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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清歡 - 第293章 遇襲字體大小: A+
     

    客船行到近午時分,前方出現一處頗有規模的縣城。

    此處並無客人下船,船家卻仍搖帆轉舵,繞過渚清沙白的江中小島,往岸邊靠去。

    二三月份,還算長江的枯水期,宋時亦然。

    船家尋了一塊枯水期才會隱隱露出水面的巨大青石,拋了船錨。

    姚歡正在甲板上曬太陽,探身去瞧,只見寬闊如一處平台的青石上,密密麻麻,鑿刻了形態各異的楷書、行書乃至狂草字體。

    而臨近她所處的闌干一側,落款位置赫然「山谷老人黃庭堅」。

    真是個書法藝術攀上巔峰的王朝,長江里隨便冒出的一塊指引水位的礁石上,竟也刻了黃庭堅的字。

    姚歡雖是書法門外漢,但看著眼前跌宕俊朗、挺拔飽滿的字體,只覺得,不知比後世流傳的趙佶瘦金體好看多少倍。

    又想起自己穿越來后能在大宋折騰出咖啡,說來還是拜當初西園雅集時黃庭堅順嘴提及的信息所賜,此刻姚歡見到這塊石頭,更是覺得有趣。

    她好奇地問一位船工:「於此地泊船逗留,是為了飽覽這些石刻?」

    船工露出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往不遠處努努嘴:「是請官人娘子們,照應照應漁人的營生咧。」

    姚歡順著方向望去,但見五六隻小木舟,已飛梭似地,向自家的大船聚攏來。

    每隻木舟上都滿載魚蝦與時蔬。

    大桶中白鱗閃耀,絲網內青蝦蹦跳,篋匾里則攤開了一把把水芹、紫蕨等野菜,水靈靈的,登時就勾人腦補出魚鮮蝦嫩、時蔬清香的一桌子葷素好菜來。

    姚歡眼尖,望到其中一隻船上,斗笠半遮下的小小竹筐里,恍惚盛著後世已賣到天價的好東西。

    刀魚!

    有一瞬間,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了。

    刀魚分為江刀、湖刀、海刀,美味程度依次遞減。

    後世的江刀,多在長江下游的南通附近。

    此處水域,離江州,都還有三日船程,竟能捕到江刀?

    然而細細辨去,那些魚狹長扁薄、脊背金黃、鰭如貓須,魚鼻一點胭脂紅,魚身鱗片從鵝黃到雪白漸變,不是刀魚又是啥?

    片刻前還瞪著黃庭堅的書法附庸風雅的姚歡,此時只覺得腮幫子一酸,開始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船家,你這刀魚,怎麼賣?」姚歡撩開帷帽,縱聲呼喚那漁人。

    漁人忙劃過來,抬頭準備答話,卻稍稍一怔。

    大船上這年輕女客,杏眼粉腮,模樣甚美,笑容更是帶著一股明朗。

    「娘子好眼力,這清明前捕得的銀刀,乃至鮮之物,但俺賣得良心,先給娘子選大一些的,一條也只要價兩百文。」漁人殷勤道。

    兩百文,相當於後世三百塊人民幣購買力。姚歡瞧著眼前的江刀,個頭了得,每條不會低於四兩。她迅速地算了算,後世正宗江刀,三兩一條的,都已六七千人民幣一斤了。

    來北宋吃江刀,太划算!

