

    時雍條件反射地喊了一聲。

    中劍的男人身子微動,沒有說話,只發出一道低低的笑聲。

    這笑聲很古怪。

    似如釋負重,又似徹底解脫。

    「你……終是提起了劍。」

    果然是他。

    時雍遍尋不見白馬扶舟身上有劍,就知道自己被他騙了。

    一時間,她呼吸吃緊,腦子缺氧般空白。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總歸要死,我寧願死在你的手上……」

    「你是不是傻?」

    時雍驚懼得不知所已,伸手將中劍的男人扶住,可惜,白馬扶舟已然站立不穩,高大的身子整個朝時雍壓下來。時雍撐不住他,往後噔噔退了兩步,後背恰好觸碰到牆壁,兩個人重重撞上去,發出一聲巨響,撞得時雍頭皮發麻。

    與此同時,白馬扶舟重重地倒了下去。

    身子落地時,發出一道空響。

    這響聲從黑暗中傳出,有細微的不同,好像不是重物摔落在硬實的地面,倒像是空心的倉頂。

    「白馬扶舟!」

    時雍狠狠地拍他兩下,沒見回應,便又用力掐着他的「人中」。

    「你出聲,不要睡,聽見沒有?不許睡!」

    白馬扶舟仍然沒有出聲。

    時雍凝滯片刻,摸向他的頸脈。

    手指又是一抖。

    她發現,白馬扶舟已然進入意識障礙的階段,陷入昏迷。再不搶救,這條命就真的沒有了。

    「白馬扶舟!」

    時雍的聲音凄厲起來,拉拽不動白馬扶舟的身子,後背再次重重撞在牆上。

    「咚!」

    又是一道古怪的響聲。

    空的?

    時雍反手拍拍石壁,摸上去只覺濕熱一片,熨帖在掌心,就像雪天燒炕的感覺,她吃了驚,又往旁邊摸了摸,仍是如此,然後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熱!

    牆壁熱,她也熱。

    時雍沒有時間多想,思忖片刻,又回頭來拖白馬扶舟,發出這人已經休克,於是將他的身子平放好,準備採取急救措施——

    密室的機關就是在這時打開的。

    一群人拿着火把涌了進來,大步流星地往前沖。

    火光照亮了內室,只一眼,就看到時雍騎在白馬扶舟的身上,正準備與他嘴對嘴……

    奔跑的腳步,戛然而止。

    呼喊的聲音,鯁在喉頭。

    緊迫的局面突然變得詭譎不安——

    沒有人說話,只有機括清脆而沉重的聲音。

    時雍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楊斐、辛二,還有錦衣衛盛章,甚至周明生。

    然而,眾人看着她與白馬扶舟如此,都心虛似的轉過頭去,視線齊刷刷看着錦城王。

    火把自動分列兩邊。

    趙胤從中走過。一襲染血的鎧甲泛著森寒的光芒,彷彿剛從千軍萬馬中殺進來的一般,手提綉春刀,俊眉微蹙、雙唇緊抿,神色不怒而威。

    四周一片寂靜。

    火光下,趙胤的臉冷峻異常,他看到白馬扶舟的傷勢,也看到了時雍有違男女大防的動作。

    沒有想到,時雍只是略略掃了趙胤一眼,鬆了一口長氣般朝他點點頭,接着就回過頭,當着趙胤的面,繼續對白馬扶舟施救。

    救人如救火。

    白馬扶舟命懸一線,時雍來不及向任何人解釋。

    眾侍衛都擔憂地提了一口氣,將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兒里,生怕趙胤會大發雷霆。

    然而,趙胤的反應大出意外。

    他加快腳步,走到時雍和白馬扶舟的身邊蹲下,格開時雍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裝葯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扼住白馬扶舟的下頜,塞進去再用力托起他的身子,在他的後背重重一拍。

    藥丸滑入了喉頭。

    白馬扶舟的手軟軟地垂了下來。

    趙胤將人平放在地,「誰傷的?」

    「我。」

    「怎麼回事?」

    時雍皺了皺眉頭,「王爺,我眼下來不及同你細說。白馬扶舟快死了。」

    趙胤道:「我用九轉還魂丹護住了他的心脈。一時半刻死不了。」

    九轉還魂丹?

