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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白紀略 - 第52章 關山之固,不堪人心之險(2)字體大小: A+
     

    近月來,遼東大捷的邸報一封封傳回京都,先是新城鎮軍長驅直入遼東,大破鮮卑勁旅,沒過幾天便又有捷報傳來,左安君千里奔襲遼南,殲敵三萬,兵圍重鎮平郭!

    值此大捷,巡檢司早已撤了宵禁,達官貴人彈冠相慶,徹夜宴飲!

    還未待貴人們醒酒,剛剛又有捷報傳來,左安君不費一兵一卒,勸降了晉人一個什麼昌黎郡王,帶着鮮卑人獻關投降了!

    王上親征大軍旦夕便可進駐平郭,大高句麗國曆經十六代君王,夢寐以求近百年的富土遼東,即將划進版圖!

    國運如此昌盛,不僅王公貴胄,乃至販夫走卒,無不感懷激昂遙賀聖君,丸都城闔城歡騰,城中一時酒貴!

    所謂盛世光景,不過如此了!

    舉城歡慶之下,便連往日跋扈刻薄的巡檢司衙役,也懶的去做惡人,遇有酒醉犯事之人,便只相視一笑聽之任之,甚或上前同飲一盞,又有何不可?國運昌隆嘛!

    整個巡檢司衙門,上上下下,倒是難得的清閒起來。才過午時,一干吏員便已三五成羣訂好了晚上宴席,更不乏有心計者已在籌措着調往遼東當差,漢家繁華富庶豈是丸都可比?而消息最靈通的,已然打聽到遷都在即,哪個還有心思窩在衙門裡應差?

    能進巡檢司衙門的,大多出身豪門世家,都是丸都城裡的紈絝子弟,平日裡就懶散不聽調度,而這幾日,更是有理有據了,當值飲酒都成了常事!

    對於下屬們的懈怠散漫,高越素來懶的約束,如今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多言。按常理,他爲官如此和善,應該左右逢源纔是,卻偏偏經常有人挑他毛刺!

    其中最刻薄的,便是當朝輔相,涓奴部的撒許。

    要說這撒許在往常裡,是連正眼也不看高越的,最近一段時間卻似中邪一般頻頻找茬,每天都要當面呵斥高越一番!

    呵斥理由每日不同,諸如御下不嚴、放任自流、混天度日、抽稅不利、地方不靖等等。甚至還責怨稅丁們有一日開城門的時辰提前了半刻鐘,爲了這半刻鐘的雞毛蒜皮小事,二品輔相撒許直接動手掌摑了同是二品大員的高越!

    總之,撒許就一個意思,你高越這巡治緝檢司都督當的不稱職!再不好好作爲,別說官帽拿走,便連腦袋也一起拿走!

    撒許這話撂的狠辣決絕,卻忘了高越乃是先王親侄,當今王上嫡親堂兄,五大族之灌奴部的族長!

    當朝輔相,真是有些霸道凌人了!

    但涓奴部如今權勢滔天,左安君開疆拓土,撒許執掌朝堂,太后坐鎮後宮,誰人敢忤逆分毫?別說一個母族失了勢的高越,便是絕奴部國朝柱石高奴子,也只能給周仇做個副帥!

    所以高越也只能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縱然捱了打,半句怨言也不敢說!

    每日裡被撒許呵斥的膽戰心驚,偏偏衙門裡那些紈絝一個個也不是好惹的,怎麼管束?

    高越兩頭受氣,也只無可奈何。

    他非常清楚,自家灌奴部這個巡治緝檢司都督的肥差,被涓奴部盯上了!

    丸都山城巡治緝檢司,京都頭號大衙門,號稱有五千衙役,並掌京畿左近鄉勇團練,幹着緝捕盜匪、設卡抽稅的差事,負責京畿內外一應治安綏靖,平日裡連丸都城的城門開閉,都是巡檢司的稅丁協管!

    可這個都督,是當年灌奴部以闔族之力保下來的!是以西安平烏骨軍鎮換來的!

    高越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咒怨毒罵!

    你涓奴部巧取豪奪,奪走了西安平,奪走了烏骨軍鎮,這十年來,你涓奴部從我灌奴部手中奪走的土地人丁錢帛,還能數清麼?便連一個唱曲的女娘,周仇也跟我搶!

