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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品仵作 - 第三章 帝后審案字體大小: A+
     

    侍衛得令,押進一人來,只見那人身穿松鶴袍,肥頭圓耳,年約五旬。

    一見此人,擠在衙門口的百姓就炸了鍋。

    “李員外?”

    “今兒該不是要審蘇繡孃的案子?”

    蘇母是江南有名的繡娘,曾在江南織造局的花樓裏掌過紗機,爲先帝繡過龍袍,江南水師都督何善其的胞妹何小姐入宮時所穿的百媚榴花裙便是請蘇母所繡。後來宮裏出了事,不知怎的就流傳出蘇母不吉之說,她被從織造局裏攆出來之後便舉家回到了古水縣,從此閉門不出,沒多久就積鬱成疾。

    蘇繡娘是個孝女,她自幼在孃親榻前侍奉湯藥,她孃的病卻總不見好,府裏沒幾年就掏空了家底兒,最終只好遣散下人變賣府邸,一家子到城北買了間舊宅住了下來。

    聽左鄰右舍的說,蘇母喜怒無常,時常責罵女兒,不許她承繼家學,再碰刺繡。蘇繡娘事事都順着孃親,唯獨不肯放下學刺繡的心思,她夜裏挑燈偷學,白天出門抓藥時便將做好的繡活兒偷偷地塞給街坊,請街坊鄰里的拿去集市上賣,賣了銀錢,街坊抽些油水,她得些辛苦銀子給她娘抓藥治病。

    十年間,蘇繡娘憑着其母留下的繡本和繡樣兒練出了一手靈秀的好針法,她家的街坊拿去集市上的繡件兒越來越惹眼,漸漸的也就有人留了心。

    一日,隔壁的張大娘從集市上回來,告訴蘇繡娘說李老夫人要做壽,李員外有意爲老夫人獻上一幅百壽牡丹圖作壽禮,可此圖遠觀爲牡丹圖,近看是由百個壽字繡成的,一般的繡娘繡工不成,因此李員外想出一筆豐厚的銀錢請蘇繡娘來繡這幅百壽牡丹圖。蘇母不吉,李員外竟不避忌,蘇繡娘雖然覺得奇怪,但李員外給的銀錢實在豐厚,她想了一夜,還是應了下來。

    百壽牡丹圖的尺寸頗大,所用的鍛面兒繡線都很金貴,蘇繡娘不能拿回家中,只能去李府做工,李府的後園子裏建有花樓,允了蘇繡娘白日來此做工,傍晚歸家侍奉母親,於是蘇繡娘就向家中撒了個謊,說要由隔壁的張大娘陪着去城外的庵子裏爲母誦經祈福,而後便出了家門。

    誰也沒想到,蘇繡娘這一去,前兩日還好好的,到了第三日,不知怎的,人就死在了李府。

    李員外說,那日午時,他去花樓察看繡品,蘇繡娘生了狐媚之心,勾引不成便生了脅迫之心,竟奔去後窗揚言要跳下去,叫知縣治他一個害命之罪。他心驚之下想將她拉回來,沒想到她竟摔出高窗,撞在了假山上,一頭撞死了。

    蘇繡娘是有名的孝女,儉孝溫婉,若非她娘有個不吉的名聲,不知多少人家搶着上門求親,她怎會對李員外生出狐媚之心?

    當年,去李府驗屍之人正是暮姑娘,她非官身,凡是她驗看的屍身,升堂時都是暮老到堂。知縣大人乃是暮老的上官,他判此案爲失足墜亡,退堂時,暮老搖頭嘆氣地出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八成是樁冤案!

    可氣的是李員外仗着他大哥是嶺南刺史,爲他在朝中捐了個從五品的員外郎的閒差,整日和知縣稱兄道弟,橫行鄉里,可憐蘇繡娘死得不明不白。

    蘇母在女兒出殯那日到李府門前爲女討命,李府仗着知縣判了此案,不僅出言羞辱蘇繡娘,還命家丁將蘇母毒打了一頓,過了十天,蘇母就死在了家中。

    蘇父到縣衙擊鼓鳴冤,狀告李府欺人害命,知縣卻說蘇繡娘摔死是咎由自取,蘇母去李府哭鬧實屬擾民,李府將其攆走理所應當,並未觸犯哪條國法。再說,人當時沒死,十天後死在了家中,分明是病死的,說人是被打死的實乃誣告!

    蘇父被判了二十大板,當堂打罷,人剛被拖出縣衙,就撞上了李府來告狀的人。

    李府稱老夫人的壽誕將至,府裏死了人,繡品沾了穢氣不能再用,當初府中置辦的鍛面兒和繡線都是上品,花了不少銀錢,這銀錢理應由蘇家來賠!

    蘇家哪有銀錢可賠李府?李府便稱蘇母是江南有名的繡娘,其留下的繡本和繡樣兒還算值些銀錢,不妨把這些賠來,兩家的債就算一筆勾銷。

    鬧了半天,李府是對蘇家的繡本動了貪念,搞不好牡丹百壽圖的事兒從一開始就是設計好的,可憐蘇家竟被害得家破人亡。

    蘇父一氣之下險些赴了黃泉,幸得鄰居張大娘一家請醫抓藥悉心照料,他才撿了一條命。

    張大娘對蘇繡孃的事頗爲自責,她原以爲是幫人,哪知成了幫兇,心裏一直過不去那道坎兒,兩年前也病死了。

    如今,張家只剩一個張書生,他把蘇父認了義父,當做高堂般奉養在家,自己原本有望在私塾裏當個教書先生,可惜寒門私塾的束脩太少,爲了養家,竟棄筆當了木匠,不過兩年時日,一雙手便粗糙得看不出曾是讀書人了。

    人死家破,蘇繡孃的死牽連了蘇張兩家,此事已過去五年,誰也沒想過能有昭雪的一日。

    “你們說,這案子翻得了嗎?”百姓正聚在縣衙門口屏息觀望,人堆兒裏不知是誰壓低聲音問了句。

    “翻不了案,把李胖子綁來公堂幹啥?”

