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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清歡 - 第264章 吃著點心說「二蘇」(下)字體大小: A+
     

    姚歡思緒紛涌,直至唐國公主母子與端王趙佶告辭離去,她似乎還有些兀自出神。

    孟皇后心細如髮,關切地問:「姚娘子,你可是累到了?」

    姚歡忙道:「不曾不曾,世軒很著力,福慶公主乖巧可愛,聽聖人與公主、端王一席談,更是受益匪淺。」

    孟皇後點頭:「那就好。」

    又道:「我喚你來,是讓你與端王和唐國公主,熱絡些個。後頭若我幽居瑤華宮,日見力弱,你在京中實在教人欺負了,莫太清孤,不妨去求求端王。至於唐國公主,她的駙馬和夫兄,畢竟姓韓。韓琦多年中樞、輔佐三皇、立二帝,門生故吏何其多。韓忠彥如今又知河北定州,那裡恰是遼宋邊境。朝廷若命你行會負責綱運豆子往北,你少不得亦要得韓知州幾分照應的。」

    姚歡凝神,聽完,一一記下,不由暗贊,孟皇后看起來棄賽了,實則仍惦念著排布人脈、未雨綢繆。

    既然皇后與自己說話已如此親近,現下屋中又只她兩個,姚歡也不避諱地探問道:「聖人慾上表捨棄中宮之位,向太后和官家示下如何?」

    孟皇后道:「向太后初聽自是不允,甚而痛斥,大惇小惇、大蔡小蔡,誤君甚矣。我便與太后直言,正因為二惇與二蔡,今此看來定要誣宣仁、毀元祐諸臣,我不如先自請入瑤華宮清修,一來或可令向太后所承擔子輕些,二來,章惇此人急躁好功,必急著助立新后,說不定反倒成為中外人情厭憎的靶子。」

    「大惇小惇」指的是首相章惇和諫議大夫安惇,「大蔡小蔡」指的則是蔡京和蔡卞兄弟。

    姚歡聽孟皇后說到第二點,心道,皇后還是比劉貴妃有腦子得多。

    縱觀趙煦親政的六七年,雖然曾布和蔡卞也都算得宰執班底,但首相一直是章惇。甚至,在宦場,章惇被大臣們私下稱為「獨相」。

    好權術、搞黨爭的集團,內部都是塑料情誼。這些人並不因彼此欣賞三觀而結合,一個個的,自身人品又極差,但凡利益上出現分水嶺,必要開始撕咬。

    所以,孟皇后越早誘使章惇急著為劉貴妃封后而進奏,就越早將他架在「邀上獨寵」的神壇上,成為二蔡等塑料盟友的靶子。

    但孟皇后畢竟無法預料數年後的情形,她此時尚不知,國朝之後最大的禍患並非章惇,而是蔡京。

    姚歡踟躕須臾,又問:「那官家呢?官家可應允小鄭公子做駙馬?」

    孟皇后平靜道:「官家似乎才想起,我有這麼一門親戚,看來當初舅舅和表兄因身著官服而無辜歿於民變的往事,國朝亦是忘了。不過,得知表姐夫已領職畿縣縣丞,官家倒未反對我關於駙馬的提議,只說了一句,原本,他思量過,蘇迨的兒子蘇箕,可尚福慶。」

    啊?

    姚歡頗有些詫異。

    趙煦這個死硬的變法派君王,竟願意將心愛的公主嫁給蘇軾的孫子?

    孟皇后顯然看懂了姚歡的目光,意味深長道:「蘇學士,雖是宣仁太后在元祐年間安排給官家的講筵老師,但他不似程頤那般古板,官家,當年還是愛聽他授課的……」

    姚歡品了品,也對,當皇帝和當爹,看人看事的角度未必一樣。

    當皇帝,對臣子的提拔與貶謫,皆以是否有利於自己的施政為出發點。

    當爹,選女婿的時候,往往就去看對方的家風家教了。

    話題既然引到蘇家,姚歡遂向孟皇后請教紹聖初年蘇軾、蘇轍兄弟被貶南方的細節。

    孟皇后盯著案幾,目光落在方才為唐國公主母子和端王講解的幾幀畫上。

    「姚娘子,畫山水,視點不同,畫法亦不同。自山前望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望遠山,謂之平遠。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則有明有晦。深遠之意,重重疊疊,平遠之意,則飄飄緲緲。臣子看朝局、看天下,有時就如觀者望山,位置與心境不同,所見所思亦不同。官家登基、宣仁高太后臨朝時,二蘇兄弟一同在京為官的時間並不長。雖然宣仁太後有意任用蘇軾為宰相,但蘇學士做了一陣官家的禁中老師后,很快請求外放州府為官。」

    孟皇后以丹青作比,娓娓說起她所猜測的蘇學士不願勇攀宰執巔峰的原因。

    元祐年間,蘇軾剛剛被起複翰林承旨,就有御史賈易、御史中丞趙君錫,誣告蘇軾在神宗帝晏駕時,曾作詩慶賀。

    這二人舉出的證據,乃蘇軾所寫的詩句:「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按照兩位御史的攻訐之辭,君王大行,舉世同悲,人臣更應「泣血哭號」,蘇軾竟然將哀信比作「好語」,描述野花、鳥雀都聞之欣然的場景!如此行徑,人臣之義何在?