    姚歡忙向那漁人道:「我要四條,你稍等,我回艙中取錢。」

    她其實很想多要幾條。一路行來,她發現邵清頗愛吃魚,自然願意請他好好吃一頓江刀。

    但出門在外,江湖不明,縱然蘇頌給她的盤纏,加上她自己帶的,路費很夠,她又哪敢露財。

    她剛轉身,卻見邵清與端木公子一前一後朝她走來。

    「趙娘子怎地也不與他講講價?」

    端木嚴笑嘻嘻道。

    姚歡已在甲板處賞了快一個時辰的江景,估摸邵清既然與這小公子下了這麼久的棋,應不再像昨日那般對他敬而遠之。

    姚歡遂也口吻溫和道:「漁人日晒雨淋地討個生活,不容易。」

    端木嚴笑容微收,誠懇地點點頭,面向那漁人,指著刀魚道:「你那筐小魚,我都要了。」

    漁人遇上如此闊氣爽快的金主,不由大喜:「官人,這娘子定了的除外,剩下的十幾條,我統共給官人算三貫錢,可好?」

    「阿鏡,去取四貫錢來,趙娘子的魚錢,一道付了。」端木嚴沖侍立在身後的書童道。

    邵清皺眉,正要出語婉拒,端木嚴沖他擺擺手:「趙兄莫推辭,方才弈棋,小弟連輸三局,與其罰酒三杯,不如罰魚一筐。」

    他話音剛落,周遭立時又貼過來三隻小木船,船上的老少漁人皆紛紛直起身子,捧著魚桶菜筐,央求錦衣小公子也買些自家的好物。

    端木嚴來者不拒,加買了一籮蝦、一串兒鯔魚、兩條大鮰魚、一筐野菜。

    邵清和姚歡還沒反應過來,端木嚴已命書童與船工,將菜抬去船上廚灶間。

    他自己也後腳跟著,一面回頭向邵、姚二人道:「如此現捕的魚蝦,可不能再做壞了,小弟去指點指點船上的廚娘,半個時辰后,小弟來請二位同飽口福。」

    姚歡再是不願表現得好為人師,畢竟惦記著刀魚,忍不住道:「端木公子,這些銀刀雖不是活的,但只是因為此魚嬌貴、出水即死,並非不新鮮,最合清蒸。」

    端木嚴聞言,嘴角一噙,像唱山歌似地應道:「使得,使得,必按趙娘子所言。刀魚清蒸,鮰魚紅燜。鯔魚腩肉,碾成魚丸,與筍同燴。蝦子去殼,斫成齏末,與酒同醉。魚骨亦不可廢,熬湯煮水芹,葷素相得方作美。那些野蕨嘛,小弟自有家鄉帶來的好東西,與它配一配。」

    ……

    入夜,船兒航速漸緩。

    邵清與姚歡相對而坐,教她下棋,打發各自安寢前的個把時辰。

    隔壁端木嚴的艙房,傳來陣陣鼾聲。

    這話癆公子,果然有兩把刷子,親臨灶前,指導船上的廚娘,真的做出一頓不但滋味出眾,色面形態亦有幾分州城大酒肆水平的江鮮野蔬宴。

    端木嚴見兄妹二人如約前來,吃得津津有味,猶其那妹妹,聽自己嘮叨美食經時,不再掛著一副心不在焉、冷淡疏離的神態,還能和自己閑閑附和幾句。

    正當青春、知慕少艾的端木公子,不由心花怒放,將上船前在碼頭酒肆買來的一壇米酒打開助興。

    「他不過只喝了三四盅,怎地就醉成這樣,從未時中睡到此刻了。」姚歡與邵清道。

    邵清退回姚歡一個走得太臭的棋子,讓她再想想怎麼走,才答道:「各地米酒釀法不同,端木公子並非中原人,年紀又尚小,想來經不得烈一些的醇釀。」

    姚歡憶起席間情形,問道:「他自老家帶出來的那種風乾肉片,炒了野蕨菜,你好像,很愛吃?」

    邵清點頭:「瘦處香酥,肥處腴潤,又不奪蕨菜的清香,這用豬腿做的風肉,比京城的羊肉乾、驢肉乾,好吃。」

    姚歡單手支頤,還未琢磨出下一步怎麼走棋,乾脆分出心思來,興緻勃勃對邵清道:「這種以粗鹽和酒搓制、再風乾的腌肉,不光端木公子所居的廣南西路有,我外祖家,兩浙路也有,叫火腿。你若喜歡,我回到京城問問姨母,可還記得製法,往後,我學著在家裡做。」

    邵清的目光離開棋局,明月清輝般地籠住了眼前女子。

    姚歡平平淡淡的幾句話,並無酣熱情熾的色彩,在邵清聽來,卻分明比「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之類的誓言,自然可愛得多。

    「家」……

    「家」這個字,自古以來,就像一團暖蓬蓬的火苗,能點亮孤獨者寒涼沉暗的心。

    邵清對於「國」,始終抱有虛無感。

    自從養父告訴他,他有一半宋人的血脈,邵清便陷落在茫然中。他不曉得,他應該歸屬的國,是這世上的哪一個。

    養父厚待他的生母,又無所保留地告訴他身世秘密,僅憑這兩點,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他就應該對養父所託的使命全力以赴。

    為了鼓起竊取神臂弩法式圖的鬥志,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所作所為是正義的,無害於大宋,有利於大遼,針對的,僅僅是那些從深山裡的獵戶漁夫漸漸變作出籠猛虎的女真人。

