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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清歡 - 第390章 官人,小的認出他了字體大小: A+
     

    曾緯安撫了這一個月來提心弔膽的蔡攸后,引着他來到父親曾布跟前。

    曾布並未再關心,蔡攸與張尚儀曾經的合作,到了何種地步。

    帝國樞密院的宰執,做出的,是一副放眼未來的氣度。

    蔡攸作為長子,代表遠在杭州吃閑飯的父親蔡京,與曾樞相達成共識並把酒言歡。

    席間,京城老牌名媛魏夫人,還獻上了數道自己的拿手菜,聽取哇聲一片。

    蔡攸,幾乎可以就地改名為蔡「油」,因為他當場就不懼油膩地提出,要拜魏夫人為乾娘,並作出十分心折的模樣,向魏夫人請教蜜餞與花醬的製法,畢竟,上流家庭之間對於精緻生活的一致追求,亦是他們增進虛情假意的優雅話題。

    在這樣和煦愉悅的氛圍里,魏夫人暢想了將要到來的金秋時節。

    新鮮出爐的乾兒子蔡攸,則為她計劃中的桂花醬獻計獻策,提議曾緯去定製一口寬大的平底鐵鍋,有助於烘乾過水洗塵后的新鮮桂花。

    翌日便是休沐,曾緯去為母親定製平底鍋。

    磁州鐵坊的掌柜,殷勤地為這位衣着奢美的貴公子參謀后,只見他的目光,黏在了坊中陳列的一對馬鐙子上。

    「這是,你們坊打制的馬鐙?」曾緯走過去,饒有興緻地問道。

    「是的,官人。」

    「手藝不錯。你們可會做鋄金的?若能做,我要定二十對。」

    鋄金,是一種裝飾工藝。將鐵制物件雕鑿出所需要的形態后,於表面仔細磋磨出紋理花樣,然後將依著花紋剪出來的金箔,一絲、一縷、一片地嵌入鐵器中,再用燒砑的步驟,加熱器物,高速敲打金箔,使金與鐵融為一體、嚴絲合縫。

    鋄金的做法,並不會加持刀劍的攻擊力或者馬鐙的實用性,純為炫示奇巧,表明它的精美與昂貴。

    只有非富即貴的人家,才會要求大鐵坊加入這道工序。

    曾緯平素,但凡有空,就去端王府打馬球,曉得端王趙佶對於馬匹的全套裝備,都有着華美奢靡的要求,故而今日被這鐵坊的陳列所提醒,想着讓父親出個大幾百貫,給端王送一份日常小禮,熱絡熱絡。

    那掌柜的,聽曾緯要在馬鐙子上做出鋄金花紋,而且一定就是二十對,明白這是個豪客,眼睛都快笑沒了。

    他立刻撩了袍子,從櫃枱后竄出來,點頭哈腰道:「小號會做,會做咧,請官人屈尊移步,裏頭請,我家少東家,在後院有間雅堂,收著不少鋄金馬鐙子,官人可以撥冗一觀,看看哪一款能入官人的眼。」

    掌柜在前頭引路,踏進後院,就揚開嗓子唱報:「五郎,貴客到,要定鋄金馬鐙子!」

    鐵坊的少東家,翟五郎,打了帘子出來,向曾緯恭敬行禮,讓進屋中。

    曾緯匆匆打量,只見這翟五郎不過就二十上下,膚色白膩,衣帽講究,神情瀟灑,和這京城裏豪奢富商家那些見多識廣的子弟,無甚區別。

    屋裏還坐着個男子,三旬上下,面黑皮糙,其貌不揚,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滴溜溜地轉,身上袍子的質地,也不寒磣,瞧來應是個四方跑碼頭的行商。

    曾緯原本懶得多瞧閑雜人等,目光瞥到男子手中的一把短刃時,霎時愣怔。

    這黑臉商賈握著的,竟是……

    曾緯捺住心驚,踱步上前,眯着眼贊道:「好刀啊,寒光侵人,不是凡品!」

    翟五郎正從架上將最漂亮的一對鋄金馬鐙子,抱了一隻下來,擺到桌案上展示,一面笑吟吟地與曾緯套近乎:「果然世間男子,哪有不愛刀的。官人眼力了得,此柄短刃,據這位李兄台指點,來頭不小。」

    曾緯作出興緻更熾的模樣,轉向黑臉商人,拱手道:「請教足下,此刀有何名堂?」

    ……

    這面膛賽過鍋底的李姓商人,便是李相。

    兩年前,在雄州的宋遼榷場,李相跟着馬植,欲與童貫蔡京所派的使者,暗中運作扶植女真人的計劃,熟料馬植暴亡,蕭林牙也從天而降,與蘇頌、宗澤等人一道,***夭折。

    李相旦夕間失了金主,卻意外地得知了邵清和蕭林牙之間的關係。

    李相原本給馬植做手下時,就與馬府的一個侍妾暗通款曲。馬植一死,小妾便跟定了李相,二人私奔出燕京城,輾轉尋了幾門營生,都不太順溜。今歲春末,李相與婆娘一合計,乾脆懷揣著那秘密,來到南朝的東京,打聽打聽邵清如今的情形,看看有沒有發一筆大財的機會。