    那漢子鄙夷地道:“你們肯定沒去茶館裏聽那些學子談論過朝政,聽說江北那邊兒殺了恆王府的人,卻沒殺晉王府的,你們知道是爲啥不?”

    周圍人都經不住他這般賣關子,紛紛催促他快說,一人唬道:“再不說,哥兒幾個就喊前頭兒的侍衛大哥了,讓侍衛大哥把你抓進縣衙裏,看你當着聖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兒還敢不敢說這案子翻不了!”

    “別別!”漢子趕緊求饒,壓低聲音指了指江北的方向,“聽學子們說,那邊兒的人拿晉王爺的命捏着嶺南呢!嶺南王就晉王爺一個外孫,爲了晉王爺的命,興許會……”

    謀反之言可不敢說,但是有件事兒街頭巷尾的都在議論,據說聖上親政那日,江南各州的賀表都到了汴都,唯獨缺了嶺南的。

    嶺南有不臣之心,久無戰事的江南以後興許會打仗。

    “李員外可是嶺南刺史的親弟弟,聖上在這節骨眼兒上……應該不會殺李員外吧?”

    江南富庶,可聖上剛剛親政,他會爲了一樁平民百姓的冤案去觸怒嶺南?

    縣衙外漸漸沒了議論聲,百姓不約而同地望進公堂,三年前連縣衙公堂都進不得的女子,而今身穿鳳袍,正襟危坐在三尺法桌之後,金匾煌煌,明鏡高懸四字從未如此莊嚴。

    人依舊是那人,可這樁冤案,當真能昭雪嗎?

    蒼天彷彿知人意,晨輝未收,天邊已聞滾滾雷聲。

    宮人奉旨而出,依舊例撤去了衙門口的門檻,放百姓進了衙署的公院兒,八面迴避牌置於公堂外三尺之處,上書肅靜二字,百姓隔牌觀審,人擠滿了院子。

    李員外跪在公堂上,一股子爛木爛泥和屍臭味兒薰得他頭昏腦漲,兩口黑棺擺在他面前,棺材板兒都爛出了窟窿,棺身拿麻繩捆得牢牢的,彷彿兩口被捆屍索鎮住的陰棺,內有惡鬼要來索命!

    堂上傳來翻書聲,紙影掠似刀光,紙風裏一股子黴灰的味兒,啪地在法桌上一拍,聲比驚堂木。

    李員外驚得一顫,青磚面兒上覆了層薄氣,似六月落霜。

    “堂下之人可是李龐?”女子的聲音多年未聞,依舊如三年前那般清冷疏離,卻能聽出其中添了幾分威嚴的氣勢。

    “回、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以前到李府驗屍的女仵作,如今竟飛上枝頭貴爲皇后,聖上如此寵她,竟允許她坐堂問案,這俯首稱臣的滋味兒真真是隻有李員外自個兒知道。

    “五年前,你請蘇繡娘到府中繡制百壽牡丹圖,後來人摔死在花樓下,此事你可記得?”暮青向來不拖泥帶水,確認了到堂之人後便直接問案。

    “這……”李員外卻吞吞吐吐。

    暮青將卷宗往法桌上一拍,“問你記不記得,何需如此吞吞吐吐!”

    “記得!記得!”李員外拿袖子擦了擦額頭,後背起了一層毛汗。

    “好!”暮青把供詞遞給範通,命其拿下去給李龐過目,“此乃當年的供詞,你再仔細看一遍,當年的供述,今日可有改口之處?”

    供詞擺在托盤裏,範通一手挽着拂塵,一手拿着托盤,到了堂下往李龐眼前一遞,風吹得供詞嘩啦啦地翻開,鎮紙壓在其上,泛黃暈墨的字跡上圈着硃紅的批註,字字帶血一般掠過眼前——狐媚、威逼、滾落、墜亡、非僱主害命!

    晨輝收去,陰雨將至,堂風之聲低如人哭,李龐擡眼望進黑棺裏,腐氣似陰風撲面而來,驚得他抱頭便嚎:“蘇蘇蘇、蘇繡娘,你你、你別來找我,你自己跌下花樓的,真不關我的事呀!”

    李龐受驚之態瞧着不像在說謊,百姓見了都犯了糊塗。

    蘇繡娘真是自己跌下花樓的?

    “那我問你,她是因何跌下花樓的?”

    “她……”

    “當真是滾下去的?”

    “這……”李員外結結巴巴,連連磕頭,“微臣不敢欺瞞皇后娘娘,她真是自個兒滾下去的!”

    當初知縣給他看過屍單,人死了五年,屍體已化爲白骨,當年屍單上的證據皆已入土,莫說皇后有陰司判官之名,就是真的閻王爺來了,也休想拿出來當成翻案之證!他那日又沒碰得成蘇繡娘,不信白骨上會留下證據。

    再說了,帝后親審此案無非是敲山震虎,借懲治他來敲打嶺南,應該不至於殺了他,否則,豈不是要逼反嶺南?

    李府一大早就被御林衛闖入,李龐被綁出府時連官袍都沒來得及穿,到了公堂上就看見兩口黑棺,着實嚇得六神無主,這會兒事到臨頭,他倒開了竅定了心神。

    但心神剛定,就聽一聲驚堂木響,把人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

    “好!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暮青起身,拂袖去了偏堂!

