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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北雲 - 680、六年9月16日 晴 近者悅,遠者來。字體大小: A+
     

    「丁相,要與我商討何事?」

    「老夫在想既然這裏撞在頭上了,倒不如順手辦了。」

    「辦什麼?」宋北雲腦袋一歪:「明日我讓皇城司密探悄悄進去,將那些鄉紳和縣太爺往麻袋裏一裝,再在深山老林打個坑埋了,保管五百年後他們才能重見天日。」

    「你這廝!」丁相拂袖:「老夫好言說話,你卻如此揶揄老夫。」

    「我可沒打算揶揄丁相,只是咱們這次來的任務是視察災情不是督辦案子,這種案子隨便找幾個御史台的人就辦了,何勞您這等大人物上手。」

    宋北雲輕抬起手,端了一下帽子笑道:「世上大奸小惡如那過江之鯽,丁相查不完的。」

    丁相眉頭擰成一團,表情十分不耐:「老夫倒是想見識見識這裏縣令究竟是怎樣蠱惑鄉民的。」

    「嗨。」宋北雲甩了甩袖子:「丁相,說句不中聽了,要我看來這都不算是案子。甚至於即便是我知道我也不會去多管。」

    丁相好奇的問道:「何出此言?這可是害法之舉。」

    「誰知道?」宋北雲抿了一口從金陵帶來的酒水,這全國禁酒令一下,現在想喝酒可是太難了:「這種窮山溝里,只要不餓死人,他們怎麼折騰都行。」

    丁相眼睛瞪大,指著宋北云:「你還號稱新法改革之人,居然如此縱容?」

    「唉,丁相啊。您真是在廟堂太久了,咱們當初為什麼定下的死規矩就是不許餓死人,說白了就是給這幫人有空子可以鑽。真的是把這些油水都給颳了,誰來這種地方當官?這可不比京畿,也不比那些個富縣,這就是個藏在山坳里的窮鄉僻壤。」宋北雲搖頭道:「若是真的查辦了,是您來當這個縣令還是我來當這個縣令?方才那驛丞說的應該不假,但有些事就是這般無奈,明知有悖法令,但終歸要摻雜一些法外之物,這事你我都提不得,但也可看不見。」

    宋北雲的話讓丁相渾身難受,他極力反駁,但最終卻在宋北雲的述說之下變得啞口無言了起來。

    現在這大宋官場正值青黃不接的時節,年青一代還沒能成長起來,老的一代也是萬變不離其中,雖說是小地方,但以小見大管中窺豹,大宋現在真的不是反腐的時候。

    丁相自然是沒錯的,但問題就是一門心思的追求理想國度,最後造成的問題可能會比現在還要嚴重。就現在而言,只要不餓死人,這縣令就已經是好縣令了。

    「我知道我無法說服丁相,那既是如此,明日我們便進去瞧瞧如何?」

    宋北雲的提議被丁相採納,兩邊一碰頭便決定明日以商人身份進去那個縣城之中暗訪一圈,看看這件事到底是如何。

    第二日一早,護衛都換上了商隊的衣裳,丁相自然是商隊的大班,宋北雲則打扮得像個跟班,一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小縣所轄之境內。

    一路走來,丁相只看到滿目焦黃禾苗,土地乾裂結塊,不少乾瘦的孩子在田間地頭尋着麥粒和螞蚱蝗蟲之類的東西,場面叫人心碎。

    而走進縣城之後,這裏已是呈現出一副破敗之相,但幸好還有炊煙,雖然稀疏的很,倒也還沒見到路邊餓死的人。這一點稍微給了丁相一番欣慰。

    跟班打扮的宋北雲手中晃着一個銅鈴鐺,一邊走一邊高喊:「收糧!換糧!糧換糠、糧換麩!」

    這種收糧模式在大宋比較常見,就是下級糧商的手段,他們從官庫中購買糧食,但要是直接賣糧食通常賺不到幾個錢,因為糧價是鎖死的,輕易變動就是伸頭一刀的事。

    但商人多聰明呢,他們自然要想盡辦法在這本不多的油水中再攥出一團來,於是乎這種收糧換糧就成了最常見的民間買賣,這也是朝廷所允許範圍內的經營活動。

    通常是一斤米面換三到四斤干麩糠,很多養牲口的人家會選擇這樣換來,要比自己直接去拉麩糠貴一些,但卻省了運費,而商家因為流水較多,運輸成本被壓得很低,所以兩頭都算是佔了贏面。

