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一眾領導都眉頭緊皺，有的拿著報紙看個不停，有的捧著茶杯默不作聲，還有的抽著香煙吞云吐霧。

終于，居主位者咳嗽兩聲說：“都講一講吧，大家暢所欲言。明天就是正式簽約日期了，健力寶是不是該賣給張海，今天必須討論出一個結果來。”

“賣啊，肯定賣，早就談好的事情。收購協議都簽了，消息也對外公布了，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反悔？”

“不能簽，簽了會犯錯誤的。從昨天到現在，酒店里起碼來了二三十個記者，萬一張海真的資金有問題怎么辦？”

“我專門咨詢過一個經商的朋友，張海的凱地系實力非常雄厚，1個億的資金隨隨便便都能拿出來。至于報紙和網絡郁悶，肯定是李經緯在背后操作。各位同志可別忘了，一個多月前，我們打算把健力寶賣給新加坡企業，李經緯也是通過制造媒體輿論來搞破壞的！”

“對，這次報紙和網絡都鬧得很兇，肯定是李經緯在暗中搞鬼，他就是想自己把健力寶買下來。還住進醫院玩什么苦肉計，我認識他已經快10年了，他那套把戲我不知道？”

“問題是社會輿論怎么應付？”

“社會輿論別去管它，總不能因為有人議論，咱們就都不做正事了吧？這回必須賣掉，否則下次找到新買家，李經緯還是會搞出這種鬧劇。”

“這次不一樣！你們沒看報紙嗎？凱地系的背后是外資基金，如果我們把健力寶賣給張海，今后但凡出了什么問題，大家都是會受到影響的。那幫搞金融投機的不靠譜，你看前兩年中科系多風光，炒股的誰不知道‘K先生’？現在說完蛋就完蛋，一口氣判了六個主犯，‘K先生’更是直接失蹤了！”

“老梁對這些東西很熟？”

“我偶爾也會炒股嘛，但你們別誤會啊，我是用自己的工資炒股，屬于小打小鬧。就我這個業余玩票的股民，都知道凱地系是大莊家，他們操縱那支股票，那支股票就會應聲大漲。我就怕張海買了健力寶以后，真的操作上市，然后轉手就賣掉套現。最后中國第一民族品牌被搞砸的黑鍋，全都要在座的各位領導來背。”

“那怎么辦？總不能賣給李經緯。”

“對，堅決不能賣給李經緯。他要是把健力寶買下，我這個官就不當了，也當不下去了！”

“是啊，李經緯太霸道了，他就是三水的土皇帝。”

“賣給娃哈哈或者喜豐怎么樣？李經緯不是也對記者說，他寧愿賣給娃哈哈和喜豐，也不愿賣給張海嗎？”

“你信他的鬼話？他說這種話，無非是想把交易搞黃，回頭過來又肯定不認賬了。這次必須快刀斬亂麻，簽約就是個了結，我們已經拖了一年，不能再往下拖了。”

“……”

糾結討論了好半天，雖然各說各話，但基本有了結果，那就是堅持原定方案。

有句話叫“一個巴掌拍不響”，雖然并非絕對，但很多時候還是有道理的。

三水政府的問題很大，比如為了提高就業率，規定健力寶的正式員工，必須有45%以上是本地人。這個條件無可厚非，但操作空間太大，導致大量有裙帶關系的人被安插進來，甚至掛著中層和基層干部的職務吃閑飯。

以健力寶的雄厚財力而言，養幾百個閑人根本不算什么。如果換成宋維揚，在無法改變現狀的情況下，肯定會變壞事成好事，把這些閑人當成交好當地官員的紐帶。

但李經緯卻膨脹了，他沒把三水官員放在眼里，卻又不得不忍受這種事情。于是他在養閑人的同時，還各種公開表示不滿，甚至當著官員的面發脾氣，最后鬧得雙方都不愉快。

李經緯又是獨裁君主式的管理，上千萬的資金說砸就砸，完全不給任何人打招呼。

對于這種，三水政府害怕李經緯轉移資產，更害怕健力寶變成私有企業。于是千方百計阻撓健力寶上市，加強對健力寶資金的管控，讓李經緯感到處處都遭受掣肘。而事實證明，三水政府的擔憂確實很準確，李經緯就是要借上市改變公司性質，確實想要轉移資產，從而脫離當地政府的控制。

矛盾就這樣一步步激化，三水政府也想過緩和關系，但李經緯卻無法忍受，干脆籌劃把健力寶總部搬去花都——此舉使得雙方直接撕破臉，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再加上李經緯目無領導、霸道無比，多次讓這些官員丟面子，公事矛盾直接演化成私仇。

歷史上，健力寶都賣給張海了，李經緯都氣得住院了，三水領導還不善罷甘休，直接起訴李經緯轉移資產、貪污**，最后判了有期徒刑15年！

“舉手表決吧，同意的請舉手！”

超過90%的官員立即舉手。

“反對的請舉手。”

沒有一個舉手。

“那剩下的同志就是棄權了，我宣布……”

就在此時，突然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主持會議的領導皺眉道：“進來！”