    如今是要拿走這個一司都督麼?豺狼之貪,無止無境啊!想要直說便好,使這些伎倆逼迫,算什麼本事?

    無非仗了太后的勢而已!

    但他卻也只能暗自罵罵出出氣。爲了少讓人挑刺,每日裡越加謹小慎微,放衙之後便回府休息,讀書練字以養心性。

    他不僅識漢字通漢話,更常常研習漢家典籍,上月重金購得一部漢家史書,名爲《漢書》,記載的乃是漢人前朝的人物典故。沒幾日他便從頭至尾通讀一遍,閱後仍不釋手,每每扼腕嘆息,尤其愛讀王莽列傳,左右無人時,他甚或破口大罵,外戚專權,國將不國!王莽未篡尚且謙恭,某些人連王莽都不如!

    今日從早晨起,高越左眼皮一直莫名亂跳,便沒停過,他只當能有好運臨頭,誰料照例又被撒許大罵了一通。

    這回撒許竟要他這一司都督,親去城外鄉下巡檢綏靖,居然還安排了相府一個奴才隨行督視!說但凡發現鄉里左近有生人出沒,萬不得擅自驚擾詢問,必得回京來報!若有差池,非摘了他高越腦袋!

    去他孃的!

    有本事把灌奴部的腦袋都摘了!

    高越心裡煩躁,未時不到,便早早的放衙回了府,準備好生休息以待明日下鄉巡檢。

    剛進家門卻見兩個奴僕一身酒氣,搖搖晃晃的朝小廂房裡閃進去,他頓時怒不可遏,衝着小廂房大吼一聲:“混賬!滾出來!”

    貼身隨從臉色一變,連忙進房將那兩個醉鬼揪了出來。

    這二人午間小酌了幾杯,本也沒喝多,此刻見老爺發怒,早就嚇醒了酒。二人跪在地上一頓磕頭賠罪,卻是怎麼也琢磨不透,究竟哪裡招惹了老爺,動了這般怒氣!

    老管家聞訊趕來,劈頭蓋臉的便遭了高越一頓叱罵:“幾個下人大白天的就敢胡亂灌酒,你怎麼管的事!當我家是外面勾欄酒肆麼!我堂堂高府還有無規矩!這兩個奴才給我杖責二十,不,五十!打死了找地埋了,打不死趕出府去!”

    “老爺,恕罪!”

    “老爺,饒命!”

    兩個人跪在地上已經嚇癱,沒命的磕頭求饒,高越卻是愈加生氣,放聲大喝道:“還不快拖出去!今後誰再敢當值飲酒,以此爲戒!”

    老管家瞅了瞅趴在地上的二人,心中極是不忍,這倆人向來忠厚勤快,怎能因爲多喝了兩杯酒,便處以極刑?再說了,近日來遇逢大捷,闔城上下誰不多喝幾杯!

    當下腆着笑臉求情道:“老爺息怒,最近城裡都在慶賀,喝上兩杯也算忠君體國了,求老爺看在他二人忠心耿耿的份上...”

    啪!

    老管家話未說完,便被高越一個耳光扇暈了,他捂着腫起的老臉,驚恐的望向主子,顫聲道:“老爺...”

    “別人我管不着,”高越一臉陰森,一字一頓說道,“我自己家的奴才我都管不着了麼!”

    “老爺!”老管家噗通跪了下來,老淚縱橫,“老爺息怒!”

    這個老管家從高越父親在世時,便在高府做管家了,是看着高越長大的,對主家忠心耿耿,平日裡高越和夫人都以連叔相稱,在府中地位超然。這被高越一個巴掌下去打出了滿嘴的血,真真三十多年沒遇過這樣的事了!

    看着老管家那一臉淚水混着血水,高越火氣終於稍稍遏住,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無名火,只是看人去喝那什麼國運昌隆慶功酒,他就犯惡心!

    正僵在那兒,他夫人也聞訊趕了過來,連聲說道:“老爺,我正要遣人去衙門尋你呢,演兒來信了!”

    “哦?”聽聞獨子來信,高越心情頓時好轉,也懶的再搭理幾個僕人,“信上說什麼?”

