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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清歡 - 第295章 船邊釋匪,江畔論詩字體大小: A+
     

    段正嚴的錦袍剛才被水匪扒走,此刻身上只剩了繭白的中衣。

    這不重要,成王敗寇,有實力的小哥哥,就算只穿內衣下場,也像駕著祥雲而來的英雄。

    段正嚴收了唇角的揶揄,對水匪們道:「方才爾等上船,明明說的只是圖財,我便不想露了身份。哪曉得又回來搶人。出爾反爾,也算男人?」

    地上,那壓著虯髯三當家的大理國武士,姓衛,叫衛無常。外頭制服其他水匪的,分別叫衛無我,衛寂靜,衛行苦。大理國上上下下都是佛門信徒,這四個皇家近衛的名字,乃取自佛家四法印:諸行無常,諸行無我,涅槃寂靜,諸行苦。

    衛無常與同伴扮作船客,一路行來,見航道繁華,沿岸商貿碼頭也好,桃源人家也罷,都頗有盛世安寧的景象,又見小殿下去結交的陌生兄妹,更是無甚異樣,他們未免放鬆了警惕。

    作為保鏢團首領的衛無常,暗夜裡竟沒有發現船家改了航道、進入江灣內湖,已然十分羞惱。

    此刻,他將虯髯漢子和瘦高漢子都捆了,沉聲瓮氣地問小主人:「殿下,這等亡命之徒,捆了扔進水中,還是送到前頭州縣的官府?」

    段正嚴望向已經收起柳葉刀的邵清:「趙兄,可否外頭商議?」

    邵清此刻又豈肯再離開姚歡半步,便作了顧念病人之態,攙了姚歡起來,一同隨段正嚴出了艙房。

    段正嚴示意另一個侍衛,將船老大推過來問話。

    船老大,面如土色,腦子倒仍在轉。

    曉得眼前這公子原來是大理國的小殿下,保不準還是個太子,他哪裡還敢隱瞞,遂老實交待:「此一段水道,由姓鐘的水匪把持,吾等小客船路過,他們派出的嘍啰但凡向哪一條船打了暗號,那條船便須乖乖改道進入湖灣。」

    邵清冷聲道:「看他們,二當家、三當家的都須親自出馬做活計,想來匪幫聲勢不甚浩大,沿江又不是沒有官府衛所,你們這些船家,為何如此怕他們?」

    船老大苦笑:「爺哎,你可知一路上,有多少江匪湖匪的山頭么?鍾家七位當家的,此一座山頭確實不過百來人,但一條江連起來,何止十幾個山頭?他們圈了地界,又彼此援應,我們跑船的若不守江湖規矩,莫說掙錢,命也甭想要了。」

    他又轉向端木嚴:「殿下,再說官府。匪幫只要不搶漕糧船、綱運船、官眷的船,劫財的時候莫刀劍見血,實在要殺,也別殺進京趕考的舉子,這幾樣規矩守了,沿途官府衛所對劫船的,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州縣長官們,樂得用你們惜命的富戶的身家,去安撫盜寇,還給朝廷省了一筆剿匪錢不是?」

    段正嚴奇道:「咦,盜亦有道,竟還曉得不殺考生?」

    船老大苦哈哈的神情里,一絲促狹譏色閃過。

    「殿下,你以為他們是敬重將來要做文官的讀書人吶?不過是曉得,若將這些有儲臣之資的後生殺了,朝廷恐要動怒,說不準真的派禁軍來剿滅。嗐,他們實則,不曉得多恨文官。二十年前,這條水路原本千里沃野,萬畝好田,莫說二等戶,便是三四等戶,也能靠著種地,得口飯吃。誰想得京中王相公一聲令下,州縣老爺們開始推青苗法,強行抑配,什麼二分利,到了還穀子的時候,環環盤剝,竟是比借高利貸還狠。田種不下去了,只能去做強盜。」

    段正嚴聽得一愣一愣的。

    去歲,大理國權臣高升泰臨終,終於將國之權柄交還給段正嚴的父親段正淳后,父親允他掩飾身份來大宋遊歷的條件之一,就是仔細考察趙煦親政后的各項新策,回國后亦可說與那些聯合執政的貴族世家聽。

