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完了書畫和信，段卉這才親手推開了窗戶，以發散那因焚燒而產生的大量煙火之氣。窗戶未全打開，一陣溼寒的雨氣就直撲了過來，再遠處便是那籠罩了整個庭院的朦朦煙雨。感受着這股寒意，段卉這才突然後知後覺地想起當時緊擁着的沈望身上也有類似的氣息，只是那會她的情緒太過激動而自動了忽略了這個細節，如今想來，他爲了那一刻的相見，竟然在冷雨中暗伏了一夜，就算裹有防雨的斗篷，已必定受盡了寒冷的煎熬。
沈望！沈望！段卉情不禁地在心中唸了又念這個名字，
“小姐，”海鷗走了過來，給她披上厚袍，低聲道，“該去給夫人請安了！老爺那裏也需要祭拜一下。”
祭拜那個僞君子？段卉本能地一蹙眉，極其不情願，畢竟她可不是真正的段卉，對那個僞君子不但沒有半點骨肉親情。但隨即就改變了主意。畢竟身體的祕密是永遠都無法對人解釋的，而且，先前她被淳于戟找到，幾乎萬念俱灰，這才明知應該奮力一搏而仍冷懶，現在沈望突現，希望在前，就算再違心，也得積極設法打聽清自己的處境積極爭取才是。
不過是對個木牌子磕個頭罷了，又不是非要真心才能祭拜，有什麼好心理障礙的？
迅速想通之後，段卉便從善如流地帶着海鷗以及青花和另一個小丫頭，踏上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幾乎天天行走的路線。
……
“大人，大小姐求見。”
儘管已經是冬日，淳于戟仍一貫地保持着多年的早練和冷水浴的習慣，此刻他方用冷水將一身熱汗給澆了下去，套上了貼身的棉衣，就聽手下來報，本能地蹙了眉頭：“她來做什麼？又想鬧？不見！”
手下爲難地停頓了一秒，應了聲是，正準備轉身想法子怎麼去敷衍那位大小姐，就聽到身後又道：“算了，讓她進來吧！”
說着，淳于戟隨手拿起旁邊的中衣繼續穿，眸中卻閃過一絲冷意。
以前和段府聯姻，爲的是共同的目標，而今段瑾一死，段家再無後力，雖然如果悔婚的話，對自己的前途和名聲無疑是不利的，但是那沒頭腦的女人要是真鬧得他心煩了，他也不是沒有法子治她，而今倒是正好給她一個機會。
片時，段美嬌就帶着落霞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一反常態的，今日她居然並沒有竭力地打禮制的擦邊球，好將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反而是難得的一身素淡，看起來倒是比平時順眼了不少。
“妾身拜見將軍！”
“大小姐請起。”淳于戟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淡淡地直入主題，“不知道大小姐一早前來，可有要事？”
又來了，又是這樣一幅唯恐她靠近一些就會讓他得瘟疫一般的避之不及！段美嬌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拒人千里，不由暗中又是一陣氣結，但想起心腹丫頭反覆強調的“今非昔比”，硬生生地又忍了下來，反而揚起自以爲很甜美可愛的笑容：“將軍不請妾身坐一下麼？”
淳于戟瞥了一眼下首的一個位置，手一擺做了個請的動作。
段美嬌蓮步輕移地走到那椅子前，端莊地坐下：“妾身此來，確實是有件要事想和將軍商議。”
淳于戟哦了一聲，端起旁邊的茶水輕啜，顯然對她所謂的要事並不感興趣。
段美嬌又少不了暗中咬了咬牙，纔將聲音依然維持在溫婉柔轉的語調上，道：“在說那件要事之前，妾身首先要向將軍爲昨日的失禮致歉！將軍說的對，二妹妹雖非和妾身一母所生，可畢竟也是爹爹的親骨肉，和妾身乃是真正的一家人。雖然妾身對她引狼入室致使父親含冤去世心中着實有所怨恨，可也不該將所有責任都推在她身上。況且她被那惡賊擄走數月，好不容易纔得以歸家，其中必定不知受了多少苦，即便是有過也該抵消了。”
