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同行,葉薰沒有少貶損沈歸曦,尤其對他身上的衣着,更是她嘲諷戲弄的焦點,一開始沈歸曦還吃驚氣憤怎麼有這般不知禮教,不分尊卑的丫環,納悶沈歸暮難道平日就是這麼和她相處的?但日子久了,也逐漸習慣起來,對於一些無奈的話語和眼神,就乾脆當作沒有聽見,沒有看見。。
剛剛葉薰的那一番話,比起往常,其實並不是如何犀利尖刻,但也不知道爲何,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凌厲,宛如一把鈍刀,生生扎進心裏頭去,帶來猝不及防的痛疼。
沈歸曦一個人坐在車裏,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蔓延上來,氣悶之中又有一種酸楚,堵地厲害。想起葉薰臨走時候的眼神,更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被浸到了冰冷冰冷的水裏,全身冷的發顫。
察覺到胸口剛剛痊癒的傷勢又有復發的跡象,他強忍着不適,想運氣壓住傷勢,內力剛剛提起,卻覺得胸口又是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猝不及防之下,一口血就吐了出來……
葉薰全然沒有察覺身後的動靜,她一口氣跑到了營地中心,才放慢了步子。
她急匆匆跑出來,其實並不是被沈歸曦氣的,而是剛剛在車裏和沈歸曦爭執的時候,就聽到馬車外面喧譁不已。她猜測是陸謹帶領的隊伍返回了,心裏急着打聽沈歸暮他們的消息。
走近了營地,插在籬笆上的十幾只火把將營地周圍照的恍如白晝,果然草地上多了一隊陌生的人馬,都是清一色地騎兵,還有不少荒人零散圍繞。衆人熙熙攘攘。
不一會兒,幾個看似領頭的荒人簇擁着一個人從隊伍裏走出來,徑直進了中間的那座營帳。周圍都是荒人在把守。防備嚴密。葉薰只能遠遠看着,來回繞了一圈。也沒有尋到接近地機會。
這些返回的荒人兵馬各司其職,精幹謹慎,雖然衣衫襤褸,但看他們地行走舉止,竟然有一種訓練有素的氣度。甚至讓她情不自禁地聯想到沈家的精銳侍衛。
葉薰無奈,只好轉而走向後營。
這次返回的都是騎兵,幾十匹高頭大馬被拴在這裏,打着鼻響兒,低頭嚼咬着乾草。
馬匹後面還有幾輛大車,裏面走出數人來,葉薰禁不住多看了兩眼,這些人的衣着形貌,似乎是胡人。臉上頗有撲撲風塵之色,卻掩不去其中地精明事故,看模樣應該是遠行的客商。只是客商來這裏幹什麼?葉薰暗暗納悶着。
左右查看了一圈。沒有發現沈歸曦他們的影子,也沒有發現新的俘虜。葉薰放下心來。
她不過是繞着營地外圍的簡易籬笆繞了兩圈。已經有守在營帳周圍的荒人將警惕的目光投向她了。當下葉薰也不敢多呆,轉身返回了自己所在的外圍車隊。
爬上車子。沈歸曦依然背對着她躺倒在車裏,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葉薰的眼神落到旁邊擱置着地粥碗裏。滿滿的白粥一口都沒有動過。
看來是被自己氣的連飯都不想吃了。葉薰偷偷吐了吐舌頭,她向來不習慣和人記仇,無論什麼不愉快,隔夜就拋到了腦後。剛纔沈歸曦地態度是讓她煩躁,但想一想自己的那些話語,也覺得有些太刺耳了,他現在還是個病人,而且他地家人正生死未卜,自己也應該體諒一些。這麼想着,心下微感歉意。
她爬上車,輕輕推了沈歸曦一把,問道:“怎麼不吃飯?”
沈歸曦沒有理她,只是身體向裏動了動,像是躲避葉薰地碰觸一樣,雖然動作輕微,但生氣拒絕的情緒卻清晰地表達出來。
葉薰嘆了一口氣,又是這種彆扭地性子,我都主動求和了,難不成還要我求着你大少爺賞臉吃飯嗎?
