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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誅砂 - 第23章 夜餐字體大小: A+
     

    大丹主?!

    在場的礦工只覺得腦子轟轟,原本還想去看來人的視線頓時垂下,不管不顧的撲倒在地上。

    “大丹主!”

    他們跟着喊。

    監工們也都跪下,雖然不至於像礦工那般五體投地,至少也都頭碰地。

    謝老夫人站住腳了,不是因爲眼前突然跪倒的一片,而是那一聲聲大丹主。

    自從女兒謝媛生女正式接任丹主之後,她就不再出現在人前了,而礦山這裏更是沒來過,見到這些礦工們齊聲呼喝大丹主還是第一次。

    不,她見過,是在丹女出任的時候,她作爲新任丹女會親自去探望礦工,還有更小的時候,她跟着她的母親也來過。

    只不過,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啊,再後來她就沒有進過礦山,也沒有這麼近距離的見這些礦工。

    “去礦山幹嗎?又髒又亂的,你就做好祭祀,點好礦就行了,其他的事有我們呢。”

    家裏的長輩兄弟們都這樣說道。

    其實丹女能做的也就是祭祀,至於點礦辨砂也就是個面子活,辨砂倒還能學會,而點礦選礦看礦,就完全是做個樣子了,或許古時候的丹女們能做到吧,但她做不到,母親做不到,祖母也並不會。

    這樣的叩拜,這樣的稱呼,她並不是沒有聽過,在家裏,在見到那些大掌櫃大工頭,在年輕時每一次祭祀的時候,她這一輩子聽都聽膩了。但爲什麼這一次卻突然有些感覺不同呢?

    她的視線看向跪撲在地上礦工,他們激動的渾身發抖,還有人在流淚。

    謝老夫人慢慢的走過去。

    “起來吧。”她說道。

    監工們聽到了紛紛的爬起來,而礦工們則似乎聽不到,還跪在地上叩頭。

    “快滾快滾。”監工們吼道,拿起鞭子就要驅趕。

    “你們幹什麼?”謝老夫人問道。

    “老夫人,他們這些低賤的人,衝撞了老夫人。”監工們說道。

    低賤的人。

    硃砂,是山神精血的凝聚,將硃砂從山中開採挖出的礦工們則是侵犯山神的罪人。他們揹負着罪惡。所以是低賤的人。

    而大巫是安撫山神,消除他們罪惡的人,所以被礦工們視爲神明和恩人。

    謝老夫人看着眼前,夕陽的餘暉正在褪去。山谷裏已經點起了火把。火光照的一片赤白。地上趴伏的皮膚黑黝黝枯老幹瘦的礦工們如同一片黑螞蟻。

    她的耳邊響起謝柔嘉唱的歌。

    “地上螞蟻要搬家,過路的大人莫踩我,爲兒爲女才搬家。”

    她知道這首歌。這首號子歌原本是古時候祭祀用的歌,向山神表達自己的卑微和祈求,他們是爲了養家餬口纔來冒犯山神,希望山神,過路的神明們能高高擡腳,放過他們。

    “我來這裏就是爲了他們,我們謝家大巫的存在也本來就是爲了他們。”謝老夫人說道,“他們怎麼會衝撞我。”

    監工們面面相覷。

    這……

    猶豫間謝老夫人已經走到了這些礦工前,隨意的坐在了一塊山石上。

    “起來吧。”她再次說道。

    礦工們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不過依舊不敢站直身子,弓着身惶恐的看着謝老夫人。

    更多的人直到這時纔敢看一眼謝老夫人,眼裏是好奇以及激動,而爲首的老礦工則只有激動,很顯然他認得謝老夫人。

    “你見過我?”謝老夫人含笑問道,“你叫什麼?”

    老礦工噗通又跪下。

    “大丹主,老奴海木。”他顫聲說道,“老奴曾見過您,您小時候跟着老丹主來過礦上。”

    老丹主?