    姚歡對這個故事倒是第一次聽說。

    她微蹙眉頭,向孟皇后道:「蘇學士的詩中寫,今歲仍逢大有年……大有年是指豐年。元豐末年,蘇學士是在江南常州潤州一帶為官。彼處種植的糧食,主要是水稻。倘若是兩熟稻,第一次收割時節應在六月以後。而神宗帝棄天下而去,是在元豐八年的三月。蘇學士作這首詩,最早也應是五月底六月初吧?此時離先帝駕崩已過了三個月,官家早已繼承大統,那些刀筆吏怎地不說,蘇學士此詩是賀新帝登基、蘇湖大熟、國運興隆?」

    孟皇后讚許地笑笑。此女果然不像市井中那些庸眾,會被刀筆吏們放出的彈劾之論左右了判斷力。

    她懂得懷疑。

    「娘子說得沒錯,蘇學士這首詩,名為歸宜興,題揚州竹西寺,恰是作於當年的夏日裡。此詩,想來不過是為一次盡興的遊歷而作,不料竟險些令蘇學士再度身陷囹圄,好在宣仁太后斥責兩位御史無中生有,此事方平息了。或許,這種還朝後無處不在的惡意,令蘇學士對於在京為官已是意興闌珊,他頻頻上奏,堅決請求外任。」

    「哦,」姚歡垂目靜思須臾,問皇后,「所以,其實整個元祐時期,蘇學士主要任職於地方州府,並非元祐更化時的朝臣領袖。再者,民婦聽聞,章惇雖素來是變法派,但他早年在烏台詩案時,還曾挺身而出,在神宗皇帝御前,為身陷囹圄的蘇學士辯解,為何到了紹聖初年,章惇竟對已遠離朝堂的蘇學士,如此冷硬兇狠?」

    孟皇后望向窗外那些被朔風捲起的落葉,緩緩道:「章惇此人,也未必天生陰毒。烏台詩案時的章惇,與紹聖初年時的章惇,所歷全然不同。後者領受過整個元祐年間的凄涼命途,突然之間又回到人臣之極、手握影響君王生殺予奪之權時,怎麼還會再心存惻隱?況且,蘇學士為官幾十年、每到一地都官聲頗善,章惇乃用貶謫蘇學士過嶺南,來試探官家是否為了新法而不怕被指昏聵暴戾。」

    姚歡默然。

    她自然地聯想到曾緯。

    身逢此種朝局,曾緯選擇進入仕途的手腕,以及進入仕途后的表現,也不算令人震驚。

    畢竟,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的男子中,有幾人,能做到如蘇頌這樣精明而堅守底線?又有幾人,能做到如蘇軾這樣,愛民的情感,比侍奉君王更熾烈呢?

    孟皇后說完了蘇軾,繼續說蘇轍。

    「至於子由先生,他與其兄不同,進士及第后,始終身處宦場下僚。他哥哥已能做到站在前山觀後山、明了雲山深處的危險時,子由先生因為突登宰相之位,被一覽眾山小的錯覺迷惑,於元祐末年試圖力挽狂瀾,以一己之力強硬反擊紹述黨,正好被章惇等人抓個正著,亦貶往筠州。」

    姚歡若有所悟:「筠州在江西,未過大庾嶺,比子瞻學士被貶的嶺南,好些。看來章惇等人眼中,終究是子瞻學士聲望更高,對子由相公的貶謫,不似其兄那般決絕。」

    孟皇后看著姚歡,搖搖頭:「並不盡然。」

    她的聲音低下來:「蘇轍貶謫前,官居門下侍郎,宣仁太后曾命他查訪一樁案子。此案涉及邊軍,蘇轍為人謹慎,進展較緩,其間太后薨逝,他轉為向官家奏報時,還提及,其兄蘇軾赴任定州邊關,亦發現相似情形。彼時乃元祐九年,可惜一個月後,官家就將年號改為紹聖,章惇這些變法派得勢后,貶謫了蘇轍,此案不了了之。但是,當年章惇要將蘇轍與蘇軾一同貶往嶺南,官家卻不同意,幾易詔令,留蘇轍在筠州,這些年讓向太后賞賜蘇轍女眷的宮中物品,也不算少。」

    姚歡聞言,眼中毫無遲滯地泛上驚異之色。

    涉及邊軍的案子?

    她迅速地梳理了孟皇后話中的信息。

    這位元祐皇后,看來的確頗受宣仁高太后器重,竟連副宰相領命暗查的事,都曉得。同時,皇后所言,再次證明,趙煦對於二蘇的態度,和對其他元祐臣子的純粹仇視態度,是不一樣的。

    目下是紹聖三年,若歷史按著後世所記錄的發展,再過半年,朝廷又會突然對蘇軾、蘇轍發難,將二蘇再度往儋州和雷州貶謫。

    這半年裡,是又發生了什麼觸動新黨神經的事嗎?

    觸動的是誰?章惇還是二蔡?

    ……

    慶州城。

    圓月懸於中天,像這個世界上唯一光明的物體。

    對於懷有秘密的夜行者來講,月光有些太亮了。

    但夜行者不能再等,他怕每一個新的白晝,都會帶來變數。

    馬慶蜷縮在樹后,靜靜地望著不遠處那座小院。

    弩手的視力總是超群,馬慶借著月光,能看清柴門上殘碎的縞素。

    此景,或許解釋了院落為何會荒蕪。

    家中的頂樑柱歿於疆場,婦孺只得另尋出路。

    「這一路,老天也在眷顧我,沒給我使絆子。」馬慶心道。

    倘使面前的院落中仍住著人,他也不知如何用最安全的法子,取到自己要的東西。

    挪到三更響過,馬慶躬腰,循著樹榦牆垣的陰影,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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