相處這些日子,她也知道沈歸曦執拗的性子,自己再勸只怕也沒有什麼效果,不如等他消了氣再說吧。當即將那碗粥端到行李架上,笑道:“你什麼時候餓肚子了,記得起來吃啊。”
說罷將一張草蓆子橫在兩人中間,當作屏風,又將油燈拿下。
天色已經不早了,她正準備熄了燈躺下睡覺,昏黃的燈火搖曳,光影錯落掠過車內,葉薰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發現草蓆上有幾片發暗的斑點。
葉薰一怔,她白天的時候剛剛把席子刷乾淨了啊。
舉着油燈湊近了仔細看去,席面一片明淨,細縫裏卻殘留着隱約的深色。像是血跡被擦過的樣子,她嗅了嗅,仔細聞起來,空氣裏也隱約有些血腥氣。
葉薰心裏一沉,她連忙將席子捲到一旁,湊到沈歸曦身邊拉住他的胳膊。“你幹什……咳……咳咳……”沈歸曦似乎不堪忍受她的騷擾,不耐煩地低吼道。可抗議剛剛說了一半,就被連續的咳嗽聲打斷了,聲音裏有隱忍的痛苦傳來。
葉薰不理會他的抗議,直接扳過他的身子。他蒼白的臉色和咳出的鮮血猛地映入眼中,葉薰心裏一顫。
沈歸曦想不到葉薰這麼大膽,一時沒有防備,讓她扳過身子,頓時惱羞成怒,再加上他傷勢復發,兩相交加,更是氣血攻心,臉色當即一陣詭異的泛紅。
見到他氣勢洶洶瞪着自己的樣子,葉薰有些心虛,又忍不住着急,問道:“怎麼又吐血了?你臉色不好,是傷勢又復發了?”
沈歸曦沒有說話,只是蹙着眉頭抹去嘴角的血跡,然後轉過身子,賭氣一樣不去看她。
葉薰暗暗嘆了一口氣。這種受不起挫折的小孩子脾氣,也難怪他舊傷復發。只是也不能這麼把他放着不管,她迅速地打開枕頭旁的小包裹。拿出幾株藥草,轉頭對沈歸曦說道:“你先等着。我去給你熬藥去。”
說着跳下馬車,轉頭看到架子上的白粥,她一併端了起來。米粥已經涼了,既然要去煮藥,一起溫了也好。
葉薰向看守打了個招呼。匆匆饒過外圍地人員,來到秦大娘歇腳的馬車前。
她擡手輕輕敲擊了馬車門數聲,車門推開,卻是小仲睡眼惺鬆地探出頭來:“葉薰姐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嗎?”我是來借鍋使用的。”葉薰解釋道,又向車裏看了看,問道:“秦大娘呢?怎麼你一個人在車裏?”
“孃親去營帳那邊了,就我一個人在。”小仲乖巧地回答道,一邊從旁邊行禮架子上拿出鍋子來遞給葉薰。
馬車前就有篝火尚未熄滅。這幾天地練習,熬藥的活計葉薰做起來也已經得心應手了。小仲坐在一旁陪着她,不一會兒就輕車熟路地將藥材熬上了。
看着躍動不止地金色篝火。淡淡的草藥香氣在空氣裏散發出來。葉薰緊張的情緒慢慢緩和下來,抱腿坐在馬車上。忍不住問旁邊的小仲:“秦大娘去主帳那邊幹什麼去了?”