    堂前垂了錦簾兒,誰也瞧不見裏頭兒的光景,約莫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簾子一打,只見暮青素衣而出,身無華飾,清卓之姿不似女流,唯獨發間別着的一支翠簪爲她添了一分人間俏色。

    宮人捧着銅盆、托盤等物隨暮青走到了棺旁,棺前未令人燒蒼朮、皁角,只聽宮人向天長報一聲:“開棺啦——”

    一把紙錢灑在棺上,李龐跪在棺前,好似守孝人。

    宮人剪了捆棺繩,未撬棺蓋,棺木便散了架子似地砸在了公堂的地上,一股子腐臭味兒撲面而出,伴着黑渣一樣的東西嘩啦啦地從兩口棺中灑了出來,百姓捂着口鼻定睛一看,險些把早飯嘔出來。

    蘇家無錢厚葬,母女二人入殮時皆是一口薄棺,江南多雨,入土五年,棺木腐爛,裏面藏了一堆蛆蟲的屍殼兒,棺木一開,密密麻麻的蟲屍灑在公堂上,李龐離得最近,頭一個俯身嘔了起來。

    “放肆!帝后跟前兒膽敢失儀!叉出去!”範通厲喝一聲,侍衛得令,將人拖死狗似的拖去了公堂外的階下。

    宮人將殘棺搬去了外頭兒,清掃了蟲屍後才請暮青近前。

    暮青戴着手套取來把刷子,仔細地清掃屍骨上殘留的蟲屍,崔遠捧着銅盆跟在她身後接着,棺中的氣味讓人有些不適,他卻並不覺得可怖。一趟江南之行,他的見聞多到一言難盡,人如惡鬼,世間的惡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蘇氏母女下葬時所穿的衣裙都爛沒了,只剩幾縷黑溼的布條沾在屍骨上,散發着腐臭味兒。暮青用鑷子將附着在屍骨上的爛布條清理了下來,漸漸的,公堂的地上顯出兩具人骨架子來,頭朝內腳朝外,打眼一瞧,誰也辨不清哪具屍骨是蘇母的,哪一具是蘇繡孃的。

    暮青從兩口棺中將頭骨捧出放於托盤之中,命宮人將顱後示衆。

    人堆兒裏頓時譁聲四起,只見從右棺中取出的顱骨是碎的,窟窿不大,但四周骨裂如網,煞是嚇人。聽說蘇繡娘是撞在假山上死的,那右棺中的屍骨一定就是蘇繡娘了!

    那塊假山石並不大,已被擡至偏廳外,四名侍衛將其搬到李員外身旁放下,只見山棱上仍有血跡,年長日久,血已乾黑。

    暮青執骨而出,將骨上的窟窿往山棱上一對,只見天邊的飛電隱若白虹,血黑骨白,塌處相合!

    暮青問:“致死傷在頂骨下,你可知傷在此處,代表了什麼?”

    李員外一臉懵態,哪裏答得出?

    “代表着她那日根本就不是滾下樓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此話如雷,令聞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一般而言,人摔倒時,兩手本能地採取支撐保護動作,因此少見前額的損傷,枕部的損傷多見些,一般在此處。”暮青捧着顱骨,指了指後腦勺的下方,“推倒致傷的話,因推力大多在胸部和頭部,人的重心從腰部上移,倒地時頭部的着地點也會上移!推力越大,撞擊點移位越大,推速越快,位置越上移!傷在頂骨下三寸,相當於以頭着地,若無推力,何至於傷在此處?!”

    此理繞人,李員外聽得一臉懵懂。

    “聽不懂?”暮青早有所料,打了個響指,宮人便端盆而出,將滿滿一盆子的黑水潑在了公堂外。

    李員外被濺了一身墨點子,躲都不敢躲。

    百姓聚在兩旁未受波及,只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後面的人擡頭呀了一聲,指着屋頂道:“快看!”

    衆人仰頭,只見縣衙大堂頂上不知何時站了一排白衣侍衛,頭裹白巾,打扮古怪。

    一名侍衛縱身躍下,看似身輕如燕,落地時竟腳下一滑,噗通一聲摔進了髒水裏。他仰面倒下時用手掌撐了下身子,但髒水仍然沾溼了白衣,起身之時甚是狼狽。

    但沒人敢笑,一個漢子結結巴巴地道:“快看!侍衛大哥的頭巾!”

    只見那白衣侍衛摔倒時弄髒了頭巾,髒漬正在他的後腦勺偏下的地兒,與暮青方纔所言之處分毫不差!

    百姓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敢情侍衛並非不小心跌倒,而是有意爲之,爲的是印證皇后娘娘之言?

    衆人正猜測,房頂上便又有兩名侍衛打了起來。只見滾滾黑雲自西邊覆來,二人於黑雲青瓦之間急掠,拳掌之風剛猛如虎,英武之姿如天降神兵。百姓看得眼神發亮,正待鼓掌叫好,一個侍衛胸前捱了一掌,摔了個仰面朝天。

    百姓嚇了一跳,正擔心,那侍衛便利索地彈起,當衆轉了個圈兒。只見他後身一片墨黑,頭巾的髒漬正在後腦勺的上方!

    百姓尚在心驚,屋頂上剩下的兩名侍衛也過起招兒來。幾招之後,一名侍衛就被鎖喉推下,起身之後,其頭巾的髒漬正在顱頂下,與蘇繡娘撞傷的位置竟然差不許多!

    三名侍衛並排而立,頭巾上的污漬一個比一個靠上,正印證了暮青方纔之言!

    暮青問:“你可看明白了?”

    李員外張口結舌,不知如何作答。

    “假如還不明白,那此物應該能讓你明白。”暮青揚聲吩咐,“來人!取蘇繡孃的衣裙來!”

    宮人奉旨捧衣而出,當衆將衣裙一展!