    時雍記得在孫正業給的醫書上看到過記載,那是一種極為珍稀的丹藥,不僅難以煉製,主要是藥材難尋,是懿初皇后在以前「九轉護心丹」的基礎上,重寫藥方,花重金煉成,這種丹藥是生命垂危者的至寶。可護心脈,延緩死亡。

    只可惜,該藥丸所得不多,千金難買。

    趙胤居然輕而易舉給了白馬扶舟?

    時雍探了探白馬扶舟的鼻翼,又為他把了脈,做了幾次急求。只可惜,這人仍是一副死脈、不見活氣。

    時雍心下不免又是一沉,嘆息收手。

    「若他能僥倖活命,當重重答謝王爺這個再生父母。」

    趙胤沉聲:「謝就不必,不拿刀砍我,已是大幸。」頓了頓,他冷漠的眼風又輕描淡寫地掃過白馬扶舟。

    「更何況,我此時救他,說不得回頭就要殺他。」

    此刻受傷的他是白馬扶舟,誰知回頭會不會變成邪君?

    時雍抬了抬眉梢,見趙胤下令讓兩個侍衛過來抬了白馬扶舟出去,那口憋在心裏的勁兒突然就卸下了。

    她無力地跌坐下來,也不顧在場有那麼多人看着,捋捋頭髮,便靠在了趙胤的身上。

    「王爺是從宮外而來?」

    趙胤眉梢微動,答道:「宮內而來。」

    宮內?

    趙胤進來時,她只覺得眼前一片亮光,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哪裏曉得是宮內宮外?

    冷不丁聽趙胤如此說,時雍不由訝然。她抬頭,看着趙胤嚴肅的臉,「宮內全是邪君的人。祁林背叛了白馬扶舟,以邪君身份示人,如今宮中形勢很是不妙……」

    「我知道,我都知道。」趙胤看着時雍臉上的擔憂,低低喟嘆一聲,慢慢將她攬入懷裏,掌心順着她的脊背慢慢拍了幾下,像在寬慰受到驚嚇的小女孩。

    「雲圳和魏將軍所率京軍已然入宮,局面很快就能得到控制……」

    時雍狐疑,「那祁林呢?」

    趙胤蹙起眉頭,遲疑一下,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方才我從瑤華殿過來,原以為會在廢殿見到他。不曾想,這裏空無一人……」

    明明看到時雍從廢殿消失,祁林卻不來廢殿抓人?

    「不對。」時雍覺得祁林的反應十分不正常。這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拉住趙胤的手。

    「王爺,你來。」

    趙胤不明所以,由著時雍的拉扯,將手覆蓋在石壁上。

    是熱的。

    趙胤狐疑地望向時雍。

    「比方才更燙了。」時雍又將手背放上去感受片刻,一層細密的寒意迅速從腳底爬上了背脊,恐懼的第六感,讓她突然驚亂,回身就抱住趙胤的胳膊。

    「王爺,我們必須趕快出去。離開這裏——」

    牆壁不會無端地熱起來。

    趙胤沉下表情,吩咐辛二留下查看究竟,其餘侍衛則是抓緊時間將白馬扶舟抬出去,順便收殮貴妃楊氏的遺體。

    在時雍的提點下,楊斐特地將昏睡的白馬扶舟捆得結結實實,派了兩個專人看護,這才慢慢隨眾人往外走。

    「阿拾身子可有恙?」趙胤低低問時雍。

    「我無事。」時雍悄悄握住趙胤的手心,闔了闔眼,穩住略有些混亂的呼吸,「王爺來了,我便寬心了。」

    趙胤看着她略帶紅潮的臉和隱隱浮青的唇色,黑眸里的冷光灼熱得嚇人。

    「有什麼委屈就告訴夫君。不可憋在心裏頭。」

    他很少如此自稱,可見是對時雍這幾天的遭遇擔心得狠了。

    想來也是,一個女子孤身闖入敵營,就算她聰慧多智,但對方也不是愚鈍之人,難免不會受些侮辱……

    時雍知道他在想什麼,看着他,搖了搖頭。

    「我很好。就是,就是邪君給我下了毒。」

    焚情?

    趙胤記得那天宮中傳出的消息。

    「此毒如何?阿拾可有哪裏難受?」

    時雍是醫者,懂得的自是比趙胤多。

    奈何,時雍無奈地朝他搖了搖頭,微微一笑,目光順着趙胤的胸膛,看向他堅硬的鎧甲、雪亮的綉春刀,然後默默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

    「王爺可有感覺到熱?悶,好像頭頂烈陽,灶上火炙。」

    趙胤皺了皺眉,看着時雍的臉,眼眸突然沉下。

    對他而言,牆壁上那點熱度,是只有將手觸上去才能感覺到的淡淡溫熱,對空間的影響不大,稍感憋悶而已,在這樣的季節,說火已是過了,何況火炙?

