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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品仵作 - 第三十六章 身世之謎字體大小: A+
     

    古神廟內遍地枯草塵土,祖神像的頭顱被倒塌的廟樑壓得粉碎,雨水順樑淌下,一道紫電驚雷落來,無頭神像的衣襟彷彿染了血。

    神像的一隻手自然的垂着,一隻手五指併攏撫在心口。梅姑像只灰頭雀般蹲在那屈着的手臂上,指頭往那手掌下一戳,只聽咔嚓一聲,伴隨着一陣沉重的石音,神像緩緩地往前推行了三尺,後方座下赫然露出一條暗道來。

    “走!”梅姑凌空躍下,揪着暮青一起下了暗道。

    神廟的地上鋪着玉磚,此刻沒有雷聲,一幫武林人士已跟了進來,暮青只好將最後一把解剖刀按在掌心,沒有冒險出手。

    神像之下是一條石道,光滑寒涼,似冰如玉。暮青默數着,不過十數息,她便滑到了底部。

    底下漆黑一片,隨着不斷的有人滑下來,下方蕩起陣陣溼風。梅姑取出只火摺子,藉着零星光亮往前走了幾步,點亮了一盞油燈。

    眼前漸漸明亮了起來,衆人身在一條墓道之中,墓門古樸,兩旁立有墓燈,梅姑將兩盞墓燈都點燃之後,墓門便自動開了。

    煌煌燭光透了出來,墓室裏竟是亮着的!

    梅姑並未踏入墓室,只是望着墓室之中,像一個孤獨的朝聖者。

    暮青被梅姑擋着,只覺出墓室裏有風吹來,風裏帶着雨氣和淡淡的花香。

    這時,墓道上頭隱約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有人道:“地上有泥水,在這兒斷了!墓道在神像下面!”

    一個老者冷笑道:“天意!機關十有八九在神像上,找!”

    “是!”聽應聲的話音,來的人不少。

    暮青身後,一羣武林人士手握兵刃緊盯着墓道上頭,灰衫漢子說道:“他們人多,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殺下來。梅姑,聖女墓室的機關可是天下無解!”

    一名紫衣婦人淡淡地道:“無解又如何?上去硬拼也是凶多吉少,與其死在外面,我倒樂意在此給聖女殿下當個殉葬人。”

    灰衫漢子呸了一口,“瞎說!要祭聖女殿下,也該拿那些宵小的血!待會兒老子下頭刀,誰也別搶!”

    說罷,他殺氣騰騰地擠過人堆,橫刀擋住了暗道口。

    梅姑對此視而不見,她回身將暮青提到墓室口,擡手在她後背一拂,冷冷地說道:“小子,別耍花樣,你要是能過了這墓室,婆婆就放你一條生路,要是過不去,那就只能陪我們這些老怪物在此殉葬了。”

    一羣武林人士不是沒看見暮青,只是今夜情勢緊迫,誰都沒顧得上問,此刻見梅姑竟將衆人的生死系在一個陌生的晚輩身上,不由驚詫地看向暮青。

    暮青渾然不覺背後那一道道芒刺般的目光,她怔在墓室門前。關山之遠,廟堂之高,她這些年來久經風浪,早已處變不驚,從未想過先代聖女墓室中的機關會如此的出乎意料。

    只見墓室闊大,四牆繪有壁畫,牆上嵌有三十六盞長明燈,燈呈四方排列,恰好圍成方陣,陣中赫然是一方巨大的棋盤!

    墓室的地面裂隙交錯,縱橫如網的棋路皆以鎢鐵打製,懸於萬丈深淵之上,大風自地底撲嘯而來,棋子大如鬥石,氣勢磅礴。

    暮青的腿腳頓時鐵石般重,煌煌燈火照得墓室通明如晝,棋盤的邊角都盡收眼底,盤面上的殘局她早已爛熟於心!

    當年,空相大師贈給她的那本棋譜,最後一局是個殘局,她與人多番對弈皆未參破,沒想到會在先代聖女的墓室中得見!

    梅姑道:“墓室那邊有間內室,其下有條密道可通往大陣之外,但要入內室,需先過此陣。此陣以人爲棋,九步定生死,自佈局至今無人能解。你也看見了,這棋盤嵌在萬丈深崖之上,稍有行差踏錯,棋盤便會塌毀,行棋之人便會墜入地縫粉身碎骨。我看你破陣有兩把刷子,要想活命,就把能耐都使出來吧。”

    話音剛落,忽聽墓道上方有人喊道:“神像的胳膊上有泥水,像是鞋印!”

    “梅姑不會無緣無故地踩踏神像,機關一定就在她的落腳處附近!一寸一寸的探查!不信找不到!”

    “是!”

    聽着這話,墓道中的武林人士紛紛屏息凝神,盯緊了墓道口。沒有人催促暮青,甚至沒有人分心往墓室門前瞥上一眼。

    這棋陣中的殘局可非浪得虛名,惡人鎮中的人苦苦鑽研了數十年,縱是精於棋道的高手也沒有能在九步之內破此殘局的,一介後生,初觀此局,何以解之?縱有奇智,也絕不可能在白老鬼的人殺下來之前破局,今夜既已被人逼入墓道,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果然,也就片刻,墓道上方便有人驚道:“神像掌下是空的!似乎有門道兒!”

    話音剛落,厚重的石音傳來,神像一移開,大笑聲便夾雜着雷雨聲傳了下來,“今夜這場雨真乃神助!下!”

    大風自墓道上方撲來,灰衫漢子在墓道口默默地舉起了刀。十數息後,一個白衣人滑了下來,下半身剛出墓道口,刀光落下,血濺墓道,那白衣人登時被砍作兩截兒,上半截拖着肚腸衝入了埋伏圈,下半截被後頭的一名白衣人踢了出來。

    那白衣人從漆黑的暗道中滑出,尚未適應墓道中的光亮,便先聞見了一股子血腥氣!他倏地睜開眼,燭光刺目,電光火石的一刻,他尚不能辨物,身子已敏銳地蜷起,舉刀便擋!

    錚!

    帶血的鐵環大刀撞上虎刀,火星兒一綻即滅,幾滴血沫子被震落在白衣人的臉上,他將虎刀一格,借力從刀下滑出,雙腿一蹬,彈起之時,刀風順勢潑出!

