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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清歡 - 第395章 烏合之眾字體大小: A+
     

    「高俅一來報訊,我就去尋葉柔他們,讓他們跑,但簡王府的鄧鐸和章惇的人,來得也很快。」

    姚歡一面說,一面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肚,輕輕地幫邵清塗勻木芙蓉汁。

    邵清聽出她語調中的疚意與黯然,喟嘆一聲道:「簡王已有爭儲之意,怎會不怕被我連累?我昨夜也在想,我們是不是,從雄州回到京城時,就該向官家坦言我的過往。」

    姚歡搖頭:「你莫自責。當時連蘇公都反對這樣做,既已與那邊了斷、從此不過是做一個循著良心過日子的普通宋人,再去與官家和盤托出,豈非給官家出難題?官家要不要去質問遼國此事?你養父是為耶律淳私下運作此事,耶律乙辛的殘餘,本就盼著耶律淳被遼帝尋岔子,你養父難道不會被當作犧牲品?誰能未卜先知地想到,會被宵小算計呢?錯不在你,而在那些醉心權術之人,為達目的已不擇手段。」

    姚歡仔細地將邵青雙掌青腫淤紫處都檢視了,正想再問他,是不是要尋木片,如夾板一樣將斷指固定複位,章楶和曾緯,又轉回來,進了院子,來到囚室外。

    「章公,對不住。」邵清艱難地抬起手腕,想向章楶行禮。

    章楶已過古稀,算得戎馬倥傯,對西夏大大小小的戰役中,不知審了多少細作,平生頭一回,對個異族男子由衷憐憫。

    他瞥了眼邵清的手,對曾緯道:「同文館,自從上回你和你岳父共審宣仁太后欲謀廢立案后,就設了刑具了?」

    曾緯今日,實沒想到章楶章老帥,一大早就這麼看似雲淡風輕、實則雷霆萬鈞地殺到同文館來。他琢磨琢磨,明白應是昨日樞密院有人去章惇那裡通風報信。

    他內心有些後悔自己一時沒忍住,先折磨邵清出一回私怨,現下只得強撐氣勢,作出秉公辦事的模樣,對章楶道:「章公,此人奸惡黠猾,審案時,不能以國朝對文士的法子待之,須……」

    章楶打斷他:「曾舍人,有一事方才忘了說與你知,兵部的梁判事,也立了功,將此人一位姓葉的同伴抓了,關在兵部那頭的牢里,那邊可不興這麼用刑。今日官家聽奏后,他們只怕都是要被帶去見官家的。官家痛失愛子不久,心軟得很,老夫提醒你,將人送過去時若掛著彩,不妥。」

    曾緯一驚,聽懂了章楶在威脅他什麼。

    是自己初戰告捷太歡喜,也太大意,壓根忘了邵清從前的私塾里,確實有個看起來頗精明的婢女。自己沒去一道逮了,頓失一城,給簡王那邊得了個打消官家疑慮的好機會。

    章楶瞧著曾緯眼神有變,心中感慨,你父親於國務政事上,確實有過人之處,令老夫我也時常佩服,但他又痴迷權譎那一套,難怪家風或歪,教出你這樣的兒子。你們曾家,哭的時候,還在後頭呢。

    章楶遂又沖月洞門外招手,今日隨他來的牙卒,快步近前。

    「你,在環慶時,跟邵郎中學過包紮傷處和接骨吧?去,今日徒弟伺候師傅,將你師傅的手,治一治。」

    得了老帥的命令,牙卒麻利地掏出一細卷桑皮,給邵清包了手指,再尋了地上的樹棍兒,撐住骨頭,用帛帶扎牢。

    曾緯看得怒火中燒,老東西這登堂入室反客為主的作派,忒肆無忌憚。

    但對方是章楶,他曾緯還能當場翻臉么?

    姚歡與邵清,忙向章楶連聲道謝,章楶擺手,對邵清淡淡道:「真的賴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你向我大宋,如實陳情即可。」

    ……

    姚歡跟著章楶出來,想問問章楶,可知曉一夜之後的朝堂訊息,章楶卻恢復了剛嚴冷肅的模樣,不與她多言,上馬走了。

    姚歡舉目四望,只覺得已然繁忙喧囂起來的汴河兩岸,車水馬龍的情形,都好像有了重影,且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尋了幾步外的漿水攤子,問有沒有胡豆飲子,想喝一杯提提精神,好有勁頭先去竹林街看看邵清同父異母的宋人妹妹,小玥兒,再去那磁州鐵藝坊探一探。