    趙胤轉頭問楊斐,「你熱嗎?」

    楊斐愣神,左右看看,「你們熱嗎?」

    眾侍衛:……

    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齊齊搖頭。

    周明生這麼久沒見時雍,這會兒心底頭很是開懷,一直咧著嘴在笑。因為兩人打小就熟識,他又不知內情,還打趣了一句。

    「殿下怕不是見到了王妃,這才覺得熱吧?」

    話沒落下,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為他看到了趙胤眸底的冷光。縱是面無表情,卻寒到極點,令人望之生畏。

    周明生縮了縮脖子。

    「殿下,屬下說錯話了么?」

    趙胤看他一眼,沒有說話。而時雍與邪君鬥智斗勇這麼久,身子早已虛弱不堪,疲累至極,如今有趙胤在旁,她不再硬撐,整個人便軟得像沒有了骨頭一樣。

    趙胤沒有訓斥周明生,一個側身將時雍攔腰抱起,大步往外走。

    「跟上!」

    周明生鬆了一口長氣。

    眾侍衛眼裏含笑,神采飛揚。

    趙胤沉眉,犯地回頭,「都在笑什麼?全速出去。」

    眾人齊聲:「是,殿下!」

    ……

    時雍看到了眾人促狹的表情,攬住趙胤的脖子,將頭靠上去,遲疑着低低地喚了聲。

    「王爺。」

    「嗯。」

    趙胤低頭,柔和地看着她。

    「我在。可是哪裏疼了?」

    不知為何,聽到他這句話,時雍的眼眶突然發熱,淚水都差點滾落出來。一個人累了這麼久,她的心這一刻終於踏實了。

    「不疼。」時雍咬了咬下唇,剋制住泛濫的情緒,將頭偎在男人的肩膀,輕輕地笑。

    「有王爺在,我哪裏都不疼。就是好久不見王爺,心裏怪不是滋味兒的。」

    這次分別,對二人來說,實在太久。

    自六年前一道去錦城就藩,夫妻二人就公不離婆,砰不離砣,很少有超過一天的別離。即便趙胤有公務外出,哪怕離家再遠,他也會連夜騎馬趕回王府,從來不會在外留宿。

    可這次,他們竟然分別了小半年——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人群伴着火把魚貫而出,時雍伏在趙胤懷裏,將那些想念的話都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

    「焚情的毒性,我至今不知到底是什麼。邪君嚇我說,焚情散,會讓人喪失七情六慾,然後讓人找到真正的自我……」

    喪失七情六慾可以理解,找到真正的自我是什麼意思?

    時雍看見了趙胤眸底的深幽,忽略掉心中短暫的懼意,平靜地環住趙胤的脖子,慢聲道:

    「邪君告訴了我一些事情。關於那個世界。」

    時雍把那天和邪君的談話,以及二人以前的糾葛和前因後果簡單地告訴了趙胤。當趙胤聽到「暗物質、暗能量介質」這樣的名詞時,眼底有明顯的訝異,卻沒有流露出懷疑或是匪夷所思的疑惑。

    趙胤對事物的接受能力比時雍想像的快,他似乎輕而易舉就理解了何謂時空,何謂黑洞,何謂暗能量,也不認為那是虛構的世界。

    只是對時雍的處境,他有明顯的擔憂。

    「阿拾信他所說?」

    時雍想了想,「信一半吧。」

    趙胤輕唔,沉默不語。

    時雍挑了挑眉,「王爺就不覺得這些事情是天方夜譚?是我編來騙你的?」

    「阿拾為何要騙我?」趙胤揚了揚眉梢,又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未見、我未知,何止千萬?本王自幼受先帝熏陶和教誨,自是知道瀚海無涯,碧天無盡。惟我渺小耳。」

