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春天的腳步已經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日炎熱的夏日，這兒正是未時，白晃晃的陽光灑滿了庭院，那過於炙人的豔光逼得花葉兒都有點兒怏怏。可段卉一遍遍地端詳着那幅白荷圖，卻感覺整個身心都輕鬆愉悅起來，心底更有一股春天般的希望在蓬勃升起，讓原本就白中透粉的美麗容顏更是平添了兩抹明麗的色彩。
從確診乳癌，到一日日地衰弱，到男友的離棄，到離開那個人世，到重生在這個囚牢之中，光陰雖然在一年年的流轉，可對她來說，人生早已如同冰冷的永遠都不會解凍的嚴冬一般，所有的希望都被厚厚的無情的白雪所掩埋，讓她彷彿是雪下一株嫩芽，怎麼努力都嗅不到一絲東風的氣息，感受不到一絲光明的照耀。
而今，積雪卻忽然地薄了，光亮忽然地來了，眼看着希望就在不遠的前方，這怎能不叫她驚喜，不讓她動容？
海鷗說的對，哪怕是除去上官家的背景，就單單是上官承睿這樣的一個人，也是值得她去冒險的。而且這一幅畫同時也印證了她先前的誓言，倘若上官承睿屬意的是自己，她將從此盡全力地去護衛自己的希望和幸福，而不再損己利人卻還吃力不討好地繼續拱手相讓。
芷兒！你說我自私也好，橫刀奪愛也罷，就算你要割卻這段姐妹之情，從現在開始，我也只能對不起你了！
見段卉的眉宇間漸露堅毅之色，整個面容都彷彿真正舒展開來，呈現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明朗之色，海鷗哪能不明白她是終於徹底想開了，便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青花，道：“小姐，青花雖然行事冒然，可也是一片心兒都是爲了小姐，又確實是帶來了好消息，小姐還是多少賞她一點吧？”
青花聽見有門，頓時擡起了頭，眼睛骨溜溜地轉。
段卉抿嘴一笑：“好吧，看在她一再‘靈機一動’的份上，就把我那支鑲珠兒的銀絲簪賞她吧，也算是給她將來添嫁妝兒。”
見段卉不賞則以，一賞就是數倍於自己奢望的好東西，青花不由大喜，立刻跪下磕頭：“謝謝小姐，謝謝小姐！”
海鷗將簪子交給她，順手將她拉起，笑着叮囑：“既然小姐說了這是你將來的嫁妝，你可得仔細點收好，莫要再傻乎乎地像以前那樣拿回家去，也別因一時興奮就和人四處亂說。”
“我記住了，我一定不讓別人曉得。”青花眉開眼笑地連聲應了，將簪子用手帕小心包起，慎重地放進懷裏，又輕按了兩下，小臉上滿是滿足的神情。有了這支簪子，將來就算母親籌不出多少嫁妝，到了婆家，也不失體面了。
“小姐，所謂禮尚往來，既然上官公子送了畫給小姐，小姐是否也回點什麼禮物給公子呢？”海鷗見段卉的目光再三地停在畫上，顯然心中十分喜愛，不由笑着提醒了一句。本來依據閨訓，小姐是不該和外男私相授受的，可是一來小姐本就是奉了老爺之命要接近上官公子，二來上官公子已然示意在前，不送反倒是不好了。
段卉將畫輕合，閉目細思，而後盈盈睜開：“替我梳妝，我要去花園焚香彈琴。”
既然上官公子並非俗人，她自然也不能還之以俗物，此時此刻，還有什麼能比一曲知音更能表達她的心情，又更能令得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呢！而且，縱然段瑾聽見了，驚奇於她本來只能算中庸的琴藝忽然有所提高，也只會以爲自己是爲了討他歡心而全力以赴的。
“是！”海鷗和青花不約而同都揚高了聲回答，聲音裏滿是歡快，速速地各自行動起來。
不一會，兩人就將段卉打扮的越發清雅脫俗，然後一個抱着琴，一個捧着香爐，再叫兩個小丫頭帶上各色物品，第一次摒棄低調作風來到了花園之中，並找了一處離上官承睿居住的客院最接近的亭子。
待淨了手，親自焚香拜過，端莊在琴案前，一縷清音就從白玉般的手指下嫋嫋地流瀉了出來。
琴爲心聲，既然是傳