說着，長長地嘆了一聲，捏着手帕低頭拭了拭淚。
聽她居然說出這麼一番話，
淳于戟喝茶的動作不由頓了頓，倒是難得地正眼瞧了她一眼，臉色也和緩了許多：“你既能這麼想，自然是好的，一家人和和氣氣地，方能萬事興。”
“將軍教訓的是。”段美嬌放下手帕，擡起頭來，雙眸居然真的有點泛紅，“妾身等會就親自跟二妹妹道歉去。”
淳于戟點點頭，放下了茶盅：“理應如此，那你說的要事是什麼？”
段美嬌輕咬着脣，滿是猶豫和爲難之色：“這……妾身……”
淳于戟又不耐煩起來：“有什麼話就痛痛快快地說。”
“妾身……妾身是想跟將軍商量二妹妹的終身大事。”段美嬌像是終於鼓起了勇氣般一咬牙。
淳于戟神色一凝：“你這是什麼意思？”
“上次二妹妹被賊人擄走，將軍不可能沒聽過城裏的謠言吧！雖然後來那些胡話都被壓了下去，可如今隨着二妹妹歸來，妾身只怕先前的謠言又會氾濫開來，雖然清者自清，可長此以往，哪裏還有人願意到我們段家提親啊！不單如此，只怕連三妹妹的婚事也會被耽擱下來。”段美嬌憂心忡忡地道，然後楚楚可憐地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淳于戟，忽然離座噗通一下跪了下來，“所以，妾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將軍看在二妹妹如此可憐的份上，就收了二妹妹吧！”
饒是淳于戟再過鎮定，聽到最後一句，心中也不由猛地一跳：“你說什麼？”
段美嬌淚汪汪地看着他：“妾身知道，和將軍有婚約的雖然是妾身，可將軍的心裏更愛的卻是二妹妹，不然將軍也不會長久以來一直未能放棄尋找二妹妹。如今天可憐見，總算讓將軍親自找到了二妹妹，這也是二妹妹和將軍的緣分，所以……所以……將軍若是肯憐憫二妹妹命運多舛，等妾身出嫁之時，妾身就帶着二妹妹一同過門。”
千算萬算，沒想到唐氏那邊還沒來人，他這個一貫刁蠻善妒的未婚妻卻先提出來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淳于戟黑眸微眯地盯着地上的段美嬌，修長的手指屈扣着椅子把手，腦中飛快地轉動着琢磨段美嬌的真正意圖，不是他多疑，而是憑他對段美嬌的瞭解，今日這番話必定絕非是她心中所願，可她還是說了，爲什麼？恐怕寬容大度是假，暗裏還有算計纔是真吧？畢竟自古以來這後宅之內的爭鬥手段可也從不缺少狠辣之風。不過，這樣也好，她段美嬌能留着後手，他淳于戟難道就連這麼一點保護自己喜歡女人的能力都沒有麼？就算後宅之事男人素來不插手，可等到段卉真的成了他的人……
沉吟了半響，淳于戟嘴角勾起了一縷似笑非笑：“你是讓我收卉兒爲妾？”
難道這還不夠不成！低着頭的段美嬌眼中又忍不住閃過極其恨怨的神色，聲音中卻不敢出半分，反而更加柔柔地道：“妾身也知道憑着二妹妹的姿容和才氣，就算是和妾身同等爲妻室也是不足爲過的，可是妾身既然早晚都要成爲淳于家的媳婦，自當一切都以將軍的利益爲重。二妹妹本是婢生，蒙爹爹擡舉纔對外稱是正經庶出，而今又曾被賊人擄走數月方纔歸來，將軍若只是收爲妾室，旁人只會說將軍仁義憫人，可若是想擡爲平妻，恐怕旁人難免會說將軍是被美色所迷，亂了倫常啊！”
“好了，你說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起來吧！”淳于戟淡淡地道，“只是雖說長姐如母，可如今你們畢竟還有個庶母在，這件事你同我商議是可，卻不能代表做主。”
他難道就連假惺惺地客套一下都不行嗎，就非要飢渴地如此一副求之不得的巴巴模樣麼！段美嬌暗地裏又差點把銀牙咬斷，口中卻只能溫順地道：“將軍說的是，母親那裏我稍後就去同她商議。”
……
段府主院中。
唐氏正一邊和自己的繼女寒暄，一邊暗中仔細地打量着段卉那從進門起便未改變過的溫順謙恭的神色。