    聽到他的吆喝,不少門戶家都打開了門,但他們大部分人都是在觀望,並沒有什麼人前來換糧。

    直到路過縣衙時,他突然被身後一個差役給叫住了:「換糧的,站住。」

    宋北雲轉過頭,滿臉堆笑道:「官爺,換糧啊?」

    那差役回頭看了看宋北雲,然後打量了一番身後的丁相才開口說道:「那老倌,你是大班吧?」

    一代相公被人稱作老倌,丁相滿臉不悅,但卻還是點頭應了一聲:「是。」

    「隨我來,我們太爺要見你。」

    丁相看了一眼宋北雲,宋北雲立刻讓假扮的商隊停了下來,自己則跟着丁相走入了縣衙之中。

    等二人來到公堂之上,也沒有個位置坐,兩人硬站了有一刻鐘左右,後堂才緩緩出來一個人。

    這人的官服是七品的打扮,他朝丁相拱了拱手:「這位大班有些面生,不知如何稱呼?」

    「丁。」

    「丁大班。」那縣令輕輕點頭示意:「敢問可是換糧商隊?之前的袁大班呢?」

    「他有事來不了,丁大班便親自帶人來了,這位縣老爺有所不知,丁大班可是京城趙家商號的二掌柜。」

    頭號掌柜是誰?自然是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趙相,而趙家商號……這名字一聽那可就不得了。

    果不其然,這縣令聽到趙家商號時,眼眸都是一縮,連忙客氣了起來:「原來是趙家商號的大班,有失遠迎。兩位遠道而來,還未曾用膳吧?那我便儘儘地主之誼,邀請兩位吃頓便飯吧。」

    說完,他便吩咐下頭的差役去準備飯菜了,在等待的時候,這位縣太爺說了一些有的沒的話,多少是有點套話的意思。

    京城趙家商號,這名號是能亂起的?都不用假設,百分百便是哪位皇家親眷的商號,不管是不是有名氣,只要沾上了皇家那就不是一個小小縣令能得罪起的。

    所以他算是竭盡所能的讓自己表現的客氣,而且從這大班的氣質和風度來看,這恐怕都不一定是大班而是大掌柜!

    吃飯的時候,一共三個人便有七道菜,這在大災之年可謂是奢華至極,讓吃碗臘腸都要宋北雲給心理建設的丁相滿肚子怨氣,恨不得當場就把這縣太爺給一刀砍了。

    「兩位嘗嘗,這可是這邊的名產,桃花鱖魚。」那縣令指著一條魚說道:「今年年景不好,這魚可是不可多得啊。」

    宋北雲眉頭挑了挑,偷偷看了一眼丁相,只見他面色鐵青,眼神如鷹隼。看起來這老頭是動了殺心了,只是礙於跟宋北雲說好今日只是暗訪所以並沒有當場發作。

    那縣令也見到了丁相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引這京城來的貴人不高興了,也不好直問,便配笑着問宋北云:「這位不知如何稱呼?」

    「當不得當不得。」宋北雲連忙起身:「小人不過只是個學徒罷了。」

    他推辭時,縣太爺一眼就看到了他手指位置的老繭,那中指上清晰可見的老繭,說明這人不僅僅是個讀書人,而且是個讀了很多書的讀書人,沒有數十萬上百萬字的書寫,手指上斷無可能有那樣厚重的老繭。