    大理素來臣服於大宋,國內心向儒家的漢臣亦不少,當年神宗、王安石君臣二人的熙寧變法,頗為大理漢臣推崇。

    不想,段正嚴從京師到湖湘,實際看到、聽到的,與加持了光環的想象大不相同。

    船老大自是個精的,今夜之事反轉間,他最怕小殿下一聲令下,幾個虎狼侍衛真的將水匪捆著手腳扔進湖中,或者押著他們去衙門大鬧。若如此,鍾家幫也必遷怒於他。

    好在言語往來間,他掂量著眼前這兩個男子,雖然一個是貴人,一個看著也並非等閑布衣的見識,卻都不像狠戾乖張的性子,左右沒人受傷,那姑娘也沒被佔了便宜去,想來他二人八成能吃賣慘這一套。

    船老大於是軟語哀聲道:「殿下,還有這位爺,他們落草為寇的,說到底原本也是可憐人。小的在江上跑了這十來年船,不光自家船上,同行那裡,亦未聽聞鍾家幫害過船客性命。要不然,讓他們將財物還了,二位貴人,就把他們當屁一般放了吧。否則,小的這般連屁都不如的,滿門被尋了仇,三歲娃娃和六十歲老娘,亦都難免一死哇……」

    他說完,就乾乾脆脆地噗通一聲,跪在地板上,給三人依次磕起頭來,連姚歡都沒落下。

    段正嚴擺擺手:「你離遠些,待我問問趙兄。」

    船老大爬起來,又殷殷地沖邵清作揖數回,躬腰退到客艙那頭。

    段正嚴向邵清和姚歡道:「趙兄,趙娘子,在下是大理國人,東來只為遊歷求學、尋訪大儒,不願摻和大宋這官不官、匪不匪的事。在下對那幾個賊人,雖蔑視,不至怨恨。但彼等對趙娘子言語不端、意圖不軌,故而送不送去報官,在下怎能不問過二位就作了主?若二位要扭他們去陸上的縣衙,在下可派侍衛護送你們。」

    這話沒什麼彎彎繞,姚歡聽著挺待見。

    與人說事就該這般,交待自己的立場,言明自己的觀點,但也表示出設身處地聽取對方決定的誠意。

    跟談生意似的,不虛禮,不廢話。

    一路上,若是旁的事,姚歡盡會聽邵清做主,但此刻,她搶在邵清之前開了口:「船客無人被傷,錢財也能拿回來,讓他們滾吧,快些行船出去要緊。」

    她望著邵清道。

    姚歡認為,這種時候,女子最不該對緊張自己的男子煽風點火,來一句「不幫我出氣、你還像個男人嘛」。

    不是她要做聖母,左右官府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船家是被江湖規矩捆綁,段正嚴明確想息事寧人,既如此,非得表現出要將一幫被世道逼反的流寇繩之以法的訴求,何必呢。

    她輕輕扯了扯邵清的袍袖:「算了。」

    邵清低頭,深深地辨了辨她眼中的神色,遂向段正嚴道:「不追究,也不能掉以輕心。留一個頭領在船上,余等放回去,與他們說,若去喊了同夥再來尋釁作歹,先給自己當家的收屍吧。待船三日後平安行到江州,吾等再將頭領放了。殿下看,可好?」

    端木嚴忙道:「趙兄莫如此喚我,若不呼以弟,就叫我和譽吧。」

    他略一思忖,又道:「趙兄,應是留那個瘦高個二當家,放絡腮鬍子三當家走吧?」

    邵清淡淡一笑,表示附議。

    顯然,他二人都看出來,絡腮鬍子雖是悍匪,對外人尚有幾分行事的底線,對結拜兄弟更會當自家人。

    不像那個瘦高個,一股姦邪小人氣,若放他回去,是投鼠忌器而作罷,還是為了出這口惡氣、不顧兄弟安危而捲土重來,還真不一定。

    ……

    有驚無險的一晚過去后,接下來的幾日,十分太平,輪流掌舵的船工,被大理四衛中的老二「衛無我」貼身盯著,老老實實地將船開在長江上。

    姚歡發現,邵清大約因為在京城時便與蘇頌相交,出征邊關又跟隨章楶,見識過當世的名臣名將,加之心性本就沉穩,故而對亮明身份的大理國王子,仍平和待之,照樣與他平靜地下棋、論詩。

    但她姚歡不一樣啊。

    金庸的書,在後世的華語世界里,誰沒讀過幾本呢?