    衣裙放的年頭兒久了,裙上生了黴斑,但裙後的大片污漬依舊清晰可見,且甚是眼熟,看起來竟與三名白衣侍衛後身的髒漬差不許多!

    “這……這也忒像了!”

    “最後那位侍衛大哥頭上的傷和蘇繡娘傷的地兒最像,他剛剛是被人掐着脖子從房頂上推下來的,蘇繡娘該不是也是被人推下花樓的吧?”

    百姓低聲議論,李龐的眼底生了驚波。

    暮青道:“這衣裙乃是蘇繡娘死時所穿,她是那日午後墜亡在花樓下的,午前剛下過雨,花樓堂瓦上的雨水未乾,倘若她是滾下去摔死的,此裙應該前身、後身,乃至兩袖外都沾有雨漬!但此裙的前身及兩袖外偏偏不見泥污,髒處只在後身,就如同侍衛們的衣衫這般!她根本就不是滾下花樓的,而是被人推出高窗撞死在假山上的,不然不會傷在此處,污跡也不會只在裙後!這骨、這裙都是證據,你還有何話講!”

    暮青把顱骨往托盤裏一放,衣袂之風似刀,割得李員外臉頰生疼!

    李員外一時之間想不出合理之詞,只能胡辯道:“微臣……微臣記錯了!”

    “記錯了?若是今日記錯了,還可說是年長日久之故,可人死當天,你就記錯了?”

    “微臣……微臣那日……沒、沒看清!”李員外拿袖口擦了擦額汗,“對對!微臣沒看清!當時,蘇繡娘尋死覓活,微臣一邊好言相勸,一邊想將她拉回來,她不肯給微臣靠近的機會,自個兒沒坐穩跌下了花樓,待微臣奔去窗邊時,她、她已經摔下去了。微臣誤以爲她是滾下去的,這才致使當年的口供有誤,還望皇后娘娘恕罪!”

    暮青氣得冷笑一聲。

    步惜歡端着茶正吹着,聞聲擡了擡眼。

    真是少見她被人氣着。

    茶霧似雲,男子的目光落在堂外階下,雲霧彷彿結了層霜氣。

    暮青負手問:“你方纔說她沒坐穩,即是說,她當時是坐在窗臺上的?”

    “呃,正是……”

    “你確定?”

    “確、確定!”

    “滿口胡言!”暮青從宮人手中奪來蘇繡孃的衣裙,親自展開,“你仔細看看這裙子的後身!那日下過雨,窗臺上雨水未乾,她若是坐在窗臺上,臀部處應有一條髒漬!可你仔細看看,她裙後是有一這條髒漬,但這條髒漬在何處?”

    李龐這纔看見裙後還有一條泥水漬,若非暮青指出,他都沒留意。

    “這條髒漬分明在她的後背處,說明她當時根本就不是坐在窗臺上的,而是背抵窗臺而立!”

    證據就在眼前,李龐見無法狡辯,立即便改了口,“對對!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微臣想起來了,的確是背抵窗臺!那日府裏死了人,微臣受了些驚,故而記錯了!”

    “好一個記錯了!那你不會連你府上花樓的窗子有多高都忘了吧?”

    “呃,這……”

    “蘇繡娘既是背抵窗臺而立,那窗臺都高至她的後背了,窗子必是高窗無疑!如若無人推她,她怎能輕易失足墜出花樓?”

    “……”

    “蘇繡娘死時,胸部和大腿內側可見瘀傷,可她衣衫完好,也仍是完璧之身,那麼那日隔着衣衫,她身上的瘀傷是如何落下的?依你之言,她勾引你,而你坐懷不亂,那麼就算她抓着你的手往她身上摸,你也理應奮力抽身才是,怎會施力於她,還是如此重的力道?”

    “……”

    暮青連聲發問,李龐一句也答不出。

    百姓還是頭一回知道蘇繡娘身上有瘀傷的事兒,當年範知縣審案,只聽了李員外的一番供述便結了案,仵作在堂,屍單在案,他卻沒問一句,自然也就沒人知道。

    “原來蘇繡娘在李家花樓裏受過傷!”

    “怎會這樣?當年範知縣判蘇繡娘死有餘辜,有人背地裏嚼盡了舌根子,蘇家連門都不敢開,要不是張家人幫襯,蘇家早沒人了!”

    “狗官惡霸!人到底是不是被你害的?”

    衆人怒問,義憤填膺。

    李龐咬死不認,“微臣冤枉!”

    “你冤枉?”暮青進了公堂,手持屍單而出,“死者除了胸部和大腿的瘀傷外,頸部還可見新月形的瘀斑,乃是生前遭受扼頸所致!時隔五年,人死肉身已腐,你以爲王法便拿你無可奈何?她的肉身已腐,你的手卻還在!來人!取尺來!”

    李龐一驚,兩名神甲侍衛上前將人按住,逼着他將手伸了出來。

    範通執尺而出,在李龐的虎口處量了量,稟道:“啓稟殿下,長約五寸五。”

    暮青當衆將當年的屍單一展,李龐仰頭一看,臉色煞白。

    範通念道:“死者,女,十八未嫁,身長四尺七寸,胸及大腿內側可見生前傷,頸部可見新月形瘀斑,長約五寸五。”

    老太監拖着長調兒,以往聽着死板,今兒聽來卻有一股子渾力,似能直入天闕,告慰亡魂。

    暮青仰起頭來,見黑雲銜着猛雨而來,一滴雨珠兒打在托盤裏,溼了屍單的一角。

    下雨了……

    公堂外死寂無聲,宮人退入公堂內,暮青道:“並非是她想狐媚你,而是你見色起意欲行不軌。她奮力反抗,奔到窗邊呼救,你撲過去扼住她的咽喉,因用力過猛而將她撞出了高窗,她墜在房頂上,頭下腳上,滑撞上假山,致使骨碎人亡!人雖亡故,她的衣裙和屍骨上卻留有她冤死的證據,此乃冤魂之語,只是仵作聽得懂又有何用?貪官酷吏致天下多少冤案蒙塵!你們領着朝廷的俸祿,卻只顧中飽私囊,何曾擡頭看過蒼天!這天都是黑的!”