    這時,墓道中的景象已顯現在眼前。只見墓道狹長,一羣本該如喪家之犬般逃散的人分列在墓道兩旁,目光森冷寒寂,似守衛墓室的兵俑,等着格殺擅闖禁地之人。而那最先闖入墓室的白衣人,下半截橫陳於墓道中央,墓磚被鮮血所潑洗,燭光下,那幽紅的光澤似潑了一罈陳年花雕,祭奠着墓室的主人。

    長長的血跡盡頭,幾個“兵俑”直起身來,那人的上半身顯了出來,口鼻被人捂着,已被開了喉。

    人死得如此慘烈,竟連半聲慘叫都沒能發出,白衣人心膽俱寒,剛想往墓道口退,就見墓道前頭立着個紫衣婦人,一道紫綾迎面打來!白衣人仰頭躲避時急忙屏息,柳寡婦擅毒,一身子媚功,那紫綾上浸着烈毒,但經鼻竅,必死無疑!

    但鼻息剛閉,墓道口撲來一陣大風,白衣人覺出風向,心頭咯噔一聲,暗道不對!這風向如若用毒,理應對柳寡婦自己不利纔是!但他明白過來時已然遲了,那長綾自他面前飄開,殺入眼簾的是數不清的刀光,白衣人怒目圓睜,此時舊招已老,新招未出,他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喉前飄出一線血光。

    須臾之間,刀叢落下,墓道地上又添了一堆屍塊。

    “我說柳妹,你出招前不會知會一聲啊?”灰衫漢子咕噥了一聲,這風勢下用毒,她莫不是白老鬼那邊兒的奸細?

    “誰是你妹子?我夫家人已故,我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誰死誰活與我何干?”柳寡婦收起毒綾,遠遠的盯着黑洞洞的墓道口,心頭生憂。

    惡人鎮上的陰毒之輩不少,黑白二老也是毒中高手,今夜這風向怕是……

    就在此念生出之時,暗道口忽然涌出一團白煙!

    白老鬼老鴰般的笑聲暗道上頭傳來,“梅姑!原來你真不知殘局何解,那無爲先生布下此局後便不知所蹤,留你在此守墓,從青春少艾到白髮蒼蒼,到頭來還要死在這裏,你悔也不悔?”

    話雖如此問,白老鬼卻並未給梅姑張口的機會,風灌進暗道,送着那團白煙撲向墓道中人!

    衆人急忙閉氣,但閉氣並非長久之計,好在墓室之下是神山的裂隙,大風呼嘯而上,唯有此風可能吹散毒煙,於是衆人不約而同的閉着氣往墓室口退去。

    墓道幽深逼仄,一羣人退來,墓室門口越發擁擠,就在這時,暮青忽然下了棋陣。

    誰也說不清她是被擠下去的,還是自個兒躍下去的,連梅姑在毒煙逼近的一刻都稍稍分了神,沒料想稍不留意,暮青已下了陣!

    暮青立在棋陣邊緣,地風自腳下吹來,風勁之大可摧樹,她獨自迎着嘯風往前邁了一步。

    咔!

    棋盤的交錯點上嵌有機關消息,三百六十一道,道道相扣,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梅姑盯着暮青腳下,見她擡腳向前邁了一步,而腳下的棋盤穩如磐石,紋絲不動。

    燈火飄搖,梅姑蒼老的眼底隱約涌起驚波!

    頭一步竟然對了!

    棋線如樑,僅有足寬,人在其上行走如同過獨木橋,暮青繼續向前,又遇到落子處時卻沒有踩下,而是擡腳邁了過去。

    她並不知此局何解,因爲此局有解無解根本就不重要。

    此局子子牽連,動一子則全局動,處處是軟勁,此處死,那處生,極像兩位內家高手過招,不爭勝負,亦非大勢,連步惜歡都說高明,她幾經琢磨都沒能參悟其中深意。直到今日,在看見棋陣那的一刻,她才忽然間明白了。

    這棋陣中的局面與棋譜中的那頁殘局相比剛好相差了九步!即是說,空相大師當年贈她的根本就不是棋譜,而是一張破陣圖!

    當年,空相大師贈她棋譜時特意告知最後一頁乃是殘局,她以爲空相大師是望她能夠參破棋局,卻沒想到空相大師的真正用意是要她熟記棋譜,因爲棋譜的用處遠在圖鄂神山,在先代聖女的墓室之中。

    暮青仰起頭來,目光穿過棋陣對面的長明燈火定在內室那扇厚重的玄鐵門上,塵封了數十年的祕密就在門後,她的目光回到陣中,橫挪數步,果斷地踩了下去!

    咔!

    棋陣紋絲不動,依舊穩如磐石。

    第二步也對了!

    梅姑心中泛起驚濤,險些破了閉氣之功。人雖是她抓來的,卻也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實未料到有人真能在棋陣中走對兩步。如果說這小子剛入陣時身在棋陣邊緣,因試探之心作祟,隨便踩了一下,不料蒙對了,這倒有可能,可接連蒙對兩步絕無可能!

    先生之才學冠絕天下,莫非世間真有人能在片刻之間便參破他苦心佈下的棋局?

    暮青自然不是參破了棋局,而是心中有一幅破陣圖,拜空相大師所賜,她雖未日日鑽研棋譜,但每每嘗試破局都用心之至,故而每一步都熟記在心。

    背後有道目光在盯着她的一舉一動,暮青不受干擾,只管一心向前。墓室之下黑風空吼,扯着衣袂獵獵作響,機關消息扳動的咔咔聲似弩機上匣,聲聲直迫人心。

    不知從何時起,戒備着墓道口的武林人士紛紛轉過身來,衆人驚怔地望着暮青的背影,此刻屏息着,已不知是因墓道中的毒煙還是因棋陣中人。

    這時,暮青已在棋陣中央,山風自地底掀來,她蹲了下來,在等待風勢收緩的時間裏,撩起衣袂系在了腰間。今夜她雖未淋雨,但在地下河道中溼了的衣袍並未乾透,在山風中行走了這片刻工夫,她的腿已有些僵木了。

    面前一隻磨盤大的黑棋在長明燈火下泛着幽光,暮青避在棋後,聽風聲漸收,撐住棋子兒便從上頭翻了過去!剛落地,大風自幽深的地底掀來,她伏着身,雙腿死死地絞住棋樑,伸手往前一拍!

    咔!

    機關扳動聲在墓室中迴盪,風聲呼嘯,久久不絕。

    墓室門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裏,早已有人忘了數暮青走對了幾步,唯有梅姑知道,還剩三步!只剩三步!

    數十年來,天下棋癡都參悟不透的棋陣,竟不稍片刻便離破陣僅餘三步!

    梅姑忽然縱身掠入陣中,暮青一擡頭,面前的棋子上已蹲了個人。梅姑揚手一拂,掌風震得山風一散,她飄忽而下,將暮青揪了起來,說道:“小子,你指路!婆婆帶着你走!”