    這種自我暗示,在他久居開封、愛上宋人女子后,又添入了全新的內容——他要向大宋贖罪。從大水后醫治災民,再到接受殘酷戰爭的砥礪、救回諸多宋軍的性命。

    可是,救活病人與傷員這些個體,所帶來的欣喜,雖由衷,卻短暫。

    回到君與國立場的報恩與彌補,實則給邵清帶來更深的痛苦體驗。

    沒有平凡的甜蜜快樂,只有濕稻草裹身般的沉重。

    何況,遇到賀詠后,邵清還更直觀地看到了,人性與權力的惡,可以達至怎樣觸目驚心的地步。

    「我有個念頭,待此事塵埃落定,我不想為朝廷做祗候郎中了,更不想進翰林院做太醫。你願將家安在何處,我便與你去何處。你願在汴京開飲子店、販鰲蝦,我就當個坐堂醫,掙來的醫資,給你租更多的田,雇更多的流民。你若願去嶺南種胡豆樹,我更要伴你左右,那邊瘴癘之氣甚重,有我這個郎中在,你就不必怕。」

    邵清緩緩地與姚歡說著將來,溫和而堅定地,為他想象中的二人的「家」註釋著內涵。

    姚歡與他對視片刻,目光漸漸滲出甜意。

    在有過頭腦發熱、識人不明、被物化與羞辱的不堪經歷后,邵清的誓言,令她歡喜。

    身心被同質的靈魂彼此治癒的感覺,多好啊。

    上輩子,當病痛還未纏上她,她還有心情閱讀一個又一個穿越者的故事時,曾好奇地想,倘使穿越來到另一個時空,自己希望有個怎樣的男主呢?

    不要一言九鼎的尊上,不要許卿后位的帝王,不要呼風喚雨的一方霸主,不要腰纏萬貫的京城首富。

    她只要一個能夠解讀「平凡人生與平凡世界」的平等的靈魂伴侶。

    姚歡舒心地笑起來。

    她將手中不知該落在何處的白棋子,貼著棋盤,慢慢地往對面移動,與邵清手中的黑棋子碰在一起。

    姚歡難得露出嗔意道:「不管在哪裡安家,晚來都要耐心地教我下棋。」

    邵清佯作正色:「我這個老師,不但耐心,還貼心,每一次授課,都會允許你悔棋。」

    姚歡抿嘴,側頭望向艙房窗外,享受這春風沉醉的夜晚里,寧和醇美的時光。

    忽然,她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她輕輕地將木窗推開一些,湊近縫隙,凝神觀察。

    邵清問道:「怎麼了?」

    「你來看,怎地外頭,是蘆葦盪。我們不是應該在江上嗎?」姚歡疑惑道。

    邵清一驚,也湊過去瞧。

    果然,離船至多也就十餘步的水面上,一片又一片蘆葦緩緩滑過,搖曳的黑影在夜色中,顯出幾分詭異來,彷彿向天攤開手掌的顫抖的臂膀。

    邵清蹙眉,又聆聽了一陣,低聲道:「是不對,這個浪頭,聽來沒有江上的大。」

    邵清的神情,陡然警覺而嚴肅起來。

    他乾脆起身,推開整扇窗戶,探出頭去看。

    他發現,不知何時,這船已航到看起來更像是湖的水域,並且這兩日一直前前後後結伴航行的其他客船、貨船,都不見了。

    邵清正感蹊蹺不妙時,忽覺眼前寒光一閃,他本能地低頭,只聽「噗」地一聲,一支羽箭釘在了窗欞上。

    姚歡嚇得一抖,邵清已迅速回撤,後退的同時拉上了窗戶。

    邵清上前,攬住姚歡的肩頭,二人貼著艙房的板壁靠著,屏息不動。

    沒多久,就聽「咚、咚」數聲沉悶之音,像是什麼東西撞到了船身。

    幾乎同時,外頭甲板上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男子們粗野的呼喝之音,亦陡然響起,無情地劃破寂靜夜空。

    邵清雖第一次來到南方,但並非布衣的出身和曾經受過的訓練,令他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像是水匪。」

    邵清一面說,一面已將姚歡推倒在榻上,掏出自己的帕子,往牆角銅盆里沾了水,覆在她額頭,又迅速地給她蓋上被褥,拿裘襖圍住她的脖頸,幾乎遮住她大半張臉。

    他剛從榻上站起,前後艙房就傳出三兩個女客的驚叫聲,混雜著男客的唯唯諾諾應承聲。

    「值錢的都拿出來!爺爺只要錢,不要命。若不老實,扔你們下去餵魚!」

    「是,是!」

    很快,腳步聲到了此處房前,木板移門被「砰」地扒開,一個吊睛虯髯的漢子踏進來,舉起朴刀,惡狠狠地瞪著邵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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