    李龐下意識地仰頭,只見黑雲壓頂,陰風東來,電似龍蛇,天光明滅恍若兵氣!

    “取濃墨來!”暮青出聲時,人已在蘇母的棺旁。

    宮人近前,暮青從托盤中取筆蘸墨,一手執筆,一手從棺中取了一節胸骨,將濃墨塗於骨上,候幹後又入水中清洗。無人知其此舉何意,只見她將洗淨的胸骨擦乾後放在托盤裏,又從蘇繡孃的棺中取了同樣位置的一節胸骨,塗墨、清洗、擦乾,置於托盤之中,而後命人端去了李龐面前。

    “快看!”

    “天哪……”

    “蘇、蘇母的骨頭是斷的!”

    只見同樣部位的胸骨,同樣是塗了墨又清洗過的,蘇繡孃的屍骨白森森的,蘇母的胸骨上卻浸了墨色,水洗不去,骨裂的痕跡清清楚楚地顯了出來!

    只是除了骨裂,骨上似乎還有斑斑暗紅,不知爲何物。

    暮青道:“磨好濃墨,塗於骨上,候幹,即洗去墨,若有損處墨即進入,不損則墨不浸。很顯然,蘇氏的胸骨已裂!她死前曾到李府門前爲女討命,遭到李府家丁的毆打,回家數日後身亡,知縣由此判定她是病死的,與李府無關,卻不知棍棒之下可能造成內傷,蘇氏的死可能與鬱疾有關,亦有可能與內傷有關。想知道她死前是否有內傷,驗骨便可!”

    暮青袖口一垂,掌心裏變戲法兒似的現出把刀來,刀小而薄,刮骨之音聽得人後背發涼。

    百姓盯着刀下之骨,眼都不敢眨,生怕眨一下眼就錯過了眼前之景。

    暮青邊刮骨邊道:“如生前受傷,血液浸潤骨質,骨上會出現暗紅色或暗褐色骨質血斑,稱爲骨廕,刀刮不去,水洗不掉!若是死後形成的骨折,則沒有骨廕現象,因人死後血液凝固,即便骨斷,血也浸不到骨中!所以,在骨損端發現骨廕,便是生前傷的確證!”

    暮青收刀,將骨入水,而後拿出擦乾,命宮人端去人前傳看。

    百姓不敢動死人骨頭,只盯着盤中人骨,見骨上刀痕累累,血斑卻絲毫未褪!

    李龐啊了一聲,噗通一聲跌坐了下來。

    大雨傾盆而下,暮青立在青檐下,寒聲道:“你覬覦蘇家的繡本,又垂涎蘇繡孃的美色,姦污不成致人死命,又打死其母,搶奪繡本,致蘇張兩家家破人亡!今日開棺驗骨,罪證確鑿,你還有何話講!”

    李龐縮首斂目,悔不當初。他哪知道人都死了五年了,竟還能找出證據來?他哪知道杳無音訊三年的暮姑娘還能再回古水縣,且一回來就成了皇后之尊?若能早知今日,當初他就使些銀子,讓知縣把物證銷了,之所以沒花那銀子,是壓根兒就沒想到蘇家還有能翻案的一日。

    “微臣罪該萬死!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微臣、微臣也是一時糊塗,被蘇繡孃的美色所惑,才做出那等事來……但、但蘇繡孃的死實乃意外之事,並非微臣之願,且蘇母是下人打死的,不幹微臣的事啊!”李龐無話可辯,只能想辦法爲自己減輕罪責。

    “你還想脫罪?!若非你貪色,怎會有此意外?若非你縱容家丁,又怎會鬧出人命?”暮青一把拿起蘇母之骨,骨上血跡斑斑,直指堂外,“蘇母身患鬱疾,時常責罵女兒,此乃鄰里皆知之事。但母女連心,世上有多少事是不爲鄰里所知的?身爲孃親,她當真不疼女兒?她一生的榮辱皆因刺繡而起,她怕女兒與她一樣被榮辱所累,故而不許她承習家學,只盼她一生平凡無名。可憐天下父母心,她不過是不希望女兒步她的後塵罷了!母女連心,蘇繡娘又豈能不知母親的苦心?她心繫孃親的鬱疾,白天服侍在旁,夜裏偷習繡藝,苦練謀生之技爲母請醫問藥,哪知繡技日漸精湛,家中的日子漸漸有了盼頭兒之時卻被你盯上了!”

    “蘇繡娘年方十八,姿容秀麗,你知道她需要銀錢,便用一筆銀錢將她引入了府中。你本想把人和繡本都得到手,卻沒想到鬧出了人命。蘇母得知女兒死時,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她到李府門前爲女討命,人死在你府裏,屍骨未寒,你但凡還有良知,怎會縱容家丁棒打苦主,事後又惡人先告狀,污衊死者,搶奪繡本,惡事做絕?而今蒼天有眼,冤案昭雪,你怎還有臉將罪責推於意外和家丁身上?”

    “你可知今早爲何不傳你到堂,而是讓御林衛把你綁來縣衙嗎?因爲傳你到堂,你必定會換上官袍前來陛見,你不配!惡徒爲官,乃吏治之恥!”

    這一罵,聲可斷金,暮青摘下驗屍的行頭轉身走回堂上,往步惜歡身旁一坐,道:“屍骨已驗,案情已清,恭請聖裁!”