    衆人閉氣已有多時,白老鬼不知何時會下墓道,絕不能讓他們過此棋陣,既然這小子有破陣的能耐,那就得快!

    墓室門口,眼見着梅姑下了陣,衆人卻不敢尾隨,生怕人多踏錯亦或擾亂暮青,毀了眼前的生路,於是只能在墓室門口緊盯着陣中二人的身影。

    這時,墓道上方有人道:“白老,下邊兒沒聲響了,人應該都毒倒了吧?要不要下去看看?”

    白老鬼冷笑道:“這點兒時辰他們還能閉得住氣,非到萬不得已,梅姑不會去破無爲佈下的棋陣。再等上片刻,待她閉氣不住,自會入陣。我不信她守墓多年,真不知破陣之策。”

    說話的工夫,梅姑帶着暮青在棋陣中騰挪點掠,踏下兩道機關,只差最後一步!

    最後一步在陣角,棋子密佈,陣下水聲潺潺,棋子寒涼溼滑,稍有不慎便會墜入九幽地窟之中。角陣中雜亂無章,目之所及棋如亂石,處處可見生機,卻又處處是殺機。

    對則生,錯則死,梅姑生怕功虧一簣,提醒暮青道:“小子,你可要想好了,錯一步全盤皆輸,輸即是死!”

    暮青不吭聲,只用一道機關扳動聲回答了梅姑。

    這一聲仍如弓弩上匣,卻有雷霆之威,霎時間,地風休住,九幽之下,沉睡的巨獸彷彿被這一聲驚醒,大陣的根基忽然間晃了晃。

    這一晃,衆人皆被晃醒,梅姑看向腳下,聽見幽深的地縫中隱隱有沉重的鐵鏈在絞動,而她腳下的棋盤大梁正受力彎曲,發出一陣刺耳的吱嘎聲!

    鐵石將斷,棋陣將毀,最後一步竟然錯了?!

    “梅姑快回!”灰衫漢子驚急之下在墓室門口喊了一嗓子,這一張口,一縷毒煙入竅,他登時捂住心口,口吐黑血,面色青黑地倒了下去。

    柳寡婦急忙扶住他,心中罵了聲蠢,指風已封住灰衫漢子的心脈,就地盤膝而坐,爲其運功逼毒。

    這時,墓道上方,白老鬼聽見棋陣響動,嘶聲喝令道:“下墓道!”

    墓室門口,衆人聞聲紛紛轉身面向墓道,把柳寡婦和灰衫漢子擋在了身後!

    少頃,數道白影滑出暗道,墓道中遍地血肉,白老鬼踏着屍血長掠而來,人未至,掌風已到!這掌法詭異得很,燭光裏彷彿幻化出百道掌影,剎那間,幽長的墓道中只見掌影不見人影。衆武林人士堅守在墓室門口,寸步不退,前頭一人不待掌影逼近,提劍便刺!

    劍吟聲裏一聲叮音,那人心驚之時,掌影飄忽一散,一張枯老如鬼的面龐忽然現出,像黃泉路上的食魂惡鬼,驚得那人慌忙收劍,這才發現劍身上拈着兩根老樹般的鐵指,竟收招不得!

    那人大驚,心中發了狠意,乾脆運劍猛地刺出!卻不料這一刺,他身子前傾,飄忽的掌影下方忽然現出一隻實掌,一掌震在了他的心口!他口吐鮮血,騰空撞向後方,人羣頓時塌出個洞來!

    白老鬼趁此機會望入陣中,一見之下,驚喜交加,大笑道:“梅姑,你果然知道破陣之法!”

    棋陣中,棋盤的大梁已崩斷數根,千斤重的棋石墜入地縫,砸得山崩石斷,地底生雷,大陣搖搖欲墜。梅姑正要返回,聽見白老鬼之言,猛地轉身望向內室,只見內室那扇厚重的玄鐵門正被緩緩吊起,因室中無光,她又以爲破陣有失,便沒注意到門開了。

    這陣……竟破了?!

    陣既破了,爲何會毀?梅姑心中一時無解,也沒有時間琢磨,她伸手便去抓暮青。

    暮青攀着根大梁正往下滑,棋石一顆顆的從她頭頂上滾落地縫,棋陣崩斷之力震得她手臂發麻,眼看就要支撐不住,手腕忽然被梅姑抓住!

    梅姑扯起暮青便向內室掠去!

    白老鬼道:“追!”

    衆人豈能由他們過去?雙方人馬在墓道中拼殺了起來,眼看着棋陣正在崩塌,棋石所剩無幾,白老鬼虛晃一招,一記毒掌打出,前頭擋路之人被毒煙撲個正着,登時被毒瞎了雙目!

    白老鬼趁機縱身而起,離弦之箭般往棋陣掠去。

    柳寡婦坐在墓室門口,正爲灰衫漢子逼毒,此刻攔他不得,其餘人又被白老鬼的人馬纏住,不由心生絕望。

    前有強敵,後無退路,今夜怕是真要葬身於此了。

    正當此時,兩顆人頭忽然飛起,撞上墓道的穹頂,咚地砸了下來!

    白老鬼聞聲回頭,見後方血噴三尺,墓道里不知何時多出一幫人馬來!

    “來者何人?!”白老鬼心中驚疑,這幫人馬這麼快就下了墓道,必是路上尾隨着他們,今夜雖然雨大,但他的人馬中也不乏高手,竟然沒人察覺身後跟了人,連這幫人馬出手時的殺氣都未覺察到,這些人絕對是高手!

    “殺人之人。”月殺面色冷峻,語氣淡漠,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棋陣中,梅姑已掠出角陣到了邊陣,內室就在眼前!

    暮青聽見月殺的聲音時已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被梅姑拽入內室,她生怕月殺等人尋不見她,會殺傷梅姑的人,於是高聲喊道:“誅殺白衣人!餘者勿傷!”

    話音落下,山崩巨響傳來,棋陣崩塌零落,終於墜入了千巖萬壑之中。

    狂風颳過,長明燈滅,僅餘的零星燈火照入幽暗的內室,暮青背靠牆壁,喉口抵着把寒涼的柳葉刀。

    梅姑問道:“你是何人?”

    暮青道:“我也想知道。”

    “……什麼?”梅姑一愣,隨即將刀抵得深了些,“別耍花樣!你那九步根本未破局面的生死,棋陣卻破了,是誰在背後指點過你?”

