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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清歡 - 第381章 曾三郎釣魚字體大小: A+
     

    不再天寒地凍的晚間,人類在夜空下的偵查活動,就變得更為可行而高效。

    梁師成的身影,隱沒在初夏繁茂的草叢中。

    月光撒在他的髮髻上,彷彿鋪了一層淡淡的薄霜。

    梁師成盯着十來步外的小小院落。

    片刻前,一對男女,走了進去。

    乾娘果然有了新的秘密。梁師成想。

    早春時分,張尚儀,就讓梁師成賣了城北王公別業附近的那處宅子,說是那一處,畢竟也是曾布有所耳聞的,既與老狐狸斷了情分,宅子還在的話,就不是紀念,而是危險。

    但梁師成感到,乾娘在宮外,應是又置了香巢。

    靠着對乾娘行事風格的熟稔,以及從地屋行牙人處得來的一鱗半爪訊息,梁師成鎖定了這個同樣座落於城北、卻更為隱蔽的簡樸宅院。

    張尚儀打開門鎖時,梁師成試圖藉著月光,辨認她身邊的男子。

    看走路的儀態,不年輕,也絕不老邁。袍袖翩翩,身姿挺拔,卻無魁勇之相,像是文士。

    可惜囿於距離和角度,看不清面容。

    院門關死後,梁師成站起來,穿出草叢,躡手躡腳地靠近院牆。

    這宅院,只巴掌大,再教幾株椿樹一圍,土牆灰瓦的,就更不起眼。

    牆縫兀地一亮,是屋裏點上燈了。須臾,橙黃色又強烈了幾分。

    然而這光明,並非小院今夜唯一的新裝,不多時,梁師成聽到「篤」、「篤」的敲擊聲。

    紅牙板?

    梁師成疑雲未濃,附和著打板節奏的女音,已響起來。

    「紋漪漲綠……一年春事,柳飛輕絮……寂寞幽花,獨殿小園嫩綠……他年清夢千里……應有凌波,時為故人凝目。」

    畢竟隔着一層泥牆,梁師成沒法將每句歌詞都聽清楚,但他的驚詫之情,更甚於方才。

    這明明就是尚儀的聲音,卻又那麼陌生。

    一曲歌罷,幾息寂靜后,屋中男子開始說話,說得很輕,嗓音沉釅,梁師成這一回完全聽不清那人的言辭內容了,只能辨出,語氣渾無激越甜膩之相。

    如此,二人談論一番,又開始唱,唱完了再說一陣,半個多時辰一晃而過。

    屋裏的燈暗了,滅了。

    梁師成皺眉之間,事態卻並不如他預計的那樣,往艷詞小令熱衷描述的閨帷羅帳間發展。

    腳步聲起,二人竟是踏入院中。

    梁師成下意識地往牆根後頭蜷縮。

    只見院門開處,男子先邁了出來,轉身問道:「這個時辰,宮門已落,你今夜在此歇息?」

    張尚儀應了一聲。

    男子道:「好,自己當心些。」

    口吻裏帶着猶豫和不舍。

    張尚儀卻催他:「你快走,徘徊此處,萬一被人瞧見。」

    男子終於沉沉嘆口氣,疾步離去。

    梁師成在牆根下愣了好一會兒。

    這一回,他看清楚了那張眉目五官與曾舍人有六七成相似的面孔。

    ……

    城西,曾樞相府邸。

    家僕提着燈籠,引著晚歸的曾紆,來到曾布院中。

    書房裏,曾布放下手中的古籍,輕揮手,示意侍立房中的小妾出去,關上門。

    「張玉妍和你提及小皇子的病症了嗎?」

    「回父親,沒有,」曾紆頓了頓,補充一句,「我與她,算上今日,一共相會五次,每一次,她對宮中事,都隻字不提。我,依著父親的吩咐,更是,從不探問。」

    曾布揚了揚白眉:「你只與她吟風頌月,舞文弄墨,她不奇怪?」

    曾紆盯着案上硯台,並無掩飾的企圖:「我不曉得她心中所想,只是掂量她面上的神情,像她當年與我相處時,那般。」

    曾布毫不憐惜地盯着問:「她也沒有求歡之意?」

    「沒有。」曾紆平靜道。

    「她透露過,與你弟弟,有過男女之事嗎?」

    「沒有。」曾紆的口氣,仍是無風無浪的。

    曾佈點點頭,似乎並不認為,這樣的問題,會與自己的不體面掛鈎。

    他只是彷彿白日裏在朝堂上那樣,關心一些細緻入微的事實。

    「三郎,你行事素來穩妥,」曾布揉了揉太陽穴,正色道,「今日退朝後在政事堂,官家沒與我們幾個執政說上幾句,就捂心急喘,額頭滲汗,梁從政直接讓官家嚼了半截白山老參,他才緩過氣來。」