    她一點兒也沒個恭請的禮數,步惜歡嘆了一聲,把手旁放溫了的茶遞了過去。

    百姓的眼珠子瞪得老圓,剛剛驗屍時,聖上手中的茶換了好幾回,每回都只是吹一吹就放去一旁,還以爲是縣衙備的茶不合胃口,鬧了半天是給皇后娘娘備着的?

    李龐的心涼了半截,帝后情深天下皆知,可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皇后如此無禮,聖上竟不以爲忤?聖上對皇后寵到此等地步,憑皇后眼裏容不得冤案的性情,今兒聖上就算不殺他,估摸着也得扒他一層皮!

    “傳蘇張二人到堂。”大雨傾盆,青檐下垂了雨簾兒,帝音淡漠,喜怒難測。

    堂外不見有百姓離去,衆人淋着大雨轉頭四顧,忙着尋人。

    蘇父和張書生竟也在?在何處?

    大雨聲掩了門推開時的吱呀聲,一個青年人扶着位老者從偏廳裏出來,正是張書生和蘇父。蘇父正當不惑之年,發已枯白,舉步艱難,竟貌似花甲老人。

    見二人慾行跪拜之禮,步惜歡道:“免禮吧,賜蘇父坐。”

    蘇張二人受寵若驚,還沒回過神來,宮人就搬了椅子來。

    “方纔,皇后已重驗蘇氏母女的屍骨及當年的物證,如今二人死因已明,蘇父,你對案情可還有疑意?”帝音傳來,勝似天威。

    蘇父執意起身,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聲如老者,泣不成聲,“草民多謝陛下、皇后娘娘重審此案之恩!草民的妻女死得冤枉,草民能等到這一日,真是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

    西天雷音威沉,堂上久無人聲。

    半晌,步惜歡嘆道:“平身吧,朕爲一國之君,吏治不清乃朕之過,朕會給蘇家一個交代的。”

    “謝陛下!”蘇父顫顫垂淚,被張書生扶起坐了回去。

    步惜歡望出公堂,聲音涼似雨後秋風,“你方纔只有一句話說對了——你罪該萬死。朕無需你萬死,一死足矣。”

    李龐猛地擡頭,一道驚電裂空,他心頭駭意急涌,怎麼也沒想到死期將至,“陛下!陛下,您不能殺微臣!難道您就不怕嶺南……”

    “不怕嶺南反朕?”步惜歡笑了聲,漫不經心地走下堂來,“你怎知嶺南一州十三縣,在朕心裏重得過朝廷吏治?朕之志,若只在坐擁天下,當初又何必棄那半壁江山?吏治不清,民冤難平,朕親政有何用?民心不平,天下又如何能平?”

    話音落下,男子已在堂前屋檐下,一擡手,雨滴在指間綻開,化作雨花飛至階下,濺在李龐的臉上,冷若冰渣。

    “貪官不除,吏治難清,你有今日是罪有應得。”雲上龍蛇遮日,天色昏昏,步惜歡負手望出縣衙,眉宇間顯出幾分厭色來,“此等靈秀之地竟叫貪官佔了數年,朕站在這兒都嫌地兒髒!來人!”

    “在!”御林軍統領李朝榮上前聽旨。

    “李龐賄賂知縣,欺壓百姓,法理難容!令其歸還蘇家的繡本,就地革去外職,斬立決!”

    “遵旨!”

    “不必押赴法場了,就在這兒斬,拿他的血洗一洗這髒了的縣衙公堂,也祭一祭蘇家母女的冤魂。”

    “遵旨!”李朝榮領旨起身,一擡手,兩名披甲侍衛便押住了李龐。

    李龐大驚,求饒聲中帶着顫音,“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微臣、微臣可以說服兄長刺殺嶺南王,爲陛下除一後患!微臣……”

    步惜歡轉身進了公堂,堂外刀聲一揚,只聽哧的一聲,一顆頭顱凌空飛起,血潑喇喇地灑在公堂的青階上,被雨水一澆,階下頃刻匯成了一條血河。

    李龐的身子仍然直直地跪着,斷腔裏往外冒着血,頭顱落在地上時聲如悶雷,驚得百姓心頭一跳,見那帶血的頭顱骨碌碌地滾來腳下,平日裏和知縣稱兄道弟無人敢惹的李員外眨眼間就死透了,溼發遮了大半張臉,眼裏懼意仍在,頭和身子卻已分了家。

    人死了……

    真殺了!

    公堂外寂無人聲,半晌,一道悲哭聲傳出,蘇父跪在棺旁哭謝聖恩,“草民多謝陛下……萬歲萬萬歲……子仲,芸兒的仇報了!”

    蘇父拉着張書生的手,張書生只點頭不說話,公堂上掌了燈,青年人一臉痛色,通紅的眼裏含了淚。

    暮青下了堂來,親自捧來蘇繡孃的衣裙,連同斷甲一併歸入了棺中。當年驗屍時,這片斷甲與蘇繡孃的手指之間尚有皮肉相連,裏面插着塊斷木,可見她跌出窗時曾試圖自救,但沒能成功。此事她方纔未提,因爲提了也無用,不過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罷了。只是衣裙覆住了枯瘦的白骨,卻覆不住殘破的骷髏,縱是舊日衣裙仍在,也再不見昔日容顏了。

    蘇父見了痛哭不止,連謝恩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五年來,壓在心裏的石頭忽然沒了,心底涌出的卻不是輕鬆快意,而是含血的悲痛。

    蘇父拉住張書生的手,哭得話音含糊不清,“都是義父的錯,義父當初不該跟你提那天價的聘禮,若是把芸兒許配給你,你們夫妻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興許就不會有後頭的事了。”