    高越夫人笑道:“信是演兒同僚仲室將軍送來的,午間纔到府上。演兒註明了父親大人親啓,我哪敢先看,還不是要等到老爺來拆開!”

    她又衝左右吩咐道:“狗子,快把連叔扶進去擦擦傷,連叔你也是的,以後好好管教這些下人。”

    “是的是的,夫人!”老管家連忙點頭答應,直到目送着高越回房,才嘆了口氣,他知道主子近來犯小人,心情自然是抑鬱的,只道老爺能出出氣,自己挨頓打也值得!

    他轉頭朝那兩個趴在地上的僕人罵道:“殺千刀的,算你們命大!哎,都看什麼熱鬧,這幾日都機靈起來!狗子你扶我做什麼,還不快去請那兩個軍爺,老爺看完信,定然要找他們問詢公子近況!”

    老管家不愧是瞭解主子的,高越進了書房,連一刻鐘的時間都不到,便傳出一聲急喝:“來人!來人!”

    老管家匆匆擦淨了臉,推門而入,笑着問道:“老爺什麼吩咐?”

    “送信之人呢?”高越晃着信,顫聲問道。

    “在客房休息吶!好酒好菜款待着呢,我這便去請。”老管家一邊說着,一邊朝主子看去,卻見主子臉色竟一片慘白,慌忙問道,“老爺可是身體不適?”

    高越嘶啞喊道:“去給我捆過來!”

    老管家一臉錯愕:“捆?捆誰?送信的兩個軍爺?”

    “帶着府上甲兵,送信的有幾個給我捆幾個!還不快去!”高越氣急罵道。

    老管家還從未見過老爺如此動怒,連忙答應:“是,是!”

    可是纔要轉身出門,便又被叫住,老管家向主子望去,只見主子捻着鬍鬚似是強按怒氣,不知在想什麼。

    高越沉思一陣,竟又心平氣和說道:“別捆了,還是請過來吧,你帶人在門外警戒便是,不要再驚動其他人!”

    老管家聽的心驚肉跳,主子雖然心平氣和,但他已經聽出了主子的騰騰殺氣,當下心裡也有了數,臉上一沉:“老奴有數了,老爺放心。”

    “不妨先客氣一點。”高越嘆了口氣,又提醒道。

    他最大的驕傲和希望便是高成演這個獨子,一表人才文武雙全不提,年紀輕輕便已做到了鎮北牙營左統領。

    但近來京都有些不好的傳言,讓他心煩意亂,今見來信,心情總算稍稍平復。回到書房,便迫不及待的將信拆開,但才掃了兩眼,便僵住了。又反覆覈查了字跡,是他兒子筆跡,更有一處他父子二人通信的暗記,這信是他兒子親筆手書無疑了!

    那信上僅只寥寥四句話:兒命握於來人手中,生死繫於大人一念之間,兒不孝,盼父三思慎思!

    高越第一反應就是兒子遇到了綁票,竟然綁到了巡檢司都督家裡,便連毛賊也欺負到老子頭上了麼?!

    他登時大怒,但稍一平復了心情,便猜到事有蹊蹺,只看來人有何目的了!

    不稍一會功夫,老管家便帶了兩個人進來。

    高越屏退僕從侍衛,讓了二人坐下,當先一人他認識,叫做仲室紹拙,此人小族出身,竟忝居鎮北牙營右統領。另一人戴着笠帽,帽檐壓的很低,這種藏頭遮面的江湖草莽,高越見得多了,此刻哪有心思斥責這廝不懂禮儀。

    他只盯着仲室邵拙,慢條斯理問道:“說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仲室紹拙嘆了口氣,用漢話開門見山說道:“說來慚愧,俺們兩萬精兵,在平郭城下,大敗於晉國昌黎郡王司馬白之手。新城鎮軍和烏鎮鷹兵全軍覆沒,高督和左安君被昌黎郡王臨陣梟首,左統領和某,便做了昌黎郡王的俘虜。”

    高越一怔,隨即前仰後合,哈哈大笑,揶揄道:“荒唐!荒唐之至!”