    所謂的九步定生死,未必是定棋局的生死,她也是在棋陣破了的那一瞬才悟出來的,此理數十年來無人蔘透,竟被一個後生在須臾之間看破了,且他不僅猜出了先生的心思,還做到了一步不錯,可以說這比破局還難,因爲棋至中盤,行棋之策頗多,要與先生之策一步不差,談何容易?若說背後無人指點,她絕不相信!

    “如果我說,指點我的人正是無爲道長,婆婆信嗎?”暮青問道,趁着梅姑吃驚之時撥開了喉前的刀,“懇請婆婆稍安,在我弄清楚身世之前莫要逼問。”

    此話令梅姑更爲吃驚,回過神來時,暮青已在內室中央。

    “有勞婆婆掌燈。”暮青背對着梅姑,忽然不再低沉着嗓音。

    嗓音這一變,更把梅姑驚得神魂遊離,她藉着薄光看向暮青,墓道那邊拼殺聲正烈,暮青面棺而立,那風霜不驚之姿好生眼熟……

    梅姑從懷中取出火摺子時,手顫抖得似一個行將就木之人。內室中一亮起來,梅姑就急忙藉着燭光再次審視暮青,暮青則環視了一眼內室,見與氣勢恢宏的棋陣相比,內室僅三丈見方,略顯狹小。墓室的規格與聖女的身份相比着實不符,但想到先代聖女揹負着叛族之罪,此等規格的墓室倒也不意外。

    內室中陳列簡單,四角立有如意鳳頭燈,中間陳放着一口石棺,棺槨前方擺有供桌,桌上擺有器物,牆上也似乎有什麼東西。

    暮青繞過棺槨走了過去,梅姑緊隨其後,待內牆牆角的兩盞燈燭被點亮之後,暮青眼前這才明朗了起來。

    只見供桌上立有一塊神位,上書叛族罪女軒轅玉之魂位,牌位上縛滿鎖鏈,鎖鏈上鑄有符文,金水澆鑄,密密麻麻。供桌兩旁立有銅柱,柱子上同樣綁有鎖鏈,一隻黑陶罐子被懸空鎖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罐子後頭的牆壁上刻有字兩行——焚香叩首,歃血祭棺!

    這兩行字似是以指力刻上去的,深達寸許,蒼勁有力,轉折處隱約可見黑斑,憑經驗,暮青覺得那很有可能是血跡。

    香燭就擺在供桌上,暮青取來三支香,走到油燈前點燃,回到供桌前鄭重地上了香,而後整了整衣袍跪了下來。

    叩頭聲被墓室中的拼殺聲掩了去,暮青起身時聽見一聲異響,隱約是從石棺上傳來的。她聞聲轉身,燭光在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上掠過,可見額頭隱隱見紅。

    梅姑目光如炬,緊緊地盯着暮青的額頭,若有所悟。

    暮青的目光落在石棺上,只見棺首推出一隻暗格來,暗格裏放着只玉匣子,鎖頭是隻玳瑁釦子,她輕叩了一下,只聽啪嗒一聲,玉匣子的蓋子便彈開了。

    暮青藉着燭光往匣子裏看去,大爲意外!只見匣子裏盛着半匣腥臭的黑水,裏頭養着只白胖的蟲子,蟲皮薄如蟬翼,肉眼竟可見皮下的血絲脈絡。

    暮青皺了皺眉頭,這石棺中必有機關,不是憑力氣就能開的,既然開不得,那所謂的“歃血入棺”指的該不是要把血滴入玉匣子裏吧?

    這時,梅姑總算出聲指點,“此乃血蠱,匣子裏的血是無爲先生用自己的心頭血融以奇藥煉製的。此蠱在藥血里長眠了數十年,你得把你的手指頭給它咬上一口,讓它喝飽血,此棺就會開了。”

    “然後,我就會因爲細菌感染而死?”暮青知道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但玉匣子裏的血在棺中存放了幾十年,蟲子又在血中泡了幾十年,她嫌命長才會把手指給蟲子咬!所以,她沒有開玩笑,而是想確定梅姑有沒有在開玩笑。

    梅姑一瞬不錯地盯着暮青那張易容過的臉,問道:“怎麼?你怕死?還是心虛?”

    “嗯。”暮青認真地點了點頭,眸中的暖意剎那間勝過人間燈燭,“我不能死,有人在等我回去。”

    她淺淡地笑了笑,心中卻生了疑,梅姑問她怕不怕死倒也罷了,爲何會問她有沒有心虛?

    她爲何要心虛?

    無爲道長將棋譜託付給空相大師,有心指引後人破陣來到這間墓室,棺中有以他的心頭血爲引子煉製的蟲蠱,而開棺需要歃血祭棺,顯然他只希望開棺之人是他的後人,否則何必用自己的血煉蠱?也就是說,假如有人僥倖破陣,不是無爲道長的後人,即便進了這間內室也是徒勞一場空,開不了棺。

    既然開棺的條件是血脈,那隻要有血就夠了,何必非要被蠱蟲咬上一口?

    她方纔已告知梅姑,她的身世與此墓室有關,梅姑也已知道她易着容,但她身爲守墓人,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她。假如她是存心誆騙梅姑的,目的是想從她口中詐取開棺之法,那麼在得知要以血喂蠱時自然會心虛。

    也就是說,方纔之言是梅姑在詐她,她想知道她是否在騙她,而開棺只需要血,並不需要被蠱蟲咬指吸血。

    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竅,暮青垂手就將剩下的那把解剖刀取了出來,刀刃薄而鋒利,在指腹上一劃,血哧的就冒了出來!

    暮青把手擡得高高的,擡到蠱蟲即便跳起來都不可能夠到的高度,這纔將血滴進了玉匣子裏。

    梅姑見解剖刀的樣式古怪,先是審視了片刻,隨後見到暮青之舉不由哼笑了一聲,不知是惱還是讚賞。

    這小子……這丫頭沒因她是守墓人而信從於她,頭腦靈慧,行事果決,倒真有幾分無爲先生與聖女殿下的遺風。

    見暮青已將血滴入了玉匣子裏,梅姑並沒有阻止她,而匣子中的景象卻叫暮青吃了一驚。

    只見那沉睡了數十年的蠱蟲聞見新鮮的血腥氣就像螞蟥見了血,口器吸住玉匣子的內沿,渴飲着淌下來的鮮血,蟲體內的毛細血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膨脹着,血管將蟲身填滿的那一刻,蟲身通體血紅潤澤,暮青終於明白了此蟲爲何名爲血蠱。

    血蠱吸飽了鮮血之後便將口器收了回來,慢慢悠悠地蠕回了原地,窩着不動了。

    暮青屏息看着血蠱,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何事,面前忽然伸來一隻蒼老的手,將玉匣子蓋上,推入了棺內。

    暮青看向梅姑,見她一瞬不錯地盯着棺槨,竟比她還要緊張渴盼。

    少頃,只聽棺內傳來一連排的咔嚓聲,沉重的石棺蓋子緩緩地推出了一寸!