    這事兒街坊四鄰的也聽說過,聽說是蘇張兩家爲鄰多年,張書生和蘇繡娘青梅竹馬,長大後就生了情意,張家也不嫌棄蘇母不吉,一直把蘇繡娘當成未過門的兒媳婦,蘇繡娘十八歲生辰那日,張大娘請官媒到蘇家下聘,本以爲這門親事會順順利利的,卻沒料到蘇父張口便是百兩銀子的聘禮,連官媒都覺得蘇家以前富貴過,過不了窮苦日子,想借女兒的親事大撈一筆銀錢,勸張大娘還是爲子另擇良緣,否則日後怕是要鬧得家中雞犬不寧。

    此事傳揚出去後,蘇父受了不少非議,大家夥兒都以爲蘇張兩家會因此結仇,可誰也沒想到,張大娘還是把蘇繡娘當成兒媳幫襯着,甚至在蘇家出事之後,張家也不計前嫌地照料着蘇父,張書生還認了蘇父爲義父,將他當作高堂般奉養在家。

    知道兩家舊事的人無不覺得是蘇父上輩子積了大德,否則怎會有今日的福氣?

    張書生卻搖頭道:“義父切莫自責,蘇張兩家爲鄰多年,孩兒豈能不知義父的爲人?義父只是一心爲芸兒着想,是孩兒無用!”

    蘇父聞言悲慟更深,捶胸哭道:“傻孩子,無用之人是義父!義父與你皆是讀書人,深知這世道讀書人的苦,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寒門子弟難入仕,他年輕時憑着妻子在江南織造局的差事才拜入了士族門下,可好景不長,正當他有望被舉薦爲官之時,宮裏出了事,妻子受了牽連,被趕出了織造府,他也一併被趕出了士族府邸,再沒了入仕的門路。

    舉家搬回古水縣後,他深覺讀書無用,妻子落難,女兒尚幼,他身爲男子,竟只能靠賣字畫養家,一家子度日艱難,反倒要靠女兒偷賣繡品貼補家用。

    芸兒自以爲偷學刺繡,爹孃不知,可他們夫妻怎可能絲毫不知?她夜裏挑燈刺繡,白天侍藥,熬紅的眼和手上的針眼兒,她娘豈會看不見?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女兒孝順,他們既心疼又自責,若子仲不是讀書人,他會痛痛快快地把芸兒許配給他。可他偏偏是個讀書人,他擔心他們日後會走他和妻子的老路,不忍之下才開口索要一百兩銀子的聘禮。不是他貪財,他只是想讓子仲知難而退,可誰知反倒害了芸兒?芸兒想繡那百壽牡丹圖,定是覺得李府給的繡金即可替她娘看病,又能貼補子仲,叫他湊足銀子來家中提親。

    “是義父害了芸兒,子仲,芸兒的冤案昭雪了,可義父死都不會瞑目啊!”

    “義父……”張書生扶住蘇父,垂首淚下,面上痛色深切,卻仍舊寬慰他道,“義父莫要自責過深,這世間豈有不爲兒女謀算的爹孃?若無惡人謀奪繡圖,芸兒又豈會喪命?這世間可恨的難道不該是心存惡念之人?”

    此言有理,蘇父卻聽不進去,妻女已死,獨留他一人苟活於世,冤案昭雪雖可告慰妻女的亡魂,他卻至死也難以擺脫自責之苦。

    蘇父低頭之時瞧見張書生的手,臉上頓時痛意更深,“子仲,你這手……你這讀書人的手啊……義父愧對於你,苦了你了……”

    張書生搖頭,兩人再無餘話,只是淚下如雨。

    蘇張兩家的事,許多人都是聽說的,眼見着蘇父和張書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樣子,百姓也從二人的話裏聽出了些別的滋味,不傻之人都看得出當年聘禮的事只怕是另有隱情,可人死不能復生,蘇張兩家的日子到底還是毀了。

    衆人不由嘆息,貪官惡霸之死剛剛在心頭激起的熱血霎時間就被澆滅了。平民百姓經不起官司,更別提冤案了,哪怕冤案昭雪了,餘生也依舊是悲苦二字,翻身不得。

    百姓如草,命不如狗,此話真是一點兒也不假……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的?”這時,帝音傳來,百姓舉目望進公堂,只見珠簾模糊了帝顏,天子之聲卻威如天音,“皇后出身於仵作之家,其籍不比寒門,尚有天下無冤之志,兒郎寒窗十年,豈可輕言無用?痛失至親已是人間至苦,若再失男兒之志,與自棄何異?朕若也如你等這般,江山早就易主了!”

    蘇父和張書生方纔只顧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時忘了帝后,此時聽出龍顏不悅,慌忙跪下聆聽聖訓。

    “蘇氏母女之死乃吏治之過,吏治之過即朕之過,朝廷理當補償於民。”步惜歡喚了聲範通,老太監端着只托盤便下了堂去,明黃的錦緞一揭,堂外譁聲四起,只見盤中整整齊齊地擺滿了白花花的官銀,約莫有四五百兩,“銀錢雖不可抵償人命,但逝者已去,生者仍需度日。你年事已高,膝下孤零,此案既爲朝廷之過,奉養終老理當由朝廷爲之。”

    蘇父怔住,一時沒反應過來。

    “張子仲。”步惜歡看向張書生,張書生聞聲擡頭,眼中也有怔色,“你與蘇繡娘無緣結爲夫妻,卻奉養其父視爲高堂,此乃人間大義,理當嘉獎。朕便賜你孝義當先牌匾一塊,白銀百兩,令你無需再爲奉養義父操勞生計,只管安心讀書,日後能否報效朝廷,就看你的本事了。”

    範通又端了只托盤下來,身後跟着兩名擡匾的宮人,明黃的錦緞揭開,只見匾上有聖筆親書之孝義二字,盤中有銀百兩,金燦燦明晃晃的,晃得人如入夢中。

    古來冤案難翻,更別提帝后親自坐堂爲民伸冤了,朝廷出銀奉養苦主終老,若非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哪有人敢信?