    攤主殷勤地應了幾聲「有」,用陶杯盛了,撒幾粒新鮮的早秋桂花,遞給姚歡。

    姚歡一面喝,一面打量同文館周遭。

    早上只想著快些進去見到邵清,不及多看。

    此刻她才發現,同文館大門兩側到長溜兒的圍牆下,每隔十來步,就有一座造型極為精美的石器。

    姚歡問攤主:「那個,是什麼?」

    攤主瞅一眼,答道:「娘子,那是夜間點燈用的。你瞧見蓮花座上的纏枝紋鏤空石球沒?像不像城裡有錢人家用的熏香爐?」

    姚歡點頭:「像。」

    攤主笑道:「對咯,這石球,到了晚上,就點上松脂,像燈籠一般,但配上蓮座,瞧著特別雅緻。高麗人喜歡唐時的蓮花座,又愛煞我大宋的熏香爐,所以同文館的石燈,也鑿成這般。」

    姚歡擰眉,盯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座石燈。

    上輩子在現代,遊覽開封城、造訪古迹的畫面,緩慢但頗為清晰地,浮現眼前。

    像,太像了,應該就是這個石器。

    她抬起手,擋住石燈的上半部分,更確定了自己的記憶,沒有錯。

    她轉過頭,問攤主:「老丈,附近可有官井?」

    攤主努努嘴:「那邊,食肆後頭,就有。」

    姚歡放下咖啡陶杯,行了不過二三十步,就見到了一處官井,八角寬沿。

    井邊人不多,只有零星幾個開封百姓在打水,姚歡一眼就看到,井邊的石磚,有幾塊竟是浮雕出螭首的圖案。

    果然是這裡!

    姚歡記住了。

    她在本坊的車行找了騾車,往東華門外的竹林街飯鋪趕去。

    到了坊口,姚歡剛付完車資下來,掠過她身邊的另一輛馬車卻停了。

    李師師從車上跳下,三步並作兩步地將姚歡拽上自己的馬車。

    「莫進坊了,我們的小樓已經被砸了。」

    李師師將姚歡摁在馬車內的錦墊上,言辭簡練地說道,一面將車簾又拉上。

    姚歡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車廂后,看到車中坐著不少人。

    王犁刀的老婆胭脂,緊緊摟著兩個兒子。

    邵清同父異母的妹妹,小玥兒,面色沒有早為人母的胭脂那麼鎮定,還未止住驚恐之餘的抽泣。

    還有剛剛受姚歡託付、接手藝徒坊的李七娘,也就是朝廷將作監主事李誡的妹妹。

    李七娘嘆口氣,對姚歡道:「姚娘子,今早我與師師,帶幾個彈琴吹笛的娃娃,去端王府的雅集,一進府里就聽端王說了邵提舉出事了。

    我們哪還有心思耽擱在那裡,所幸端王也未勉強,只說留下娃娃奏樂就好,還給了這馬車跟著。

    我們先趕到撫順坊,你家已宅門大開,裡頭一片狼藉,車夫去問,說是卯初就有人在巷子里喊,邵家是遼國細作,然後就來了十多個漢子,將宅子砸了,將裡頭的衣服、細軟都搜出來,分給坊中各戶。

    車夫問清楚沒人見到你被他們抓走,正要回來,就見兩個半大小子拖著個老婆子,揍得可狠。車夫上前拉開,那婆子哭著說,她是給你家做洒掃雜活的街坊,今早一出門,就被鄰家的男娃追著打,說她老不要臉,給遼人細作幹活。

    如此情形,我們更擔心,轉頭就往北邊竹林街來,正見到一夥青壯後生,圍著宅子扔石頭,有人要點火燒屋子,被周圍紙鋪和筆行的掌柜夥計們攔下了。我們聽到宅里有娃娃哭,趕緊讓馬夫和幾個夥計進去,將胭脂和小玥兒救了出來。」

    李七娘的敘述,沒有激越的語氣,卻令姚歡聽得心如針扎。

    她頹然地靠在車壁上。

    倘使胭脂和娃娃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麼去面對王犁刀。

    胭脂卻主動開口道:「姚娘子,你莫慌,俺和犁刀,什麼軍國大事的,不懂,俺兩口子,只曉得你和邵官人,都是心善的。我帶娃娃,還有小玥兒,先去藝徒坊里住著,你去辦你的事。」

    李七娘點頭道:「姚娘子,事情起得急,但我與師師,都覺著,端王看起來,似乎並不忌諱照拂著你。我們離開王府時,他還吩咐高俅,帶一隊侍衛,去藝徒坊守著。故而,坊里,應不怕有兇徒鬧事。」