    僅僅一寸,天地都爲之一靜,墓道中的打殺聲漸遠,耳畔唯餘隆隆之音。

    棺蓋重達千斤,梅姑連出數掌,燈燭急搖,室內光影走若鬼手,一切聲色歸寂之後,棺中的景象才顯了出來。

    這石棺原來不是棺,而是石槨,槨中有薄棺一口,棺槨之間架着一排機關大錘,錘身烏黑,似是玄鐵所造。剛剛倘若石槨未開,怕是要和那棋陣一樣被毀,以這石槨的重量,可想而知砸在薄棺上會有何後果。

    這棺中究竟放了何物,無爲道長寧可毀棺也不外傳?

    棺未封釘,梅姑顫着雙手將棺蓋一擡便揭了下來,只見棺中陳放着一套衣冠,衣裙已不見豔麗的色彩,唯有那頭朱雀盤絲玉釵大冠寶氣仍存,歲月無侵。

    “殿下……”梅姑顫巍巍地跪了下來,毫無初見時的高人之態,就像一個風燭殘年之人哭拜自己的故主。

    暮青沒有出聲打擾,此刻她的內心也不平靜。棺開了,即是說,她真是無爲道長和先代聖女的後人?

    正想着,梅姑忽然就地轉身,朝她鄭重一拜,“少主人,老奴總算等到您了!”

    “婆婆請起!”暮青急忙把梅姑扶了起來,雖然以血蠱辨別血脈不知有何醫理可尋,又有幾分可信,但當年她初到大寒寺那晚易着容,空相大師一眼便識破了她和步惜歡的身份,並稱已在寺中等候無爲道長的後人多年,此事無解,只能說她既能再世爲人,便不敢咬定世間絕無天機之說。無爲道長既將棋譜託付給了空相大師,空相大師乃得道高僧,既將友人的遺物傳給了她,她又與聖女的容貌相像,而今又打開了棺槨,如此多的巧合皆在一件事裏出現,那此事就很有可能不是巧合。

    梅姑道:“老奴是聖女殿下身邊的掌事女官,在此守墓,沒想到真有能見到少主人的一天!”

    暮青對梅姑的身份並不意外,她點了點頭,隨即便摘下了面具。

    梅姑一見暮青的容貌,果真如見故人。

    “……像!太像了!”梅姑眼圈泛紅,情不自禁地想摸摸暮青的臉,那顫着的雙手卻終究沒真撫上去,反倒跪了下來,“老奴不知少主人到來,致少主人於險地,老奴有罪!”

    “不知者不罪,婆婆請看。”暮青從懷中把棋譜取了出來,此次出來,經書和棋譜她一直帶在身上,因貼身收存着,外有神甲庇護,水火不侵,故而未被打溼。方纔破陣時,因人多眼雜,情勢緊迫,她又已熟記棋譜在心,也就沒拿出來,而今只有她與梅姑在墓室中,將棋譜示人倒也無妨了。

    “這是?”梅姑起身時,暮青已將棋譜拿了出來,她並未看見這棋譜是從哪兒拿出來的,只是看見棋譜上的《寒山弈譜》四個字,急忙接了過來,“此乃先生的字跡!不會錯!”

    暮青道:“婆婆請看末頁。”

    梅姑聞言急忙翻看,一看之下嘶了一聲,“這……有些眼熟……”

    話未說完,她忽然瞠目,下意識地望了眼棋陣的方向,而後又驚疑不定地看向了暮青。

    暮青道:“三年多前,我偶至大寒寺,得見空相大師,此譜正是空相大師贈與我的。大師說,他在寺中等候無爲道長的後人已有多年,譜中所記皆是他與道長的弈局,最後一局乃是殘局。我得到此譜之後,百思不得破局之法,直到今日得見婆婆,被婆婆帶至墓室中,看到棋陣之時,我纔有所參悟,說來還要多謝婆婆。”

    暮青朝梅姑施了一禮,梅姑若有所思,半晌過後才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先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這陣是爲了等待少主人才布的……”

    說罷,梅姑又陷入了沉思,暮青知道她想起了往事,便未打擾她,只在一旁靜待。

    過了一會兒,梅姑道:“當年,先生布下此陣之後便帶着年僅三歲的小姐離開了,從那以後,再未相見。惡人陣中時有武林人士前來投奔,老奴久經打聽,得知先生帶着小姐回到了大興,在盛京城外開了家書院,深得天下學子仰慕。再後來,聽說大興老皇暴斃,武平侯一族受了牽連,先生亡故,小姐不知所蹤。盛京離此太遠,遠在天邊一樣……這些年來,老奴苦苦打聽,卻始終沒有小姐的消息。”

    話到此處,梅姑看向暮青,眼中那希冀之光叫人不忍久視,“敢問少主人,小姐可還安好?”

    暮青神色黯然,搖了搖頭,“我娘被髮落爲奴,到了汴州古水縣,生下我後便過世了。”

    “……”梅姑眼中的神采被暮青之言澆滅,望着棺中的衣冠悲慟地道,“小姐竟和殿下一樣命苦!”

    暮青也看向棺中,想起方纔心中的疑惑,剛想詢問,梅姑便問道:“那少主人呢?少主人應是大興人才是,緣何要闖天選大陣?還這身打扮?”

    梅姑知道,不論暮青如今是北燕人還是南興人,她身爲官奴之女,必然落在賤籍。小姐被髮落到了江南,她卻在盛京見到了空相大師,加之她年紀輕輕聰慧果敢,隨身的那些護衛又尊她爲主,可見這些年來,她必定際遇不凡。

    暮青道:“說來話長,請婆婆容我日後再詳說。我既來闖陣,自然是要大鬧一場,原要去往惡人鎮,卻沒想到鎮上出了事。婆婆等人今夜被人逼至墓中是何緣由,還望告知,我好決斷。”

    梅姑道:“此事也是說來話長,既然少主人有大事在身,老奴自然知無不言。黑白老鬼是神殿的爪牙,因先生在聖女殿下的墓室中佈下了棋陣,外頭傳言說墓中可能藏有聖典,故而大舉來犯。”

    “聖典?”暮青大爲意外,即便她猜出外公用盡機關護着棺槨,棺中必有要緊之物,也沒猜出會是聖典,畢竟聖典乃是書籍,放在棺中豈不易腐?

    暮青看了眼那已腐爛的衣裙,問道:“聖典真在棺中?”