“好像是去見牙子了。”小仲歪着腦袋說道。
牙子?葉薰愣了愣。纔想起,牙子是人販子的別稱。“秦大娘去見他們幹什麼?”腦海中忽然浮現起跟隨在今晚返回地隊伍裏面那幾個尖嘴猴腮的西域商人,難不成就是他們。
“可能是要把抓來的沈家人都賣掉吧。”小仲毫無心機地說道。
葉薰正在攪動藥汁的手頓時止住了:“把沈家的人賣掉?”對了,荒人本來就是可以自由買賣的奴隸的一種,原本就是經常和人販子打交道,不過以前被賣的都是他們自己人,如今立場顛倒,開始由荒人賣沈家人了。不知道沈二少爺知道了這個消息,會有什麼感想。葉薰想着搖了搖頭,只是荒人的效率可真是高啊,剛剛俘虜來,這就要把人統統賣掉了。
其實被賣掉也不算太差,總勝過被殺掉滅口。這幾天同行地沈家丫環隊伍裏面整天愁雲慘淡,梨花帶雨。甚至連葉薰也擔心過會送命,朝廷的大軍遲早要過來收拾亂局,到時候這些荒人被逼急了,說不定會幹出什麼事情來呢。而且到時候兩方交兵,刀劍無眼,是不會有人顧忌一些丫環雜役的性命地。
雖然沈歸曦這小子遠遠不如小宸可靠,但總算也是個會武功的,等他傷愈了,帶着自己逃跑應該不成問題吧。
只是不知道會被賣到哪裏……
瞬間葉薰心裏地念頭轉了數轉,最終落到剛纔在營地中見到地那羣人身上,如果那些人就是人販子的話……可是那些人地形貌看着都像是胡人啊。
“小仲,知不知道會被賣給什麼人啊?”
“不知道。”小仲搖了搖頭。
葉薰想了想,又換了一個問題,“你陸謹哥哥經常和荒寨之外的人來往嗎?”
“也不是很常來往吧,”小仲遲疑着說道,“不過陸謹哥哥經常見一些穿着皮毛,帶着彎刀的人,還有人是金頭髮,藍眼睛的呢。”小仲摸了摸腦袋,忽然靈光一現似地說道,“有時候還有……還有很奇怪的,忽的就不見了的人。”
“什麼忽然就不見了的人?”葉薰來。了興趣,問道: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跑去找陸謹哥哥,結果看到陸謹哥哥在和一個黑衣的人影說話,可是剛剛過去,黑影就憑空不見了……”小仲猶豫着講述道,“回去說給孃親說,孃親還說根本沒有人是我看錯了呢。”
葉薰也並未多想,又問道:“你陸謹哥哥經常和那些胡人、突厥人打交道嗎?”
“是啊,經常有北邊的人過來荒寨買人的。很多人都跟着他們走了。又有很多人進來。”小仲天真地說着。幾句話道盡了荒人日常的離合辛酸。
葉薰心中微感惻然,轉而又想到剛剛所見的一幕,似真非假地感嘆了一句,“你陸謹哥哥身邊帶着的護衛好厲害啊。這次他帶着的人都是他們部族的人嗎?”
“也不全是,荒寨裏面有很多很厲害的人呢,打架厲害,力氣也大,都是最近纔來到荒寨的。”小仲小雞啄米似地點着頭,興奮地說道,“大家都說是突厥那邊打仗的緣故。害得很多勇士無家可歸了。所以逃到我們這邊的人越來越多。其中陸謹哥哥是最厲害的,他雖然來的晚,但是大家都很信服他呢。”
葉薰心裏一沉,忽然之間想到了一個可能,只覺得心臟突突直跳,她顫聲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來荒寨的人越來越多了呢?”
“兩三年前吧。”小仲回答道,對這些時間,年幼的他也記不清楚。
突厥的內亂已經打了幾十年了,直到近幾年方慢慢休止,爲什麼單單在這最後幾年裏,跑來的人反而多了起來?難道僅僅是因爲這幾年突厥依仗着勢大,格外苛待其他部族?
葉薰心裏越發疑惑。如果說荒人這次有勇無謀的行爲只是長久壓迫之下的泄憤出氣,勉強也算講得通的話,但是在她親眼見識到了荒人的利落行事和嚴密組織之後,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了。搜索時候訓練有素的獵犬,營帳附近警惕精銳的護衛……一隻單純的農民起義軍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在短時間達到那般精良強幹的水準。
“對了,這是陸謹哥哥送給我的刀。”小仲無意間又想起白天說過的話題,興高采烈地轉身爬回車裏,從行李架搬下一個半舊的盒子,拿出一把刀,鄭重其事的抱到葉薰面前。葉薰接過來看了看,是一把突厥彎刀。
抽出刀刃,幽幽的月光灑落下來,凝結成清冷的水流劃過明淨如冰的刀刃。一股寒意透過薄刃在空氣中隱隱彌散。
確實是一把好刀!突厥人的刀一向精銳鋒利,就像他們統治者勃勃的野心和他們戰士對中原富饒土地的無限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