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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清歡 - 第367章 無力字體大小: A+
     

    姚歡下鄉看小龍蝦前,聽從杜甌茶的建議,跑到簡王府和端王府化緣,將王府庫房裡陳舊的布匹絹紗,乃至上上下下不要的裙裳,都討了來。

    她讓學坊里的近百號學生,縫縫補補,做成許多夏季穿的涼衫涼褲,大人娃娃的都有。

    這些衣裳,將以京城百姓勞軍之名義,被送到樞密院,再往西北發運。

    這日晌午,杜甌茶領著藝徒坊一個叫寶萍的女學生,坐著騾車,去樞密院。

    寶萍坐在一隻裝滿衣衫的麻袋上,像一隻雲雀,喳喳不停地議論著從眼前掠過的街景。

    杜甌茶很認真地聽,末了評論道:「寶萍,你在學坊里能說半個月的話,怕是都在今日講完了吧?」

    寶萍一愣,吐吐舌頭:「我,吵到杜娘子了么?」

    杜甌茶溫和笑道:「怎會,我喜歡愛說愛笑的小娘子。對了,寶萍,你為什麼叫這個名兒?」

    女孩眼裡的歡愉退去幾分。

    她放慢了語速:「我娘懷我的時候,朝廷給的軍糧不夠,邊關的婦人們,就去摘野黍子、撈水畦里的浮萍,給一家老小充饑。我爹怕我娘累著,操練時偷跑出來,下水采浮萍,我娘就給他唱歌,唱的是,就算小小浮萍,若有人心疼,也是個寶。我落地后,我爹就叫我寶萍。」

    杜甌茶「哦」了一聲,迅速地扭頭,去將因騾車顛簸而被震得懸空的半隻麻袋拉回來一些。

    寶萍完全沒有留意到杜甌茶麵色的變化,十分乖巧地轉了話題,帶著討好意味道:「杜娘子,我從前特別怕鬼,現在不怕了。我指望著,中元節時,我爹娘能來看看我,看到我先後得了劉將軍一家的照拂和姚娘子學坊的收留,手上也學了本事,他們就不會傷心咯。哎,杜娘子,你怎麼了?」

    杜甌茶一手遮住雙目,一手拭著眼角:「無事,四月里風大,眼眶子里進了沙子。」

    深吸幾口氣,杜甌茶接過孩子的話茬:「寶萍,你爹娘都是好人,應是早就投胎了。你會過得好好的,他們也是。」

    騾子停到樞密院衙門一側,寶萍雙腳踩到地面后,身子下意識地佝僂起來。

    杜甌茶拍拍她的肩頭:「怕什麼,這是樞密院,又不是閻羅殿,你爹爹為大宋戰死疆場,當年撫恤的銀錢就是從這裡出的。」

    意識到周遭往來男子們獵奇的目光,杜甌茶的口吻越發淡靜:「你不必臉紅,你是隨我來辦事的,又不是來相親的。姚娘子叮囑過,讓我帶你們出來與人打打交道,將來做工時,也不至於瑟縮怯懼。」

    杜甌茶從容地走上台階,向門吏遞上名帖,說了幾句,那門吏冷峻的面色登時就松泛了三分,招呼牆根下蹲著的兩個力夫,將騾子上的麻袋卸了,又客氣地引兩位女子進院。

    寶萍十分羨慕。

    她想,杜娘子是端王府出來的,舉止風儀就是不一樣吶。

    一趟差事辦完出來,杜甌茶問寶萍:「不怕了吧?」

    寶萍笑道:「剛看到錢承旨時,更怕了,他的眉毛擰在一處,緊得能夾死蚊子。後來就好一些。」

    杜甌茶點頭:「樞密院的曾相公,認過姚娘子做孫女的,我們又是來給樞密院送勞軍的衣物的,錢承旨對我們怎會凶神惡煞?況且,錢承旨管的是樞密院下的河西兵房,所以方才,他聽說你爹爹是熙河路的將士時,對你一下子和氣起來。」

    寶萍抿抿嘴。

    杜娘子的話,令她堪稱愉快地回憶起那個場景。錢承旨甚至,還親自拿了一塊玫瑰酪酥給她,看她的目光里,的確,是有暖意的。

    杜甌茶道:「寶萍,你先跟著騾車回學坊,我去佛寺進個香。」

    ……

    杜甌茶扣響那對鐵環,斑駁的木門吱呀開啟,一個小郎沖她行禮,引她進去。

    杜甌茶一面走,一面將手探入自己交領中衣內的鎖骨處,摸出一枚十字架。

    庭院深處,一位穿著皂袍的老者,背袖而立,正在等她。

    「無上諸天深敬嘆,大地重念普安和……」

    捏著十字架的杜甌茶,與老者唱誦完長長的段落後,覺得自己好歹,能夠暢快地呼吸了。

    「孩子,你的面色很不好。」

    老者望著杜甌茶說。

    他是開封城中,為數不多的景教教士,時人稱作「景僧」。

    多年前,唐代武宗滅佛,大量西來的宗教,亦被殃及。大宋肇始,佛教與道教不僅恢復元氣,且越發興盛。基督教的分支,景教,由於不像摩尼教那樣帶有大量聚集教徒的色彩,且借力於佛教與道教的一些文字轉化,因而未受朝廷打壓,能夠從凋零中緩慢地復甦。

    杜甌茶低著頭,輕聲向景僧道:「我越來越痛苦,因為覺得自己離大聖慈父越來越遠。」

    景僧道:「為何?」

    「我在積攢我的罪孽。」

    「孩子,大聖慈父不會遠離身懷罪孽之人。相反,慈父、景尊、明子的存在,正是為了拯救罪的奴僕。告訴我,你犯了什麼罪孽?」

    杜甌茶將十字架貼緊自己的胸口:「我助長邪虐的男子,我構陷善良的婦人,只因,要求我做這些事的人,曾經,像江面上仁慈的船主一般,將我從溺水般的惡境中解救出來,給予我體面的日子。」

    「原來如此。」景僧蹙起眉頭,斟酌著,應怎樣開解這位教眾的困境。

    僕從在不遠處,掃著晚春的落花。

    昨夜一場豪雨,淺白輕紅的花瓣,沾在潮意駐留的土地上,極難掃凈。

    杜甌茶聽著景僧如涓涓細流的話語,她也看著那些花瓣,一點點地,在笤帚粗糙的枝條下變得面目全非。

    最後,她向景僧致謝,握著十字架,緩慢地離開。

    她有些失望。

    今日來,她只是續了一口苟延殘喘的氣,並沒有獲得重建精神世界的力量。

    杜甌茶也不想回藝徒坊去,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行過開封府衙時,她停了下來。

    衙役正枷了一溜囚徒,粗聲厲氣地清點。

    杜甌茶盯著囚徒們脖子上的枷板,她在對比,自己與他們的區別。

    似乎沒有區別。

    突然,杜甌茶的眼神,從厭世變得專註,繼而難以置信。

    她快步地走到一個白髮囚徒跟前。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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