    梅姑搖頭說道:“聖典易腐,先生並未放入棺中,而是帶走了……”

    話至此處,梅姑忽然嘶了一聲,暮青心中也咯噔一下,二人對視一眼,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梅姑顫聲問道:“少主人,您……除了棋譜,空相大師可還交給過您別的物什?”

    暮青默然無言,只將手探入甲衣內,將那本經書取出翻開,向梅姑遞了過去。

    梅姑盯着經書內頁的古文字半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五體伏地而拜!

    這一拜,暮青心中便篤定經書必是聖典無疑了!真沒想到,神族遺失了兩百餘年的聖典竟然一直在她身上!不,應該說,一直藏於大興國寺之中,經住持高僧之手傳到了她手上。

    墓道那邊的打鬥聲仍然未歇,暮青的耳畔卻彷彿傳來老僧當年之言。

    ——女施主與我佛有緣,定有一日能看得懂。

    原來一切都應在今日!

    “蒼天有眼!真乃蒼天有眼!”梅姑起身後便激動地來到棺旁,對暮青道,“少主人請看!”

    暮青循聲望去,見梅姑俯身探入棺中,將那朱雀盤絲玉釵大冠捧開,把冠下的玉枕取了出來。那玉枕兩端雕有如意翹頭,其下藏有暗釦,梅姑將那暗釦打開,將如意翹頭向外一拉,玉枕內裏竟藏有暗屜!

    屜中藏有一物,金玉爲制,方圓四寸,上雕五龍,周刻篆文!

    此物汴河宮太極殿中就有,暮青太熟悉了,她接來仔細一看,前後刻着:“大圖天子,奉天之寶!”

    翻手再看,璽下刻着:“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此乃傳國玉璽!

    大圖傳國玉璽!

    梅姑道:“這傳國玉璽與聖典是一起被找到的。當年,殿下和先生爲逃避神殿的追殺,躲入了司命大神官的墓中。神族就是在司命大神官的主張之下與皇族興戰,終致大圖分裂的。神殿將其奉爲皇天佑土司國命大神官,大修其墓,圖鄂歷代神官皆將其奉爲開國大神官。聖女殿下和無爲先生也沒想到會在司命大神官的棺中會得見傳國玉璽和聖典,當時,兩件祕寶同藏於陪葬的玉枕之中,兩人因爲躲入棺中,不小心撞到玉枕,聽出聲響不對,才發現內有玄機的。”

    暮青只聽說大圖國戰亂之時遺失了神族的兩件祕寶,倒不知道連皇族的傳國玉璽都丟失了,聖器被烏雅族所得,聖典和傳國玉璽竟然藏在神官的墓中!這兩件祕寶不太可能是司命大神官生前所藏,他主張神族自治,藏大圖國璽倒說得過去,藏神族聖物就說不過去了。雖然不知兩件祕寶是何人所藏,但藏在大神官的墓中的確高明!司命大神官格外受神殿尊崇,神殿挖地三尺也絕不會掘他的墓,而大圖分裂之後,南圖皇室想要派人探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發現兩件寶物之後,殿下和先生並沒有將其帶走。”聽墓道中打殺聲未歇,梅姑便接着說了起來,“老奴是流民之後,自幼被拘入神殿藥作司,本該作爲蠱童,日後煉爲蠱人替神殿效力,卻有幸被殿下所救。殿下救過不少像老奴一樣的人,她反對齋戒淨法,心懷改革之志,常對老奴說,待她繼任聖女,必叫藥作司再無蠱童,叫鄂族女子不再受齋戒之苦。可她還未繼任聖女,便在一次喬裝遊玩時遇見了無爲先生……”

    “大興男子雅韻風流,先生才學冠絕天下,殿下對先生一見傾心,後來常與先生相見,討教大興的朝政民生、風土人情,先生對殿下之志頗爲欽佩,卻無從政之心,亦無久居圖鄂之意。二人雖有情,卻都未說破。殿下掙扎過,可終是放不下自幼立下的志向,神官大選落定那日,殿下繼任聖女大典,聽說先生要離去,便託老奴傳密信給先生,約他再見最後一面,算是爲先生踐行。可那天夜裏,殿下剛與先生碰面,神殿的宗法司長老便率兵趕到,稱殿下與人私奔,要拘回宗法司問罪,並要拿下先生按神規戒律處置。殿下爲護先生,與宗禮司動了手,先生與殿下齊力殺出重圍,躲入了司命大神官的墓中。”

    經年往事就如今夜的風雨,聽着坍塌的大陣下傳來的風聲和墓道那邊的刀劍聲,暮青彷彿看見了當年浴血拼殺,她問道:“我也聽說外婆是與人私奔的,可聽婆婆之言,她竟是遭人暗算?”

    兩人剛碰面,宗法司的人就到了,事情怎會這麼巧?再說了,就算被抓個正着,罪名也該是幽會,而不該是私奔。若再深思下去,新神官聖女剛剛繼任,正當政權交替之時,幽會醜事可大可小,並非沒有挽回的餘地,可私奔就不同了,聖女如若逃亡,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這不是暗算,是政變!

    暮青接觸政事雖然不久,可政治敏感已然覺醒,細思之下,如墜寒窟。

    有人發動政變,意圖逼走聖女,聖女走後必然要有人繼位,那個人會是誰?

    梅姑冷笑道:“史官的筆也能信?不過是食誰俸祿,替執筆爲刀罷了。聖女殿下並非天真之人,她深知千百年來,上至長老院,下至各神廟,掌權的都是些頑固派,改革不易,一旦她過早顯露抱負,必遭瘋狂反對,故而她一直很謹慎,就連從藥作司救下蠱童,亦或赦免一些齋戒少女,她都假裝是心血來潮、隨興而爲,爲此她常受到母親的斥責,但她從來不以爲然,下回依舊如故。久而久之,神殿上下都以爲殿下只是年少貪玩,驕縱些罷了。只有一個人,那人是她一母所出的胞妹,從小跟在她身後喚着她阿姊,姐妹二人形影不離,經年累月,旁的人或許窺看不出,她的胞妹總是能發現些端倪的。”

    話至此處,梅姑神色冷厲,半張燒傷的面容猙獰如鬼,“那夜是她告的密,她竟還有臉哭訴,說是因爲害怕阿姊觸犯族規!呵,自古爲了權力,雖淨是些父子反目、兄弟鬩牆的事,可一旦給了女子機會,爭權奪利的醜態也不比天下間的男子好看多少!”