    姚歡聞言,忽地想起姨母,探身對車夫道:「勞煩你,去東水門內、虹橋碼頭邊的沈家正店。」

    ……

    大理國王子段正嚴的馬車,幾乎與姚歡她們的馬車,同時趕到沈馥之在東水門的酒樓。

    但其實,他們都到得晚了,瘋狂的侵犯,已經上演。

    萬幸,劉錫的大娘子,與美團,正與沈馥之約了今日在店中看賬。

    劉夫人原就是武將之女,反應與身手都極快,在二樓賬房裡,臨窗瞧見幾個浮浪子弟將沈馥之拖出去,周遭夥計與食客一時竟愣得不知所措,她將外頭罩著的褙子脫下來扔給美團,三步並作兩步地就奔下樓去,一面奔一面調整腰間裙帶,將八幅綢裙提到丹田之上,莫拌了腳。

    到得一樓,劉夫人抄起牆邊的門閂,撲出門外,照著其中一個兇徒的屁股,狠狠地拍下。

    那漢子「嗷」地一聲呼痛,踉蹌地退開,無法站穩,跌坐在地上,捂著屁股繼續慘叫。

    劉夫人將門閂舞得出神入化,卻並非只是花拳繡腿式的漂亮。

    只見那看起來總有二三十斤的柳木大棍,左拍右挑,幾息之間,就將一夥青壯男子像轟蒼蠅似的,趕得十餘步遠。

    船碼頭和大街上跑來看熱鬧的京城百姓,有自詡見多識廣的,一驚一乍地解說道:「哎呀,哎呀,這位娘子莫不是天波楊府的後人,這門閂的使法,像楊家槍吶!」

    劉夫人收了門閂,擋在已經髮髻凌亂的沈馥之前頭,朗聲道:「姑奶奶不姓楊,姑奶奶娘家姓種,夫家姓劉。光天化日,哪裡來這些貓三狗四的玩意兒,當街撒野?」

    一個漢子從地上起身,青筋凸綻,梗著脖子道:「這姓沈的女掌柜,家中姑爺是遼國細作,朝廷已經逮了的!吾等今日,是來替天行道、為大宋出氣!」

    劉夫人今日剛到酒樓,就聽沈馥之說了邵清被樞密院捕走的事。

    邵清做過西軍軍醫,劉夫人就算沒有與沈馥之合股開酒樓的情分,作為西軍統帥的家眷,她對邵清亦敬上三分。況且,她並非庸脂俗粉的布衣,在娘家在婆家,都耳聞許多朝堂爭鬥的齷齪事,故而琢磨著此事底下,或許大有文章。

    此刻,劉夫人火冒三丈,又舉重若輕地提起門閂,指著那漢子道:「呸!就你這腌臢潑貨,配提我大宋二字?西北種家軍、劉家軍為大宋血戰的時候,你們這些開封城的浮浪子弟,不是在州橋逗蛐蛐兒,就是在瓦子聽曲看戲吧!大宋西軍,真的好男兒,弓弩刀槍,都是對著犯闕外敵的,你們呢,一把力氣就用來欺負手無寸刃的尋常婦孺,你們也算男人!」

    人群里有路過的幾個士子,喝彩道:「說得好!」

    來尋釁的兇徒里,卻還有一個仍想找補,叫囂道:「遼人不是外敵嗎?遼人探子的同夥,怎地不該打!」

    劉夫人罵道:「放你娘的狗屁!朝廷剛剛抓走的人,輪得到你這斷奶沒兩年的小子來說三道四?你睜眼瞎話地,就說這酒樓女掌柜也是同夥,你是大理寺還是刑部的主事?都給姑奶奶滾。誰雇你們來的,就說種老將軍的嫡親孫女兒,想尋他喝酒!」

    七八個兇徒,在劉夫人的罵聲和門閂舞來的風聲中,前搭后攙地,像一串兒耗子似地,跑了。

    美團扶穩沈馥之,掏出帕子,給昔日的女主人,輕輕擦去額角破皮后滲出的血漬。

    劉夫人扔了門閂,正想也上前安慰沈馥之幾句,身後馬蹄聲響。

    蔡熒文從段正嚴的車上跳下來,姚歡從趙佶的車上跳下來,老少二人,奔到沈馥之跟前。

    沈馥之喘著氣,原本又氣又凄涼的目光,落到蔡熒文面上,立時轉了驚憂之色。

    大理國王子段正嚴踱步過來,拱手見禮,無奈道:「學正今日,在太學門口,被國子學的人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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