    毫無疑問,這個年輕人是個讀書人,甚至可能有功名在身,而且定寫得一手好字。

    宋北雲見這縣官的目光直接釘死在了自己手指上,他心中暗道一聲不好,連忙假意演示收回了手指,將早晨寫好的收糧價碼遞給了這縣太爺。

    「這價有些高了。」縣太爺搖頭道:「三斤可不成,如今這年景,一斤精米如何也能換到五斤麩糠,三斤可是太貴了。」

    宋北雲聞言倒是來了興緻,一臉奸佞的笑道:「縣太爺這話可就不對了吧,這無本買賣三斤五斤的又是如何?」

    那縣太爺眉頭一皺,目光立刻迎了上去:「這位小先生說話可不能如此胡亂開口,怎的就是無本買賣。」

    「嗨,縣老爺莫要驚慌,我與師父這一路走來,可是見識了不少,那些個縣裏可都是三斤便三斤,哪裏像老爺這般斤斤計較。」

    「他們是他們,在這可是得五斤。」那縣太爺半步不肯退讓:「此事絕無商議。」

    宋北雲看了一眼丁相,丁相咳嗽了一聲:「那不知這位老爺有多少貨,若是多,倒也可以。」

    「十萬斤。」

    宋北雲頓時愕然,上頭下來的賑災糧按照每人每月二十斤計,五千人剛好便是十萬斤。他這上來就是十萬斤?難不成他把五千人的賑災糧全給吃了?

    好好好,今天你可是要栽在這大宋第一檢察官的手中了,丁相可不是個殺人手軟的人吶。

    果不其然,丁相聞言手都開始哆嗦了,顯然是氣的,但宋北雲卻還挺沉得住氣,他笑道:「十萬斤,這可是筆大數目,若是不介意,這位老爺可帶我二人去查驗一番?」

    「那是自然。」

    一頓飯吃得氣氛都很緊張,這位縣太爺顯然在提防宋北雲二人,而他們兩個也要小心不讓這廝看出破綻,一頓飯生生吃出了諜戰片的氣氛,讓人好生壓抑,就是到嘴的山珍海味都是食不知味。

    吃了飯後,那縣太爺便帶了宋北雲他們來到了後院的庫房之中,裏頭有十幾件偏房之中裝滿了糧食。

    「還請查驗。」

    宋北雲上前,用竹哨子戳破了一個麻袋,再將竹筒中的米倒在稱上細細的觀摩,還時不時的放了幾顆到口中咀嚼。

    「不對啊,這位縣老爺。這米怎的看像是朝廷的賑災糧?」

    宋北雲做戲自然是全套,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縣太爺:「這位老爺,您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丁相在旁邊也是用眼神冷冷看着他,而這位縣太爺倒是笑了笑:「大班莫要這般看着本官,這裏頭可是有緣由。」

    「哦,願聞其詳,不然這糧我等也不敢貿然收了。」

    就在這小倉庫之中,縣太爺關上了進院的門才開口說道:「這裏有五萬斤的糧是本地鄉紳捐的,有五萬金是本地百姓捐的。」

    「鄉紳會捐糧?」

    「那是自然。」縣太爺臉上滿是得意:「我與他們說,這大災之年,朝廷賑災尚不知道還有幾次,若是到時官倉告急,鄉民食不果腹,屆時便是要搶糧的。先搶的便是諸鄉公之宅,然後便是縣衙。他們自是乖乖的交了,然後本官又立了個名目讓百姓將賑災的糧食繳了一半上來。」

    「那不還是要殺頭?」

    縣太爺哈哈一笑:「本官自是知道,本官是寶慶四年進士,之前剛巧在廬州苦讀,當年遇饑民入廬州。當時那慘狀兩位許是沒見過,后這廬州之應對之法,便是用精米換麩糠才養活了那幾十萬饑民。」