    時雍聽得莞爾不已。

    「王爺還渺小,那我是不是不存在的物體?」

    趙胤看她還有心思說話,唇角微微一揚,稍顯寬慰。然後,轉頭又是那句擔憂的話。

    「阿拾有沒有哪裏疼?」

    他問第二遍了。

    可見,是當真擔心得狠。

    時雍內心微動,垂下眼皮,鼻子莫名有點酸。

    「身子不痛,心下卻自有鬱紆。」

    趙胤默默攬緊她,沉默不語。

    時雍縮入他懷裏,慢聲道:「王爺,我有點怕……」

    「怕什麼?」

    「怕有一天,我醒過來,已不是我。王爺看到的我,也不是我。」

    趙胤黑眸微暗。

    這個身子是宋阿拾,她醒過來不是宋阿拾,還能是誰?沒由來的,趙胤心裏一緊,很快便又將眼裏銳利的光芒收斂,一副淡然的模樣。

    「你捨不得的。」

    他略帶傲嬌的話,聽上去卻有幾分委屈。

    「你若不是你,我如何能做我?阿拾不會捨得棄我而去。」

    時雍道:「我不是我了,王爺仍可是王爺。」

    趙胤用力捏了捏她的腰,聽到時雍低低的呼痛,他才哼笑一聲。

    「你我夫妻一心,不許說這些喪氣話。」

    時雍仰頭看着他稜角分明的俊臉,久久,輕嗯一聲,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了雙眼。

    ……

    ……

    宮中的大火仍然未滅,甚至因為火勢的蔓延,還惹燃了鄰近的幾個宮殿,廢殿一側的宮殿也著了火。

    時雍在看到外間的火光時,聯想到滾燙的石壁,稍稍安下心來。

    趙胤抱着她走出廢殿,眼前人影憬憬,亂成一團。時雍訝然地發現,白馬扶舟手底下那些東廠番役、禁軍彷彿中了邪似的,不要命地往前沖。

    如同喪屍。

    慘叫聲此起彼伏。

    不過,京畿大營的兵馬遠遠多於皇城中的人,即便這群「喪屍」勇猛無匹,不畏死地拼殺搏命,也無非是將自己變成一具屍體而已。

    一陣風吹來,時雍冷不丁覺得冷。身子明明十分的熱,她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趙胤見狀,低頭看來。

    「阿拾哪裏難受?」

    時雍搖了搖頭,抬頭問道:

    「這些人是怎麼了?瘋了似的……」

    趙胤淡淡道:「中了邪毒。」

    邪君之毒,統稱為邪毒。

    「又是毒。」

    時雍咬牙切齒,看着一個人在她面前不遠處身首異處,慘叫着倒下去,不由就想到了曾經邪君下的那些毒,蠱惑天神殿信徒,害劉家、呂家……甚至引發瘟疫的種種,就覺得邪君此人的惡劣行徑,天地不容,人人可誅。

    「虧他能說出拯救蒼生,讓文明之光普照大地,讓世界大同這樣的君子之言……」

    趙胤撫了撫她,「邪不勝正。」

    鮮血、火光,染紅宮闈。

    如趙胤所料,宮中基本已經被趙雲圳和魏驍龍的人馬控制下來,但皇城太大,仍有一部分地方有人馬在負隅頑抗,尤其那些中了邪毒的番役和禁軍,拼殺起來不要命,根本沒有投降一說,非死難以降服。

    趙胤看着遠處的火場,將時雍抱出廢殿,便讓人抬了一張軟椅過來,將她抱坐在地勢較為開闊的殿前廣場,以免受煙熏之苦。

    殺聲震天,凄厲異常。

    這邊禁軍較多,戰局仍未結束,雙方拼得你死我活。趙胤觀察著情形,這才讓人叫來白執,詢問此間的情況。

    「報——」

    白執一頭一臉的鮮血,從人群里衝過來,朝趙胤單膝叩地而拜。

    「瑤華殿已然大捷,就是楚王和阮娘子……」

    白執瞥一眼軟椅上休息的時雍,沒有說下去。

    趙胤皺眉:「說。」

    白執抿了抿嘴唇,「殿下走後,我們與敵寇在瑤華殿殊死拼殺,楚王身子本就虛弱,在同我們一起殺敵時,不慎中箭,生死未卜……」

    沒有聽趙胤言詞,白執又道:「那個阮娘子,大抵是受了些刺激,有些瘋魔,敵我不分,亂打亂殺。不得已,屬下只能讓人將她捆了……」

    趙胤眉頭微擰,「知道了。」

    說罷他轉頭,看向身側的楊斐。

    「去傳太監,務必保住楚王性命。」

    楊斐拱手:「是。」

    「報——」

    又是一聲洪亮的喊叫。

    趙胤抬頭望去,正是身着鎧甲匆匆而來的魏驍龍。

    「魏將軍為何親自來了?」

    魏驍龍上前,拱手行禮,「殿下,東西後殿的敵寇已然清洗乾淨,只是……」他與白執一樣,仍是看了看時雍,這才低下頭,接着道:

    「末將有負殿下所託,未尋到宋公和夫人蹤跡。」

    時雍猛地睜開眼,直起身子,一言未發,又躺了回去。趙胤眼角餘光乜斜而過,吩咐道:「找。」

    魏驍龍道:「末將已派人四處尋找。只是眼下,尚有多處宮殿在敵寇掌控中。末將是擔心,宋公一家仍在敵手,恐會受其掣肘……」

    趙胤點點頭,抬手示意魏驍龍先去忙。

    魏驍龍會過意來,「末將告退。」

    時雍默默聽着他二人的對話,心下擔憂宋家人,卻沒有言表。眼下局勢看似在趙胤掌握,可只要邪君沒有歸案,一切都有可能發生變化。

    尤其,她看到遠處的烈火,再看着那一群圍攻的「喪屍」,心底就不免一陣陣泛冷。

    一時間,五味陳雜。時雍只覺義憤,胸腔脹痛,仿若有一口氣壓在那處,怎麼都吐不出來,又落下不去。當然,也有可能不是氣的,而是焚情的藥性發了。

    此時的她,身子火一樣燙,情緒變得更為敏感,整個人幾乎被情緒感染得崩潰。

    「王爺。」

    趙胤擔憂的看着她,「阿拾哪裏不適?」

    時雍再次搖頭,咬着牙的樣子,比先前更為凄厲。

    「祁林人呢?那個畜生人在何處?」

    趙胤尚未說話,忽然看到一行人從火光那一頭走過來,打頭的那個白衣公子,居然正是——白馬扶舟。

    時雍愣了愣,倒抽一口涼氣,以為自己眼花了。

    「這是……?」

    「假的。」趙胤接過話去,說得輕描淡寫,也斬釘截鐵,「他是祁林。當初邪君假意與千面紅羅相好,再囚禁飛天道人,想來是學了不少易容之術,倒讓他扮得惟妙惟肖。」

    「畜生!」

    時雍黑眸沉了又沉。

    她記得初次在大帽衚衕見到那個長相平平的「邪君」時,就是易過容的。後來是她洗去那人臉上的易容藥膏,這才露出了他的真容——白馬扶舟的臉。

    而那時,便是真假白馬扶舟的開端。

    如今想來,邪君的易容術應當還在子柔之上,即便不如千面紅羅和飛天道人,也有相當的造詣了。

    幾乎突然的,她心裏產生了疑惑。

    「你說那些人……我是說那些假邪君,符二、無為,朱宜年……會不會只是易容?」

    趙胤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做出如此猜測,沉眉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也來不及說話。因為,祁林已然停了下來,陰涼地笑着望向他們。

    「錦城王好手段。看來,你我決戰的時候到了。」

    聲音未落,他回頭朝屬下揮手。

    「帶人。」

    時雍心裏一沉。

    果然,不肖片刻工夫,就看到祁林的幾個心腹侍衛押著宋家幾口過來,他們雙手被繩子反剪捆綁,衣襟襤褸、身染血污,一看便知受了折磨。宋長貴失去耳朵的一側沒有得到包紮,裸在外面的傷口看着極為瘮人。

    而宋香和劉清池的身邊,還跟着兩個幾歲光景的小孩兒……

    宋家人在侍衛拖拽下,走得很慢,一路走,留下一路的血腳印,目光無一例外的都望着時雍。

    宋長貴和王氏的眼裏是沉甸甸的擔憂和害怕,兩個孩子的眼中是赤丨裸丨裸的恐懼,而宋香和劉清池,在看到趙胤和時雍的時候,眼睛發出的是希冀和懇求的光芒,那是身為父母,想為孩子爭取的生存機會……

    時雍心下大慟,「爹、娘……」

    「阿拾!」王氏欲言又止,朝她無力地擺擺頭。

    祁林哈哈大笑,「本督讓你們一家人團聚,還不快謝恩。」

    時雍看着宋家人被拉到前面,聞到那一股子血腥味兒,差點暈過去。兩個孩子卻很機靈,看看父母,慧至心靈地開口喊叫。

    「姨母——救救盼兒——」

    ------題外話------

    這幾天寫了差不多四萬字的樣子,最後那一哆嗦還沒有寫完,然後還得再修一修。今天先發一萬字左右,大家先看着,我再繼續寫後面,並進行校對,明天再繼續更哈…………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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