    李相記得,當初那邵氏夫婦,在榷場里售賣的貨物中,除了胡豆外,近百隻平底鐵鍋亦銷售一空。很快,憑着商人的嗅覺與經驗,李相摸到了這家磁州鐵器的大號。

    翟五郎性子豪爽,只當這是個從外州來京城認門、鋪貨的合作者,客氣地引他進門,兩下里吃茶聊天,互通商情。

    聽李相自稱熟悉北遼的私貨,翟五郎便請對方品鑒自己的一件珍藏短刃。

    此刻,李相恭敬地將短刃奉給曾緯,遜著口吻,放低聲音,帶了神秘之意道:「這位公子,鄙人常年在雄州白溝邊關跑買賣,宋遼夾私的金刃之物,也算見了不少。這匕首哪,像是西域送到北遼的貢物。遼人的契丹二字,取自鑌鐵之意,西域諸國為投遼國皇帝與貴戚所好,常進獻精鋼短刃。公子請看,此處的坑槽里,刻着的一排小字兒,鬼符似的,不是契丹語、夏語,應是西域的文字。」

    曾緯一面施施然應着,一面遏制着震驚,摩梭翻看手裏的魚鱗匕首。

    白晝的陽光下,將匕首稍稍側轉,便能看到那彷彿燭焰內心的藍色光暈,縈繞在魚鱗紋的刃面間。

    這就是邵清那對匕首中的一把,也在蔡攸家奴的手中出現過。

    他曾緯,兩次都在高度凝神之中見過邵清的刀,不會弄錯。

    曾緯噙起嘴角,將刀遞還給翟五郎,好奇道:「在下真羨慕你們這些能去五湖四海的商戶,什麼好玩意收不到吶。少東家,你這把刀,哪裏弄來的?」

    翟五郎有心結交眼前這位或許有官身的男子,一副不賣關子的坦誠:「我們是打鐵世家,京城裏有些名氣,這刀,乃鄰坊的一個浮浪子弟,曉得小弟愛刀,送來本坊換錢花的。」

    曾緯「哦」一聲,也不再追問,當下選了個馬鐙花樣兒,起身挪步,去尋鐵坊的掌柜付定錢。

    掌柜剛寫完契紙,聽得門外騾車鈴兒響,抬頭一瞧,呦,老客戶來催單了。

    ……

    邵清帶着王犁刀,邁進坊中,迎面見到曾緯,臉色不可避免地一滯。

    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拱手與對方見個禮。

    走都要走了,此人今後,騰達也好,落魄也罷,都不會再出現於自己和妻子的視野里,自己何必像好鬥的小公雞一般,將戾氣掛在面上。

    曾緯卻反倒提起了興緻一般,笑問道:「咦,邵提舉也來照應鐵坊買賣?」

    邵清語調平緩:「與去歲一樣,打些炊具,送去榷場。」

    「哦……邵提舉不是要舉家遷往嶺南么,怎地又往北邊跑?」

    「曾舍人費心挂念了。」邵清淡淡回一句,只轉頭,引導著王犁刀與掌柜交接。

    曾緯並沒有罷休的意思,踱步過去,盯着邵清道:「太府寺的提舉,可是要職,邵兄當差正是春風得意、深得簡王倚重之際,突然就卷上鋪蓋、拖妻帶子,哦不對,邵兄還沒有子嗣,唔,你們這般倉惶離京,是有什麼難言隱情嗎?」

    邵清嘆口氣,仍是溫言道:「侮人者,實自侮也。曾舍人與在下再是有私怨,畢竟是朝廷命官、天子近臣,大庭廣眾,舍人你出言之前,還是應想着,給朝廷留些體面。」

    曾緯眸中的悍然狠意一閃而過,抿嘴拱手道:「多謝邵提舉指教。在下與提舉,哪有什麼私怨,反倒與提舉的娘子,算得親眷。二位到惠州后,於胡豆漕運上若有難處,千萬別客氣,只管寫信與我,我自會盯着榷貨務的表兄,關照二位。」

    曾緯說完,瞟幾眼面帶錯愕的掌柜,以及露出鄙夷的王犁刀,風度翩翩地告辭而去。

    ……

    從鐵器坊走到街口的茶樓,短短不到百步,曾緯覺得周身的血液,已經燃燃蒸騰起來,簡直比夏末初秋的正午陽光,還要熾烈。

    大膽的想像,令他興奮無比,他幾乎是暈乎乎地進了茶樓,叫了個二樓的雅間。

    坐定后,曾緯吩咐夥計,在街邊喊個幫閑的漢子上來。

    「你,現下去巷子裏的磁州鐵坊,尋一位姓李、面黑、穿赭色紋錦夏衫的男子,請他到此處來敘話。」

    漢子應承了,轉身要走,又被曾緯叫住。

    「那鐵坊里,若有個頎長身材、五官還周正的青衫文士在,你就先於門外候着,帶他與同伴走遠了,你再進去尋人。」

    三四個刻漏后,茶樓的木梯響起腳步聲。

    居高臨下觀賞街景的曾緯,轉過頭來。

    曾緯沒有想到,這個今日陌路相逢的買賣人,再次見到自己時,關上門后說的頭幾句話,就如驚雷炸響。

    「官人,小的也正要尋你!方才在坊里,與君不善的那客官,小的認出了他。他,是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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