    說罷,那縣太爺抓起一把白米:「如今大旱不知要持續幾何,我縣內尚有五千餘張嘴,這十萬斤賑災糧只不過便是一個月,再省也不過便是兩個月。」

    宋北雲輕輕點頭:「於是大人便想出了這個法子,先是恐嚇鄉紳,再策動百姓,讓他們將糧食集中在您這,等到商隊來時將米面換成麩糠,十萬斤糧換五十萬斤麩糠。」

    「正是,五十萬麩糠混著野菜,生扛也能將這半年扛下來。」那縣令點頭道:「也算是本官沒有辜負朝廷栽培。」

    「可是這般,讓朝廷知道了,怪罪下來了……」

    「本縣總歸是沒餓死人嘛。」縣太爺倒是率先笑了起來:「這種災年,不餓死人便已是大造化了。」

    說完,他看向丁相:「這位大班,若是願意交換,那我就不許給他人了,如何?」

    宋北雲與丁相對視一眼,丁相點頭道:「待我回去與主家說一聲試試。」

    「那便多謝丁大班了。」

    下午時,宋北雲和丁相便出了小縣,兩人走在路上,丁相突然停下了腳步:「你說他不貪吧,老夫是不信的。你說他貪吧,又有這樣的招數。」

    「貪么,肯定是貪了。」宋北雲笑道:「別的地方都是一斤米四斤糠,這裏一斤米五斤糠,還死咬着不放,還編了一大堆故事。肯定是有貓膩的。」

    「嗯。」

    「但是嘛,你說這招數么,我相信他也一定會用在他說的地方。」宋北雲背過身子倒退著走路,一邊走一邊說道:「但問題就在這了,如果是我,我寧可手底下八成是這樣的人,也不希望是那種十萬斤賑災就十萬斤發放的老實人。」

    「老實人如何了?」

    「老實人沒如何啊,就是萬一如果朝廷那邊突然斷供了,他們也會跟着一起抓瞎。」宋北雲哈哈大笑幾聲,然後說道:「老實人嘛,你抓不到把柄但卻實實在在的出了事。你說這樣的人吧,不太老實可偏偏他手下不一定會出事,你說這事有意思吧。」

    丁相大概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卻也是暗暗嘆息:「這個世道……」

    「丁相,挺好了。餓死人是底限,只要他的恪守底限,就已經是個好官了,說實話有些事真的不能非黑即白。你說那驛丞說錯了么?其實也沒錯。你說這縣令錯了么?說實話,我很是欣慰啊,要是天底下的官都是這麼聰明的,那大宋有沒有你我又能如何?」宋北雲長舒了一口氣:「怎麼辦?那十萬斤糧食,丁相換是不換?」

    「換!」丁相咬了咬牙,憤恨的說道:「去催人取貨!」

    宋北雲笑得格外開心,看到丁相這樣有風骨的讀書人吃癟,那可真的是太讓人高興了。

    丁相此刻心中一定彆扭極了,分明對方乾的事是他所抵觸的,但卻非得咬着牙配合,這種擰巴的感覺估計能讓他當天晚上就便秘。

    可事情就是這樣,如此這般無處說理,真的是要抓典型,這個縣令當場砍了一點問題沒有,但就像宋北雲說的那般,若真的按照那些「老實人」法子,如果朝廷那邊銜接一旦出現問題,就真的會出大問題。

    所以在律法和人命之間權衡許久,這位號稱大宋最高的青天也只能捏著鼻子把這般違法給認下了。

    現實和理想的混合雙打,讓這位快要六旬的老漢,一時間顯得格外落寞。

    「丁相啊,莫要如此。」宋北雲擺手道:「以人為本,以人為本。千萬不能太過教條。」

    「小子!」丁相冷哼一聲:「還輪不到你來教訓老夫!」

    說罷,丁相就像使小性子一般鑽入了馬車之中,再也不露面了。

    而宋北雲抬頭看向天空,吹了聲口哨,卻是一身的輕鬆,就連燥熱的秋風都顯得格外清爽了起來。

    丁相坐在馬車中聽到宋北雲近乎調侃的口哨聲,他仰面朝天,靜靜的看着馬車的車棚,心中反覆問著自己幾個問題,但卻始終苦尋無果,痛苦便洶湧而來。

    「丁相,別琢磨啊!千萬別琢磨,我要是不能把活蹦亂跳的您給帶回去,趙總能將我現宰了生吃!」

    丁相聽到宋北雲在外頭嚷嚷,好氣又好笑,他撩開帘子喊道:「莫要煩人,老夫打個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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