    就是她的母親謝珊了。

    那時候自己就是謝柔嘉這般的年紀吧。

    “你那時候也不過十三四歲吧?怎麼會記得我?”謝老夫人笑道。

    海木叩頭。

    “老奴那時候八歲了。”他說道。

    也就是說現在他才四十多歲?比自己小?看起來老的跟自己父親似的,是因爲常年勞作的緣故吧。

    謝老夫人沒說話。

    “……後來您當了丹女祭祀,也來過礦上,前幾年,您的車駕從礦上經過,老奴有幸見到了。”海木接着說道,又擡起頭大着膽子看着謝老夫人,神情激動眼中含淚,“大丹主,您跟小時候一樣,沒有變。”

    謝老夫人哈哈大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什麼跟小時候還一樣,我都老了。”她說道。

    “不不,大丹主,您的精神跟以前一樣。”海木說道。

    精神….

    她以前的精神什麼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謝老夫人笑了。

    “你們在做什麼?”她問道。

    “我們在吃飯,在吃飯。”海木說道。

    其他的礦工們也都紛紛點頭。

    吃飯啊,謝老夫人看向一旁,果然見地上扔着很多碗,還有滾落的黑乎乎的東西。

    “老夫人!老夫人!”

    大監工的聲音傳來,伴着慌亂的腳步,一羣人急匆匆的跑來。

    “您怎麼來了?”大監工施禮,激動又緊張。

    他知道謝老夫人來到了鬱山,這也沒什麼奇怪的,謝家的老爺夫人小姐們都會來鬱山,或者遊玩,或者避暑,只是鬱山只是鬱山,跟礦山可沒關係,她們可不會踏入礦山這邊來。

    老夫人這是怎麼回事?大晚上的突然過來了?

    “你是?”謝老夫人皺眉看着他。

    “小的廖集成。”大監工忙施禮,又補充一句。“小的父親廖正田。”

    謝老夫人哦了聲。

    “不認識。”她說道。

    “是是,小的父親卑微低賤,哪裏得見老夫人眼前。”廖監工說道。

    謝老夫人沒再理會他,繼續看着礦工們。

    “你們在吃飯?”她說道,“我也沒吃呢,正好,我就和你們一起吃吧。”

    大監工一個機靈。

    “老夫人,我們這裏的飯菜實在是寒酸,老夫人您金貴,怎麼能…..”他忙說道。

    “我吃的也不多。”謝老夫人打斷他說道。“也不用另準備。我就跟他們吃一樣的就行了。”

    “那怎麼成!”幾個監工脫口喊道。

    謝老夫人看向他們。

    “怎麼不成?”她問道,“是因爲我沒幹活,所以不能吃嗎?”

    她說着哈哈笑起來。

    在場的人可沒覺得這有多好笑。

    “當然不是,這些飯……”一個小監工張口要說話。被大監工截斷了。

    “能吃。”大監工喊道。“老夫人您自然能吃。您想吃就吃,這礦上如果不是因爲您,都吃不上飯呢。”

    謝老夫人笑了。伸出手。

    “那來吧,給我一碗飯。”她說道,看着礦工們中間擺着的大大的飯桶。

    “老夫人您稍等,您稍等,那裏的飯涼了。”大監工說道,“我這就讓他們熱一熱再端來。”

    謝老夫人點點頭沒有在意。

    大監工忙擺手,一羣監工涌過去,慌亂的將飯桶和餅子筐擡起來就走。

    “廖爺,真讓老夫人吃這個?”一個監工顫聲問道。

    大監工一巴掌打在他頭上。

    “你傻了啊,這種飯你吃嗎?”他低聲喝道。

    監工看着拉過去的飯桶,散發着一股餿臭味,忙搖頭。

    “把咱們吃的飯送來。”大監工低聲說道。

    “那咱們的也不夠這麼多人吃啊。”監工爲難說道。

    大監工再次擡手給了他一巴掌。

    “添點水!”他低聲喝道,“稀點就稀點,好歹是人吃的!”