    曾紆抬眼望着父親,出語十分直接:「小皇子病危,若真的不治,官家傷心,龍體也或有大恙。章惇擁護簡王,父親只能站端王。端王繼承大統后,就算向太后倚重父親,但張氏與蔡家定會攛掇新君,對父親不利,兒子明白,兒子聽候父親安排。」

    他說到此處,從懷中掏出紙箋,奉給父親。

    曾布接過,看了幾息,讀出那句「寂寞幽花,獨殿小園嫩綠」,嘴角一噙,向曾紆道:「是你的詞風。嗯,也是她的字。收好,六娘那邊,你務必與她說清楚輕重緩急。」

    「好的,父親。」

    曾紆迴到自己的院中,妻子向六娘,正坐在美人靠上,望着中天明月。

    她很快起身,迎上來。

    曾紆執起妻子的手:「這樣晚了,你應先去歇息,何必等我。我今日,去見了張氏,方才又與父親議事。」

    向氏將額頭抵在曾紆的衣襟上,疲憊道:「你今早與我說了那番話后,我昏昏沉沉了一天。三郎,我是向家的女子,我實在做不到,像市井潑婦那般……」

    曾紆輕拍她的肩胛:「你娘家姓向,你去鬧,官家才不敢輕視。」

    向氏抬眼盯着丈夫:「朝官與內人有染,真的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

    曾紆道:「自損八百,也得拔掉她這個大患。何況,她是先帝時進宮的奉御,未受先帝臨幸,與官家更像師生之誼。父親與我思慮再三,自古帝王,既要臣子會揣摩上意,又惱恨臣子安插眼線的做法。至於臣子的私德,尤其風流韻事,反倒不是他們那樣在意的。屆時官家質問,我自會坦誠,少年時確實傾慕過她的才華,二人有過一段舊情,奈何有緣無份,此一回,是臣一時糊塗,與她私下相間,詩詞唱和,互留字跡……」

    曾紆說着說着,彷彿面對的,已不是妻子,而就是當今的天子,他已開始自然而然地進入御前奏對的狀態。

    向氏有些惶恐道:「既然官家很喜歡這位帝師,會不會,讓你與我和離,迎娶她?」

    曾紆果斷搖頭道:「你莫忘了,你姓向。官家難道會在天下人面前,一把抹了向太後娘家的臉面?」

    「所以,只是讓那張氏,丟了顏面、削奪內官之職、被驅出宮去?」

    「是的,從前內廷,有高階內官與翰林夾纏,不至獲罪,但天家一定不會再用她們的。就算張氏舉告自己與吾家從前的淵源,從太後到官家,也會認為她是泄憤之舉。至於知情之人,李夫人死了,我母親和四弟,他們會替張氏作證?他們是傻了么?尤其是四弟,正是前程大好的時候。」

    向氏見丈夫對自己的每一點慌張疑問,都能開解,彷徨的心,漸漸從懸空處落了下來。

    她甚至還生出一絲微妙的暢快。

    丈夫說到張氏的時候,既沒有躲閃之意,更不顯得神思激蕩,只彷彿在說一處敵軍的堡壘,無愛無恨,不過是想解決掉這個麻煩而已。

    對初戀情人的涼薄淡漠,總是令有些現任妻子覺得放心,繼而開心的。

    在她們想來,這是男子大大的進步。

    向氏於是重新紮回丈夫的懷抱,既像咬牙領命,又像給自己打氣,低幽幽道:「其實我也明白,權衡利弊,如今局勢,為樞相清除那些魑魅魍魎,頂要緊。只是,我們這一房,此一回挺身而出,樞相總該看清楚,哪個兒子才是真正的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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