    “……”暮青雖已猜到,但還是心情沉重,已經走到這裏了,卻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的不堪,當年的真相怕是大哥也不知道。

    “殿下和先生雖在司命大神官的墓中發現了兩件祕寶,但殿下深知私奔之罪已然坐實,回不去了。這兩件祕寶任何一件現世,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天下只會紛爭不斷,黎民百姓只會更苦,於是便將祕寶原樣封存,沒有帶走。從墓中出來後,他們喬裝進入了武牢山,經十里聖谷入了天選大陣。”

    “……婆婆在溪邊時曾說過當年有人也曾破過千機陣,說的莫非就是外公外婆?”暮青問道。

    梅姑淡淡地笑了笑,點頭道:“沒錯!真沒想到多年之後還能見到有人破陣,而那人竟是少主人。天選大陣西起武牢山,北至神脈山北麓,地域甚廣,那些陣癡在千機陣下埋了那水火牢陣,出了那陣就到了死澤林外,過了死澤向北便是神廟,也就算是出陣了,這是那些陣癡給破陣之人的獎賞。當年,天降大災之前,神廟山下建有護城河和高牆,內外有重兵鎮守,而殺機重重的天選大陣就像神廟的後防,從無刺客能闖入。殿下和先生也沒想到會來到離神廟那麼近的地方,而神殿大抵也不會想到他們要找的人竟然沒有逃往大興國境,就在山下的死澤林外。殿下和先生索性在山溪上游那座開遍山花的小山後擇地建起了一座木屋,此後三年,一直生活在那裏。因那附近需得破了千機陣方能到達,故而三年來一直沒有外人闖入,殿下和先生也算是過了三年與世隔絕的恩愛日子,小姐就是在第三年的暑月裏出生的。”

    “可小姐出生後沒多久,殿下夜觀星雲,卜知將有山崩地裂之大災。神殿裏有她的孃親、她的族親,城鎮中還有那麼多黎民百姓,她終究是放不下。那天,趁先生外出狩獵,殿下將小姐交給老奴,自投羅網,回了神殿。先生得知後,將小姐託付給老奴,自己前去搭救殿下。當天夜裏,炎魔羅吼,山崩地裂,木屋被山火燒燬,老奴爲護小姐,半邊臉被火石擊中,就此毀了,幸而小姐安然無事。”

    “山火燒了好些日子,老奴抱着小姐四處躲避山火和山中的機關,那陣子漫天山灰,到處是火,老奴也不知躲了多少個日夜,更無法得知外頭髮生了何事,只記得天色放晴的那一日,先生回來了,卻孤身一人,那一刻,老奴就知道與殿下天人永隔了……”

    “神殿那些厚顏無恥之輩,得殿下報險才能撤離,撤離之前他們說卻她叛族,是她惹怒了祖神才招致此禍,於是將她圍攻生擒,綁在殿柱上祭奠神廟。他們走了,留下殿下一人面對那地動山搖、山火焚城的景象,先生趕到時遲了一步,眼睜睜看着那根殿柱崩塌墜入地縫,被山火所焚。那罈子裏裝着的根本就不是殿下的骨灰,那是神殿後來用來欺瞞世人的,殿下留在世上的唯有這一副衣冠和一點血脈而已。”梅姑看向暮青,涕淚縱橫之態不像個老人,倒像個三歲孩童。

    暮青這才明白爲何見到骨灰罈梅姑毫無反應,直到見到棺中的衣冠才那般悲痛。

    “先生回來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帶着小姐和老奴去了惡人鎮,結識了一些武林人士,並與千機陣的守陣人雷老怪成了至交好友,二人常坐談論陣,棋陣的機關祕要就是先生與雷老怪論陣時得的啓發,而煉蠱之法是先生向老奴請教的。棋陣耗時三年,竣工前夕,先生夜探司命大神官的墓室,將兩件祕寶取了出來,傳國玉璽被收放在了殿下的棺槨中,聖典則由先生帶在了身上。因棋陣浩大,非一人之力能築成,當年鎮上不少武林人士襄助過先生,這些人裏,有些已經過世了,有些熬成了老傢伙,今夜一起進了墓道。”

    “棋陣建成後,先生就將陣圖張貼在了惡人鎮上,並放出話去,九步定生死,破解棋局者可得墓中祕寶,之後就帶着小姐離開了。他本想帶着老奴一起走,是老奴自願留下爲殿下守墓的,今日能見到少主人,老奴死也瞑目了。”梅姑看着暮青,悲憤地道,“老奴雖不知少主人爲何要闖天選大陣,但少主人若有機會,定要殺盡仇人,爲殿下報仇雪恨!”

    暮青轉頭看向牆上那以指力刻下的血字,沉默不語。

    她有種直覺,外公下了一盤很大的棋。

    他可以不把陣圖張貼出去的,若真如此,好事者必定會在他走後想盡辦法探墓。因墓中之物是外公留給後人的,墓道中未布殺機,故而不能抵擋探墓者。當時墓道已封,機關已設,倘若探墓之輩不擇手段,輕則破壞墓道,重則隨意入陣,造成棋陣崩塌,這些都將影響後人進入墓室。

    外公把陣圖張貼出去,好事者的興趣便會轉到棋局上,而他那句“九步定生死”之言誤導了世人數十年。因聽說墓室中藏有祕寶,那些好事之人因怕破壞棋陣無法取寶,故而沒有解出棋局,誰也不敢輕易入陣,棋陣才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外公之志本不在政,卻把大圖的傳國玉璽留給了後人,神殿費盡心機才奪下四州之權,復國派至今心不死,倘若傳國玉璽現世,天下紛爭再起,神殿的美夢恐怕要毀於一旦。

    以外公的家世才學,回到盛京之後,想要在朝堂上立足並不難,可他卻遠離朝堂,到城外開了家書院,廣收寒門學子。遙想當年的大興,北有五胡滋擾,南有嶺南擁兵,國庫之力皆用在西北,朝堂絕不會在南疆無外族滋擾的情況下主動去侵擾圖鄂。外公的政治抱負難以實現,所以才遠離朝堂,在天下寒士中謀求聲望。

    空相大師乃得道高僧,不知外公有沒有在他那裏得到過點撥,但他留下來的東西和聲望皆對她有大助!

    外公彷彿用一生在下一盤棋,等一個毀去神殿兩百年基業的弈局……

    暮青沒有迴應梅姑,神殿的人自是要殺的,可她絕不會傷及大哥和聖女,該如何決斷,她自有打算。

    墓道那邊的打鬥聲停了有一陣兒了,暮青在內室之中隱約能聽見幾聲話音,猜測應是巫瑾在爲傷者施針。以侍衛們的耳力,必定聽見她與梅姑有事在談,故而一直無人出聲打擾。

    當年的真相弄清了,但暮青仍然有事要問,“我在神廟門前聽婆婆與人說話,說中了圈套,人落在黑白二老手裏了,是什麼人?”