    高越這種反應似在仲室紹拙預料中,只見他從包裹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擺到了高越桌上,緩緩說道:“都督請先過目。”

    高越狐疑的打開盒子,心裡咯噔一跳,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盒子裡面所放乃是一面青銅令牌和一枚玉刻私章,他連忙逐一拿起反覆甄別,越看愈加迷惑。他自然是識貨的,青銅令牌是絕奴部族長曆代相傳信物,玉刻私章是涓奴部歷代族長信物,分別爲高奴子和周仇貼身所帶,須臾不敢離身,此刻竟出現在了自家書桌上!

    那麼仲室紹拙方纔之言,是真的了?伐遼先鋒大軍居然全軍覆沒!難怪城中近來流言暗起,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啊!

    “都督,這兩樣信物,可是贗品?”仲室紹拙笑着問道。

    高越凝視着仲室紹拙,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不自覺的隨着仲室紹拙,也用漢話問道:“這是何意?”

    “不是贗品便好,都督可還覺得荒唐可笑麼?”

    “你究竟何意?”高越端直了身子問道,“荒唐之事,豈怨人笑?你拿着兩塊牌子,便能危言聳聽?兩萬精銳說沒就沒了?還臨陣梟首左安君和高大都督?他倆是醉酒上的陣嗎?”

    “不說清楚來龍去脈,都督怕還有疑惑,我可爲都督敘說一二,相信都督必然有興趣聽上一聽,”仲室紹拙微微一笑,“此役昌黎郡王扭轉乾坤,雷霆手段讓人歎爲觀止,紹拙心悅誠服,自此甘爲殿下馬前卒!此役......”

    仲室紹拙將司馬白如何全殲鎮北牙營,又如何縱橫無間,撬動羯人、高句麗和封抽三家聯盟,再掘河水淹封抽大營,引的周仇和高奴子襲擊封抽,最後卻聯合封抽全殲了高句麗先鋒大軍,繪聲繪色的都說與了高越知曉。

    更將司馬白太白經天之奇,冰白異瞳之異,講成是神鬼運道、天威使然,聽的高越手中茶湯涼了也忘記喝,只呆呆的將茶盞捧在掌中。

    高越聽的心驚肉跳,一向闇弱的晉室皇族竟出了司馬白這般天縱奇才的人物!既有此人統帥遼東鮮卑漢人兵馬,大高句麗開疆擴土的宏願,怕要打一個疑問了!

    他一邊聽着,一邊在心中揣摩算計,伐遼乃是傾國力而爲,現半道遭逢大挫,可還有挽回餘地?王上主力大軍現況又是怎樣?

    兩軍交鋒至此,已是你死我亡局面,以周仇和高奴子之地位,尚且沒有轉圜餘地而被臨陣梟首,那自己兒子既已落入敵軍手中,定然性命難保,敵軍又爲何會千里迢迢找上自己?

    但在震驚之際,一片混沌之餘,他心中卻又有一絲難言的狂喜,若非他素來城府深涵養好,幾乎要放聲大笑!

    周仇老賊,竟然死了!

    好一個昌黎郡王,好一個太白經天,好一個異瞳妖孽,乾的漂亮!

    但他嘴上卻是不屑道:“你帶着我兒手書和兩枚印令千里迢迢來此,一番絮絮叨叨,莫非就是來吹噓你新主子有多麼威武?”

    “這些只是敲門磚而已,不然如何能讓巡檢司都督,堂堂王族貴胄,灌奴族長,靜心聽我一言?”那個戴着斗笠,一直未語的人,終於開口說道。

    高越收回心思,朝他看去,剛要問閣下藏頭露尾究竟是誰,便見那人緩緩摘下了斗笠,泰然朝自己望來。

    高越定睛一看,心中一驚,手中茶盞哐的跌落書桌,浸溼了書簡。

    那人一笑,站起身來,徑直走到高越桌旁,隨手拿起被茶湯浸溼的書簡。

    他看了兩眼,卻是眉頭一挑,笑呵呵說道:“好一個王莽列傳,如此說來,我爲貴國除一巨賊,閣下應該好生謝我纔是。”

    高越盯着那隻妖異的冰白瞳眸,背脊突然襲上一陣陰冷,不禁打了個寒顫!但心底卻莫名其妙的燃起一團熱火,便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心底最深處爲何如此興奮!?

    高越一腹之言,話到嘴邊,只是變成了悠悠一嘆:“一邦統帥,孤入虎穴,好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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