遞愉悅心情，而不是心存怨懟，自然無需似從前一般處處顧慮，段卉幾乎沒撥弄幾聲，就陷入一種渾然忘我的盡情舒展之中，聽得花園裏的鳥兒也忘了鳴叫，不知不覺地就向她這邊靠攏，站在枝頭歪着頭傾聽。
……
客院之中，上官承睿正負手站在窗前望着庭中的美人蕉，俊眉微擰地在沉思，忽聞有琴音若有似無的傳來，漸漸清晰地時而流暢，時而婉轉，時而浩浩，時而涓涓，眸光不由一亮。再細品着琴中之意，嘴角不覺緩緩勾起，輕吐出一句低語：“小海，去看看彈琴的是何人。”
書童領命，無聲地離開屋子，很快又迴轉來。
確定彈琴的正是段卉，上官承睿又是一笑，循目一望，見牆上掛着一支簫，不假思索地便取了下來，舉到了脣邊。
聞聽簫聲相和，花園之中，段卉羞澀地低頭一笑，手指拂動間，曲調更是婉轉。
高山流水覓知音，上官公子啊上官公子，縱然你我此番相合並非單純地起於兒女之情，但若君心純如水，段卉此生也定然不負公子。
望着段卉那嫺靜中含着淡淡幸福的笑容，靜靜地伺候在側的海鷗也感到由衷的開心，然而無意中目光一轉，卻看見遠處假山後似乎正躲着一個人。
不動聲色地藉機細看，頓時認出那個人正是阮姨娘身邊的一個小丫環，心中一緊，忙虔誠地雙手合掌默默地祈禱起來：“佛祖啊菩薩，我家小姐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上官公子，但願我佛能保佑我家小姐從此順心如意，莫要再起風波了！“
……
琴音驚動的不止是阮姨娘和段芷，簫聲的應和更是引起了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只是其中滋味卻是各各不一。
段瑾正在書房同淳于戟談論京中之勢，聞聽手捋美須，甚是得意：“沒想到一段時間沒聽卉兒彈琴，如今琴技竟大有長進啊！”
從上官承睿踏進段府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早在暗中佈置了耳目，因此不論是午後段芷的自作主張去接近上官承睿，還是之後那個小丫頭的偷窺討畫，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本來論親疏，他自是希望正經的女兒段芷能和上官家聯姻，無奈是三丫頭品貌才氣都有所限，實在是難以和段卉相比，但這樣也好，用一個婢生的丫頭來換取上官家的支持，也算是大大的夠本了！
看來，他還得趁熱打鐵，多多安排二丫頭和上官承睿的接觸，儘快地將生米煮成熟飯，以免夜長夢多，使得那冥頑不靈的上官老頭聞訊立刻來將上官承睿招回去。
段瑾這邊暗地裏打着主意，淳于戟那邊卻是面色不變，只淡笑着應和了兩句。
可當段瑾專注地側耳傾聽琴簫合奏沒有注意他時，雙手背上的青筋卻一再暴起。想到段卉面對自己時不是仇恨便是冷淡，饒是自己再暗中示好也無半點情義，而對上官承睿卻是如此曲意逢迎、迫不及待，淳于戟更是惱怒地恨不得一拳就將旁邊的茶几砸個稀爛。
好你個段卉，難道在你眼中，我淳于戟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然比不得這等只會吟風弄月的小白臉麼？這口氣我若能忍，我從此便不姓淳于！
正房旁邊的跨院內，肖姨娘正在樹蔭下的美人榻上愜意地安胎，聞訊多用了幾塊瓜果。
而另一邊的段芷房中，已經落了一地被絞成一條條勾出一縷縷絲帶的帕子，其主人卻還是不甘地揮剪，彷彿要把滿腔的屈辱和嫉恨都付之於利刃之中。曉蘭站在一旁，不敢站遠又不敢離太近，臉上滿是膽顫心驚之色。
小姐之前雖然也有被大小姐欺負回來拿物件泄憤的時候，可因爲以前還有二小姐開導，這種情況也不過一年幾次而已，可這回，卻是沒幾天就好幾次！唉！到時候難爲的還不是她們這些當下人的！
“娘，怎麼樣了？”
阮姨娘嘆道：“查清楚了，確實是你爹專程找她過去並授意的。”
段芷頓
時失魂落魄，彷彿所有的希望都被吞噬，剪刀也噹的一聲落地，幸好不曾扎到自己的腳。曉蘭忙撲了過來，撿了過去，叫小丫頭趕緊拿出去，又扶着段芷坐下，卻見阮姨娘對自己揮了揮手，知道她們孃兒倆要說體己話，便恭敬地也垂頭退了出去，並悄悄地帶上了門。