雖然她的心中始終還是有一股縈繞不去的異樣感，但想到這段時間來
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她這個繼女在外頭受了不少磨難，性情難免有所改變。遲疑了半響之後，終究還是將昨晚那冷淡的態度暫且忽略掉，畢竟如今自己可是有求於她的，而段卉來請安並表現出和以往一樣的態度，首先應該便是種妥協。想想，她畢竟是段家的人，而今非但沒了段瑾的寵愛，還間接地變成了段家的罪人，單是爲了這以後的日子，一向聰慧如她總該知道絕不可得罪自己的。
不過昨日段卉的態度終究還是提醒了她一切不可操之過急，便準備今天什麼也不說，只和段卉閒話。
沒想到兩人沒聊多久，小丫頭忽然報告說大小姐來了。
唐氏詫異地揚了揚眉毛，第一個反應是和淳于戟一樣她來做什麼，畢竟段美嬌可不像段芷，休說天天都有來請安的習慣，平時若無要事可是請都很難請來的。
看了一眼臉色沒半點反應的段卉，唐氏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請她進來吧！”心想，這也是個機會，若是那刁蠻女又動手，不就是現成的進一步拉攏段卉的機會麼？
“給母親請安！咦，二妹妹也在，真是太好了，倒省得我特地再走一趟了。”段美嬌一進來就笑盈盈的，雖說那禮行的快，卻是破天荒地帶了好臉色來。
“快給大小姐看座奉茶。”她軟唐氏也不好硬，也笑着女孝母慈地招呼着，“大小姐可是找我們有事？”
一句輕描淡寫的我們，無形中將段美嬌隔到一邊。段卉卻只是淡淡地喚了聲“大小姐”，並不接腔。
“我是給母親和二妹妹道喜來了。”段美嬌也沒指望段卉能給自己好臉色，只是掩着嘴笑，“母親，二妹妹及笄也有段時間了，合該許人家了，您說，讓二妹妹和我一起共同伺候將軍大人可好啊？”
什麼？唐氏和段卉齊齊變色。
“母親，你是知道前段時間咱們江州郡裏的謠言是如何滿天飛的，而今二妹妹回來，恐怕這一會子又人人都在議論我們段家了。”段美嬌表面嘆着氣，“我思來想去，若是想要維護我們段家的臉面，不讓人整日戳我們段家的脊樑骨，也讓我們段家將來還有臉面在江州郡生活下去，也就只有讓二妹妹委屈給將軍做小這個辦法最爲兩全其美了，畢竟以二妹妹的名聲，今後恐怕時再無戶好人家前來提親了。”
唐氏萬萬沒想到段美嬌居然會搶先提出這門親事，還擺出一副無比賢良大度的樣子，頓時讓自己僅有的一點優勢蕩然無存，不由地又惱又恨，一時間僵在那裏，差一點就忘了該怎樣反應，直到唐媽媽見狀不對，偷偷地推了推她，那一口氣才喘了上來。想要端茶來掩飾，又怕手抖，強扯了扯嘴角道：“難爲你這個當姐姐的這麼爲妹妹着想……”
“多謝大小姐擡愛，既然滿江州郡的百姓都在懷疑我的清白，我又豈能再給段家和將軍抹黑？”唐氏的話才說了一半，段卉已淡淡地道，“這江州郡城外多得是寺廟庵子，母親還是把我送到那裏去吧！”
“卉兒你可千萬莫要做如此想，那庵子常年青燈冷月的，怎能是你這等如花似玉般的年紀能呆的呢？”雖然先機已被對頭佔盡，但想到若是段卉真去做了尼姑，淳于戟還指不定怎麼恨自己，唐氏打了個寒顫，連忙勸道，“既然是你大姐如此有心，我倒覺得是個可行的，只不過不知將軍那裏……”
“這個母親儘可放心，我已經同將軍說過了，將軍說，一切但憑母親做主，想必母親爲了整個段家，也不會不贊同這樣的喜上加喜吧！”見唐氏被噎的說不出話來，段美嬌又笑吟吟地轉向段卉，眼中閃着不明的光芒，“二妹妹，你就儘管放寬心吧！雖說尊卑有別，只能勉強二妹妹爲小，可咱們都是一家人，將來不久又要共侍一夫，我這個姐姐總不會虧待你的。”
說着，驕傲地盈盈起身，並拋下最後一個離間的炸彈。
“只是這等女兒出閣的事情我畢竟還不懂，一應事務和二妹妹的嫁妝就要勞煩母親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