    段正嚴介紹說「家父名諱上正下淳」的時候,姚歡就覺得自己的肅然之色要綳不住了。

    段正淳……嗯,雖然這個時空里的段正淳,其實就是大理國的一任普通國君,可這個名字,實在,太讓她一秒齣戲了。

    姚歡總算憋住了異色,又好奇問道:「大理國,有沒有一門絕世神功,叫一陽指?」

    段正嚴捏著棋子,十分認真地想了一回,搖頭道:「不曾聽過,稍後待我問問幾位衛叔叔。」

    「哦,貴國崇佛,有沒有一位高僧,叫一燈大師?」

    「好像,也無耳聞。」

    「大理的野蕈,很好吃吧?」

    「那是自然!」段正嚴聽姚歡總算問到自己熟悉之事,登時來了興緻,成了家鄉美食的代言人。

    「趙娘子說的可是菌子?牛肝菌煮肉乾,羊肚菌煮雞子,松菌子(松茸)則最合颳去泥點子洗凈,在烤得滾燙的石板上炙香。若是那些菌帽寬深的品類,還可摘下蓋子,凹處朝上,碼放在石板上,炙熟后,菌帽中一汪滿滿的汁水,飲來極鮮。趙兄與娘子務必去大理一游,在下必要做東,請二位好好嘗嘗菌子宴。唔,最宜端午前後來……」

    他對於故鄉美味的得意,似乎遠勝對於自己身為王子的驕傲。

    邵清在棋案這邊,見一個說得起勁,一個聽得得趣,不知為何,前幾日對段正嚴難以名狀的几絲提防之意也煙消雲散了,只覺得這小王子是個性情洒脫之人,姚歡漸漸地喜歡和他閑談,亦是情理中事。

    在邵清想來,她高興,是最重要的。

    這日終於到了江州碼頭,釋走鍾家匪幫的那二當家,又領受了幾位同船客人的拜謝后,下船后的段正嚴,從輕鬆轉為興奮。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段正嚴自幼受教於漢臣,詩詞造詣不淺,此際眺望煙水兩茫茫的江面,他詩情迸發,吟誦起前朝詩人白居易在此地寫的《琵琶行》來。

    念完結尾四句,段正嚴又道:「我的漢人老師說,白樂天的好友元微之(元稹),當年聽聞白樂天被貶為江州司馬,做了一首《聞樂天授江州司馬》。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呃,垂死病中驚坐起……」

    段正嚴忽地忘記最後一句,一時之間卡了殼兒。

    「笑問客從何處來?」姚歡脫口而出。

    「鐵馬冰河入夢來?」她又道。

    她也不知道元稹這最後一句是什麼,插科打諢罷了。

    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垂死病中驚坐起,鐵馬冰河入夢來。多麼順溜。

    卻聽邵清微嘆一聲:「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邵清將目光從江上收回來,看著段正嚴和姚歡道:「元微之因直言進諫而被貶為通州司馬,孰料區區幾年,便得知白樂天亦被貶為江州司馬。自己曉得蒙冤受屈是怎樣的痛苦,豈忍心看友人再經歷一遍?所以,『垂死病中驚坐起『這七個字,既不會接上趣致好奇的探問,也不會接上金戈鐵馬的懷想,只有沉鬱愁苦,但見』暗風吹雨入寒窗『的景象罷了。」

    邵清的嗓音本就金聲玉質,這番「一切景語皆情語」的道理,被他說得由衷而淡靜,更令人聞之心折。

    潯陽江頭的吹面不寒楊柳風裡,姚歡頓覺羞慚。

    「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後人這般惡搞詩片語合,當真是用抖機靈的低級趣味,玷辱了古人詩為心聲的作品。

    邵清忽地意識到姚歡的局促與愧意,眼角露了淺淺笑意,柔聲對她道:「唔,不過,單論鐵馬冰河入夢來這一句,確是好詩,你從何聽來?哪位前輩所寫?」

    姚歡一愣——呃,總不好說是幾十年後一個叫陸遊的人寫的。

    她於是含混道:「一日在瓦子里聽個關西大漢唱過,覺得好,便記下了。」

    邵清喃喃:「鐵馬冰河入夢來,應是年邁或傷殘的將士,長夜憂思,仍想著為國戍守邊關。」

    一旁的段正嚴,帶著滿臉迷弟表情,向邵清由衷道:「聽趙兄解詩,如飲甘醴,如品醇茶。對了,趙兄,趙娘子,二位眼下,曉得我不是沒有出處的古怪陌客了,二位若從此地繼續往南,不妨與小弟再同行一程。水上有匪賊,焉知陸上就沒有?」

    此事,邵清與姚歡前一晚已商議過。

    邵清向段正嚴拱手道:「和譽,我們正想,隨你去筠州。我們是醫家,想向子由先生,請教《聖散子方》的藥石醫理。」

    段正嚴大喜:「太好啦。同去,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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