“芷兒啊！”阮姨娘嘆了口氣，拉過凳子坐在她旁邊，將她往懷中帶，柔聲道，“孃親知道你的心思，可是這件事你還是想開點吧？這些日子娘也不是沒有好好想過如何設法讓你如願以償，可沒想到你爹早已決定了讓她去……”
想到女兒的容貌多是繼承了自己的普通，阮姨娘就很無奈，不然，就算才情比不上段卉，也好歹有得一拼，不至於……想到上官承睿那看似委婉實則卻殘忍直接的拒絕，阮姨娘就忍不住又嘆氣。
“娘……”段芷忽然抓住她的手，淚汪汪地哀求，“你就不能去和爹說說，讓他……讓他……”
想着段瑾那素來只視段美嬌爲手中寶的態度，段芷的尾音中不禁又帶了一絲膽怯。
“唉，芷兒，你也知道你爹那獨斷專行的性子，一旦決定了就很難更改，莫說是娘，就算夫人的話，他也是極難聽進的。”阮姨娘輕撫着女兒的頭髮，幫她一點點地梳理着，勸道，“既然他已經有所選擇，你就忘了他吧，芷兒，天涯何處無芳草？這一次你爹心中有愧於你，到時候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找戶好人家的。”
見女兒死死地咬脣，阮姨娘又道：“芷兒，你還年輕，有些事情還不明白，上官公子雖是萬中無一的佳公子，可是佳公子卻不一定就是良配。以他的身份，將來一定會免不了像你爹一樣妻妾成羣的，你若愛的太深，哪怕如願以償地嫁給了他，將來也有的是受苦的日子。而且……”
阮姨娘忽然停住，段芷聽不到下文，不由擡頭楚楚可憐地望她：“而且什麼？”
阮姨娘的眼中閃過一絲冷笑：“而且如今雖然你爹屬意二姐，可上官家哪能不細問她的出身，到時候，若是知道她是卑微的婢生女，即便上官公子再喜歡她，也不可能娶她爲正妻，能讓她當個小妾已經是天大的容量了！她眼下雖得意，到了將來卻也不過是苦水一杯而已。如今你早早斷了念想，將來反而不會受更多的傷。”
段芷咬着脣，半響沒說話，身子卻慢慢地放軟了，才道：“可我就是氣不過，她爲什麼不讓我？他明知道我先喜歡上官公子的。她若是讓我，上官公子也許就不會……爹也可能會支持我的。我雖是庶出，可也是他的正經女兒，他一定會想法設法讓我當正室的。”
阮姨娘無語苦笑，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兒能不用像自己這一生般總是小心謹慎，也從不求女兒得嫁豪門大富，只盼她能和未來夫婿相親相愛，衣食無憂即可，尤其是發現丈夫眼中最好的棋子是段卉之後，更是不願教她一些陰暗的手段。卻忘了女兒總是要長大的，長大了，就管不住她的情竇初開，管不住那少女的幻想和憧憬了。
“娘……難道您就真的沒有法子了麼？”想到上官承睿那溫柔親切風度翩翩的模樣氣質，更深的渴望不覺地掩過了先前的心痛，忍不住再次苦苦哀求，淚珠兒滾滾而落，“哪怕只是再試一次，再試一次……若是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快樂的。娘……您總不希望女兒再也快樂不起來吧？娘……”
“癡兒呀！”終究敵不過女兒那聲聲的呼喚和祈求，阮姨娘最後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娘儘量地想辦法吧！”
“謝謝娘，謝謝娘！孃親一定會有辦法的！”段芷頓時破涕爲笑，激動地一把反過來緊摟住生母。
阮姨娘卻再次長長地嘆了口氣。
蔻香啊蔻香，不是我阮秋碧食言不想照顧你的女兒，只是我也是個母親，如何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受苦呢！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偏偏要我們的女兒都喜歡上了同一個男人吧！
唉，這就是命啊！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