    梅姑這纔想起此事來,說道:“哦,回少主人,是景家小子那幫人。”

    “……景少宗?”暮青原以爲是梅姑的人,沒想到會是景少宗等人,“惡人鎮上的人抓他們幹什麼?”

    暮青不是圖鄂人,竟然知道景少宗,還直呼其名,梅姑心中越發確信她的身份不一般,於是答道:“少主人有所不知,惡人鎮上並非如外頭傳言那般。這鎮子起先的確是由那些武林人士建起來的,可那些人中不乏惡徒,既身懷絕技,又容易收買,神殿沒少往鎮子裏安插探子,要免罪的大赦其罪,要金銀的許以金銀,貪戀姿色的許以美人。金銀倒也罷了,折成銀票由人冒死帶入鎮子裏就是,要美色的……每回帶人入陣,半途都不知要死多少妙齡女子。惡人鎮上就是個法外之地,尤其是這二十年,神官和聖女各有圖謀,各自在惡人鎮上囤積勢力,這三五年來,鎮上的人分成幾派,鬥得你死我活。”

    “幾派?”

    “神官一派,聖女一派,那些陣癡一派,他們只管守陣,不理閒事。因神官大選需過大陣,故而神殿對那些陣癡禮遇有加,從不招惹他們。鎮上還有一些不想捲入紛爭的人,他們常到神廟來尋求庇護,裏頭有些老傢伙是當年追隨先生之人,老奴就收留了他們。原本因怕破壞棋陣,鎮上的人從不來犯,可這三五年,神官和聖女都急了,沒少想方設法從老奴身上逼問破陣之策。前陣子,黑白老鬼殺了老奴好些人,揚言再不交出破陣之策便要殺上神廟,片甲不留。神官和聖女已經爭紅了眼,老奴怕他們會玉石俱焚,索性毀陣,誰也別想得到墓室中的祕寶,於是便決定先下手爲強。老奴得知黑白老鬼想在鎮上擒住景家小子,便想先他一步把景家小子搶到手,而後押出陣去,和那賤人的後人做個了斷,沒想到出了內鬼,反被白老鬼逼進了墓道。”

    不必問,那賤人指的必是巫瑾的外祖母,那她的後人指的豈不是……

    “婆婆之意是,聖女就在大陣外頭?”暮青問。

    “沒錯!”梅姑道,“山那邊有座祭壇,當年雖已遭大災損毀,但祭壇上有口千年傳聲寶鍾,天選之子出陣,需鳴鐘祭告天地,故而每當天選開試,神官、聖女及長老院的人都會到那祭壇去。這次的天選大試比往年來的早,聽鎮上的人說,是南圖三皇子和南興皇后在國境附近神祕失蹤了,南興帝龍顏震怒,昭告南圖,說限期一個月,找不到人便要御駕親征,到洛都去找南圖皇帝說理去。神官和聖女怕是誰都不想招惹上那位據說有乾坤之謀的主兒,故而想要速戰速決。”

    “……”御駕親征個鬼!

    暮青心裏罵了句,卻忍不住噙起笑意來。怪不得殿試取消了,幕後推手總算找到了,那人遠在汴都,倒是把南圖和圖鄂的當家人的心思看得透徹。南興如今正值新政推行初期,朝中新老政權交替,步惜歡哪裏走得開?想來南圖和圖鄂不是不知御駕親征只是威脅,但步惜歡名聲在外,南圖和圖鄂怕是更擔心他借皇后失蹤一事背地裏別有圖謀,所以才急忙速戰速決。步惜歡應是連人家這些心思都猜到了,他這麼一鬧,倒是幫她省了不少工夫。

    “那我們該如何出陣?”暮青問。

    梅姑道:“這內室中有條通往山那邊的密道。山後是斷崖,要出陣要麼走密道,要麼翻過一座山陣,我們走這密道興許能趕在黑老鬼等人前頭!”

    “好!”暮青點了點頭,對梅姑道,“勞煩婆婆把玉璽帶好。”

    說罷,她便收起聖典,把面具重新戴上,走到了內室門口。

    內室與墓道之間此時隔着萬丈黑洞,稍不留神便會被風扯入其中,暮青立在內室門口,遠遠地問道:“你們如何?”

    墓道中橫屍遍地,巫瑾正爲重傷者施針,傷得輕的正運功療傷,聽見暮青的聲音傳來,月殺疾步走到墓道口稟道:“回主子,白老鬼在內,所有白衣人皆已誅殺!兩個護衛中了毒,已經逼出來了。”

    暮青問:“可能想法子過來?”

    棋陣塌了,除非插上翅膀,沒個踏腳的地兒過不去。幸而柳寡婦身上有條毒綾,此時巫瑾已爲灰衫漢子施罷了針,柳寡婦起身將毒綾一端繫了把柳刀,運力打出,連試了幾次,終於聽見叮的一聲,那刀扎進了對面的牆縫裏!

    月殺衝柳寡婦抱了抱拳,說道:“多謝!”

    柳寡婦道:“生死之交,何必言謝?”

    月殺再未多言,帶上巫瑾便當先踏着毒綾進了內室。

    內室中沒墓道里那嗆人的血腥氣,巫瑾一落地就鬆了口氣,見到暮青就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笑道:“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月殺將路上拾回的解剖刀呈給暮青,仍不忘防備梅姑。

    暮青道:“這是梅婆婆,自己人。”

    “自己人?”巫瑾一愣,隨即看向暮青,眸中有驚喜之色。

    此乃先代聖女的墓室,聽那些武林人士說,老婆婆是守墓人,那……自己人豈不是說……

    “說來話長,景少宗落在黑老鬼手裏了,我們先出陣再說!”暮青道。

    這話果然讓巫瑾神色微凜,這時,侍衛們和武林人士們陸陸續續的進了內室,藤澤和司徒峯等人在後,待衆人都過來了,柳寡婦收回毒綾,拋給一個侍衛,侍衛將她接了過來。

    一聚齊,衆人就看向了暮青,所有人都想知道她究竟爲何能破棋陣,以及墓中的密寶究竟是不是聖典,有沒有被她所得。

    然而,回答衆人的只有一道密道開啓的聲音。

    暮青:“走!出陣!”

    ------題外話------

    大家久等了,下章寫陣外的事了,陣內的事拆不成兩章,所以我就寫寫寫,寫完才發,久等啦,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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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之血單兵為王主神崛起絕品仙尊覆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