    監工們亂哄哄的忙去了。

    “要乾淨的碗筷。”丫頭尋來低聲吩咐。

    大監工連聲應是,去找了乾淨的碗筷,丫頭取過熱水親自燙了好幾遍,這纔拿着走回來,飯菜也送來了。

    大桶的肉湯,堆得高高的大骨頭。

    “老夫人,寒酸的很。”大監工親自給老夫人盛了湯,忐忑不安的說道,“咱們礦上的都是罪人,所以,吃的喝的不敢太好。”

    謝老夫人笑着接過,嚐了一口。

    “出苦力氣的人,葷腥周到就行。”她說道。

    再看那邊的礦工們,手裏捧着碗,看着眼前遞來的大骨頭一動不動,似乎呆滯。

    “你們也吃啊。”謝老夫人笑道。

    礦工們依舊遲疑。

    “你們快吃啊!”一旁的監工忍不住喝道,帶着幾分警告。

    這呵斥聲讓礦工們回過神,互相對視一眼。

    “吃吧吃吧。”海木說道,先帶頭抓起一根大骨頭。

    礦工們便一擁而上,肉湯也顧不得喝,捧着骨頭狠狠的啃着。

    監工們臉色難看之極。

    “勞作的人就是這樣,吃喝都粗俗。”大監工擠出一絲笑,對謝老夫人說道。

    謝老夫人沒說話,看着狼吞虎嚥的礦工們,慢慢的喝手裏的肉湯。

    一碗飯沒吃完,山谷外人聲鼎沸,原來是人尋來了。

    “老夫人,您怎麼跑這裏來了!老太爺在家急的要上吊了!”

    謝老夫人呸了聲,看看天色,放下碗筷。

    “你們吃吧。”她看着慌忙又下跪相送的礦工們。

    礦工們並不敢起身,謝老夫人也不再強求,在衆人的擁簇下離開了。

    聽着車馬遠去,山谷裏的監工們紛紛吐口氣,擦了把額頭上的汗。

    “老夫人怎麼來這裏了?”大家忍不住再次說道,“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真是嚇死人。”

    “以後還會不會來?”有人問道。

    這話讓大家才擦乾的汗又冒出來。

    監工的視線轉向場中,看到那些礦工們又捧着骨頭肉湯狼吞虎嚥,頓時火氣蹭蹭。

    “還他孃的吃!都給我起來,幹活幹活!”他們蜂擁而上,憤怒的吼道。

    礦工們頓時亂成一團,紛紛起身躲避,但也有很多人死死扛着落下的皮鞭,摟着手裏的骨頭不肯放,一遍又一遍的啃着。

    ………………

    山腳下一隊隊的礦工帶上了皮帽,安上了燈簇,準備入山下礦。

    隊列裏的老者海木咳嗽幾聲,有人擠過來扶住他。

    “爹。”年輕人低聲喊道。

    海木看着來人,四面點燃的火把照耀下,年輕人神情擔憂。

    “你回去吧。”他低聲說道,“我來替你。”

    “安哥俾!”旁邊的監工看到了,舉着鞭子喊道,“你幹什麼?”

    安哥俾看向監工。

    “我要替我爹。”他說道。

    “替?你已經是咱們礦上的人了,也得做工,哪來什麼替不替的!”監工喝道,將手裏的鞭子一揮。

    “我做的白工。”安哥俾說道,“我替我父親做夜工。”

    也就是說,他白工夜工連軸做。

    監工眉頭一挑,海木也抓住了安哥俾的胳膊。

    “安哥俾,不行,這是要熬死人的!”他說道,又笑了,“今晚託大丹主的福,我吃個飽飽的,有的是力氣。”

    “爹這不是吃飽吃不飽的事,你病了,至少我一天兩天的熬不死。”安哥俾說道,“可是爹你要是今晚做了,就活不了。”

    他說罷伸手摘下父親頭上的皮帽和燈簇,轉身向山上大步走去。

    伴着監工們的皮鞭聲,在兩邊陡峭的山路上火把的照耀下,彎曲曲的隊列涌涌向上,如同在蒼白的圖紙上勾勒的黑線。

    老海木沒有離開站定在山下,遠去的隊伍裏早已經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的兒子,但他依舊認真的看着。

    “安哥俾,我會把你送出去。”他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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