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榛聽到這個聲音,心猛地跳了一下,袖中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秀秀也聽出了來者是誰,她看了甄榛一眼,掀起車簾,果然對上一張熟悉的臉孔,“李侍衛?有何貴幹麼?”
李勤抓了抓繮繩,勒住胯下不安的駿馬,神情嚴肅間透着焦急,他衝秀秀一抱拳,往裏看了一眼,沉聲說道:“有事。”
***
甄榛已經不記得這兩天是怎麼過來的,再度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時分。
望着屋子裏熟悉的擺設,她一時有些回不過神,秀秀覺察她醒來,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她的模樣,禁不住一陣擔心。
“小姐……”
她掙扎着起來,望着眼前的人,久久不語,直到秀秀看得心緊,才聽她幽幽問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秀秀聽了眼睛發酸,咬着脣說不出一個字。
甄榛失神的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笑意,隨即又如風散去,眼中幾乎瀝出血來,“原來是真的啊,我剛纔還夢到小舅舅了,醒來時還以爲是夢,原來是真的……”
她的聲音輕柔乖順,卻聽得人心中一揪,秀秀嘴脣動了動,終是沒有說話,見她欲起身下牀,連忙走過將她扶起來。
甄榛望着自己穿戴的白色粗麻布衣,只覺得眼睛都被刺痛。
“小姐,你身子還沒好……”
聽到秀秀的喚聲,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蒼白的臉容上神色木然,聲音沙啞的幾乎不成調,她低聲說道:“外祖父,外祖母和小舅舅都不在了,我得去送他們……”
李勤說,夜裏大雨,押送的隊伍正好行至山澗,雷聲驚動了馬匹,在行過棧道的時候突然狂怒起來,當其他人想阻止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被撞下山澗,最後癲狂的牲口連同幾輛車架一同墜落,這其中,包括韓奕和韓太傅。
搜索進行了兩天,最後所有人的遺骸在山地找到,無一人生還。
甄榛幾近暴怒的質問,爲何夜裏還要趕路?李勤被她揪着衣襟,也知自己是被遷怒,驛站就在前方,押送流放人員的隊伍由來都會在那裏過夜,誰也沒想到就在咫尺間的距離發生這樣的意外。
韓太傅一家遇險,震動朝野,宣帝亦是雷霆大怒,責令將押送人員一律收監,待事情查明後,以瀆職之罪處置——想必全都是死罪。
另外,宣帝親下旨意,厚葬韓太傅一家,追封了諸多名號。
人都不在了,再多的虛榮也換不回來,真真是可笑,當初治韓奕瀆職之罪流放南疆,而今又以瀆職之罪收押送人員,所有的人都要死在這個本來並不重的罪名上。
天色迷濛,十里長街素縞延綿,沒有樂聲,沒有哭聲,甄榛抱着靈位,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身後浩浩蕩蕩從街頭延至街尾,可這一切都彷彿跟她無關,只有她一個人在踽踽獨行。
再也沒有名門望族的韓家,再也沒有嚴厲清高的外祖父,再也沒有慈祥心軟的外祖母,也不再有溫柔寵溺的小舅舅……
黃土將一切都掩埋。
她以爲自己已經哭不出,可當她看到黃土將風華無雙的小舅舅掩埋在底下,才真的意識的,他們都離她而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一雙強有力的手臂將她拉起來,她擡起迷茫的目光,一點一點的看着眼前的人,過了許久,纔將他的容貌看清楚。
黑衣黑髮,清俊的臉容,一雙幽深的眸子帶着憐憫,也在凝視着她。
就在這時,一個嬌小的人影跌跌撞撞的撲出來,徑直撲到韓奕的墓前,驚叫一聲,差點暈過去,“這,這不可能!韓奕怎麼會,怎麼會……”
後面的話她已經說不下去,只是望着石碑上“韓奕”二字出神,一臉的慘白和不敢置信,她跌坐在塵泥之中,裙裾浸染污穢卻毫不自知。
此時的大公主,做的是婢女的打扮,卻是連發髻還沒梳好,臉上粉黛不施,顯然是出來得匆忙,而且不是通過正常路徑出宮的。
甄榛冷眼看着她,袖中的雙掌緊緊握了起來。
大公主瞪着眼前新培的黃土,忽然爬起來,尖聲叫道:“給本宮將這墳墓挖了!我不相信這是韓奕!快給本宮挖了!”
她已經分不清稱謂,不等有人來幫便用雙手刨起來。
甄榛大步走過去,揚手揮下,只聽“啪”的一聲脆響,一巴掌狠狠甩在大公主臉上,五指紅印清晰可見,可想其中力道之大。大公主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待回過神來,卻是尖聲大叫:“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甄榛慘然一笑,凜凜逼人的目光裏竟透着殺氣,“我恨不得殺了你!”
話音未落,但見一道白影揮下,大公主驚叫一聲,臉上又多了一道掌印。
甄榛恨不得用最惡毒的手段整死她,倘若不是她的肆意妄爲,小舅舅如何會受傷?如何會被關入詔獄?又如何會突然被流放南疆?外祖父也不會隨之南遷……這一切,都是因爲她!因爲她!
袖中的十指已經捏起氣勢,只消一瞬間,就能讓她從這世上徹底消失。甄榛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大公主,牙根咬得發酸,幾乎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纔將心頭的殺意忍下。
“我,我跟你拼了!”
大公主掙扎着爬起來,狀似癲狂的衝向甄榛,卻見白刃一閃,一柄薄如蟬翼的匕首已經指着她的眉心,隨時都能要了她的命。
大公主被嚇住了。
燕懷沙和秀秀在一旁看着,都不禁擔心她會一個衝動,就傷了大公主。
“你滾,我不想見到你,小舅舅也不會想見到你……”
良久,甄榛收了利器,眉宇間盡是倦色,卻是一眼都不願再看大公主,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想殺了她。
大公主回過神來,“你胡說!韓奕不會這麼對我的,你胡說!”
在荒野遇到劫匪的時候,韓奕不顧性命爲她擋刀子,韓奕心裏若不是有她,又怎麼會那樣保護她?
“哈哈哈……”甄榛竟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笑聲卻悲涼而哀慼,不知幾時眼中蒙着水光。
她拭去笑出的淚水,回頭望着大公主,脣邊綻開一抹笑意,卻是笑意森然,“你認爲,小舅舅會想見到害死自己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