    然而,這事兒就發生在本朝,那帝王就坐在三尺堂上、法桌之後。

    “身正之士棄筆罷仕,國家無良士可用,百姓頭上何日能有青天?”步惜歡起身望出公堂,聲雖懶慢,卻可奪*之勢,“日後,朝廷之過,不可推諉,凡因案受屈者,皆可索償。朕親政治國,志在國泰民安,此志不棄,望天下身正之士亦莫輕言棄志。”

    張書生捧着銀子,生滿繭痕的手抖得厲害。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有再做回讀書人的一天,可這一天近在眼前,從此再不必爲生計奔波。他俯身叩首,額頭磕在地磚上,咚的一聲!

    “學生謹記聖訓,日後定當用心苦讀,報效皇恩!”

    “草民叩謝聖上!吾皇萬歲萬萬歲!”蘇父老淚橫流,隨之叩首。

    “吾皇萬歲萬萬歲!”百姓紛紛下跪山呼,心頭之血滾燙欲沸。

    “翻案乃是皇后之功,還是謝皇后吧。”步惜歡的語氣和緩了些,笑着瞥了眼暮青。

    “不必!”暮青卻一口回絕,起身下了堂去,鄭重地跪了下來。

    此跪猝然,步惜歡怔在當場,尚未說話,暮青便開了口。

    “蘇繡娘一案並非疑難命案,顱傷爲致命傷,衣裙爲鐵證,不必驗骨也能斷案。可知縣徇私枉法,致蘇氏母女含冤五載,蘇張兩家家破人亡。今日,驗屍之法雖有不同,但其理一如當年,真兇卻就地伏誅,冤案得以昭雪,可見上位者是否仁政愛民至關重要。”暮青擡起頭來,深深一拜!

    這一拜,出自真心。

    “感謝上蒼,賜我大興一位明君!”

    ……

    這日,帝后坐堂審案,斬贓官,撫黎民,大雨傾盆,公堂外卻無一人離去。

    帝后離開縣衙時,山呼之音隆隆,勢蓋雷鳴,久久不絕。

    次日,帝后起駕回汴都,爲不擾民,鑾駕出城甚早,御林衛奉旨慢行,瞧見城門時,卻見深蒙的雨霧裏人影重重,彷彿一夜之間山嶂遮城。

    李朝榮聽了小將的回稟,打馬至鑾車旁稟道:“啓稟陛下,古水縣百姓聚在城門口恭送聖駕。”

    “……嗯。”步惜歡在鑾車裏應了聲,聲音頗淡,難測喜怒。

    暮青看向步惜歡,見他隔窗定定地望着長街,天色熹微,側顏在窗後朦朧如畫,人也安靜得似畫中人。

    長街上萬歲千歲之呼如鼓角,聲動古城,御林衛和神甲軍一邊護駕一邊勸百姓退離,鑾駕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時辰才望見了城門。晨霞已登城樓,步惜歡未出鑾車,也未擡頭,只靜靜地聽着百姓的恭送聲遠去,一路一言不發。

    暮青忍了一路,卻還是忍不住揚了脣角。

    這人被百姓罵了多年,乍被人熱情相待,竟會不知所措,真乃千古奇事。

    “笑夠了沒?”步惜歡沒好氣地瞥了暮青一眼,忽然俯身一撈,從鑾車角落的箱子裏撈出只包袱來扔給了暮青,“笑夠了就換上。”

    暮青狐疑着將包袱打開,頓時愣了愣。

    包袱裏放着一身疊好的男子衣裳和一張面具,那面具甚是眼熟,正是她用了多年的假臉——週二蛋的臉。

    這時,步惜歡手裏不知何時多了張精緻的面具,紫玉鎏金所制,他將面具慢悠悠地往臉上一覆,半張容顏就此遮去,頗似當年刺史府中初見之時。

    暮青晃了晃神兒,步惜歡懶洋洋地往窗邊一倚,欣賞了一陣兒她的神情才笑道:“娘子如若不換,爲夫便要服侍娘子更衣了。”

    暮青:“……”

    今日起駕回汴都,步惜歡半路上來這麼一出,衣袍面具既然早已備好,此事顯然是早有計劃的。既如此,他今日晨起時就讓她換上男子的衣袍豈不省事?何需讓她半路換衣?

    這人……她剛剛怎麼會覺得他會不知所措?他分明還是老樣子!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此言誠不我欺!

    暮青咬着牙一抖衣袍,心中忽生惡念,拿起面具來往臉上一戴,頂着週二蛋的臉在步惜歡面前大大方方地寬衣解帶。

    步惜歡失笑,卻目光不移。

    半柱香的時辰後,鑾車在官道上停了下來,一個臉色蠟黃、粗眉細眼的少年跟着個華袍公子從車上下來,公子笑意含情,少年面色頗寒,一轉身,半晌午的日頭照在耳後,耳根紅得可愛。

    近侍們看見少年的臉,下意識地抱拳行禮,一聲“都督”險些衝口而出。

    宮人牽來兩匹馬,暮青翻身上馬,見古岸夏花繁簇,*日暖,今兒竟是個難得的好天兒。

    “去哪兒?”她問。

    “當然是回汴都。”步惜歡笑道,“讓鑾駕在後頭慢行,咱們先回去。聽說近日有些寒門子弟聚在茶樓裏議論朝政,既然回城,不妨去聽上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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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夥伴們冬至快樂!北方妞兒表示今天一定要吃餃子,不造南方的小夥伴們今天要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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