一個青年小跑入內，在會議主持者的耳邊嘀咕一陣，后者咳嗽兩聲說：“咳咳，喜豐董事長宋維揚先生，率領談判團隊親自來三水了。另外，健力寶的各地區經銷商也來了……嗯，代理商就在外面馬路上。”

如果說史育柱的牛逼，在于破產之后，其核心團隊還不離不棄。那么李經緯的牛逼，就在于他建立了全中國空前絕后最忠誠的經銷商隊伍！

歷史上，當聽說張海被老祝趕走，并且還要拆賣健力寶的時候，這些經銷商做出了讓人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們派出代表團隊，奔赴三水與政府談判，只求不要讓健力寶破產。如果健力寶資金有困難，經銷商們愿自籌2億元現金，幫助健力寶恢復生產和發放工資。

那時的健力寶已經離死不遠了，經銷商們的利潤也不錯，如果不是對這個品牌愛得深沉，誰又能做出這種選擇呢？

當然，對于統一集團而言，健力寶的經銷商肯定是天底下最可惡的。為了爭奪市場，健力寶經銷商時常上演全武行，逮著統一的經銷商就是各種暴打，甚至喜豐的經銷商和區域合作伙伴也被打過。

在健力寶經銷商眼中，其他品牌的飲料都是垃圾，只有健力寶天下第一，他們死也不會換經銷品牌。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10多年前靠健力寶起家，這個品牌對他們來說，既是青春又是事業。

聽說健力寶要被別的企業收購，他們表示無所謂，能繼續做下去就好，誰來當董事長都沒關系。

但現在的情況是，張海被曝光了真實面目，健力寶很可能會被搞死，這些經銷商立即就坐不住了。當然也有宋維揚和李經緯暗中推波助瀾，才讓這些經銷商迅速集合起來，抱團殺向三水這邊討說法。

此時此刻，一向喜歡動武的健力寶經銷商們，用非常文明的方式靜坐在馬路邊上。他們不吵不鬧，也不喊口號，但卻舉著各種各樣的橫幅：

“強烈反對賤賣健力寶！”

“誓與健力寶共存亡！”

“中國第一民族品牌不能被外資控制！”

旁邊還有不少記者在拍照，一個經銷商語氣激動的對記者說：“我是從85年開始代理健力寶的，健力寶是中華民族的驕傲，是第一個把廣告打到美國帝國大廈的。健力寶讓我成為萬元戶，讓我成為百萬富翁，我對健力寶心存感激！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健力寶淪為外資控制的品牌，不能讓中華民族的驕傲，淪為莊家收割股民的工具！一想到健力寶以后的東家有外資支持，你讓我怎么喝得下去？只要三水把健力寶賣給張海，我就選擇退出，今后再也不代理健力寶了！”

“對，只要張海買下健力寶，我們這些經銷商就不干了！”旁邊的老哥們紛紛附和。

記者心中感慨不已，他已經打好了腹稿：“健力寶有著如此忠誠的經銷團隊，為什么會落到現在的地步？事實上，據記者多方了解，健力寶的資金狀況一直很健康，比當下大多數的企業都更健康。如果當地政府和企業管理者能夠同心協力，健力寶絕對能夠風光再現……”

健力寶的財務狀況確實健康，甚至從某個角度來說超過了娃哈哈。只要剔除掉那些李經緯瞎折騰的項目，宋維揚買下來之后，都不用從喜豐調集資金支援，健力寶自身就能不斷造血發展。

……

醫院，住院部樓下。

宋維揚下車的一瞬間，就有至少30名記者圍上來采訪，好像這些記者不是喜豐請來的，而是自己跑來的，又恰好偶遇宋維揚的一樣。

“宋老板，你是專程來看望李總的嗎？”一個記者問。

宋維揚表情嚴肅而悲切：“是的，我跟李總是好朋友。去年三水想把健力寶賣給喜豐，也是因為我和李總的私交，我才選擇放棄了收購方案。前兩天我聽說李總住院了，所以就親自來慰問一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幫忙的。”

另一個記者問：“喜豐會出資幫健力寶解決困難嗎？”

宋維揚搖頭說：“健力寶的資金不存在問題，所以根本不用喜豐幫忙，真正的問題屬于政企矛盾。2000年低，我在文萊參加亞太經合組織CEO峰會時，有個小組議題就是如何處理****。這是個非常大的商業課題，不僅在中國存在，在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存在。作為一個企業家，我非常重視這個問題，喜豐也會引以為戒，搞好跟各地政府的關系。”

“那喜豐會收購健力寶嗎？”又有記者問。

宋維揚冠冕堂皇地說：“我跟李總是好朋友，如果喜豐現在站出來收購，明顯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從個人感情來講，我希望李總能繼續帶領健力寶走得更遠，也希望喜豐和健力寶能夠共同撐起中國飲料民族品牌的明天。”

那記者追問：“所以，喜豐不會收購健力寶嗎？”

宋維揚又微笑著搖頭：“我這次來三水，除了看望住院的李總，也是接到李總的求救電話而來。李總在電話里對我說，健力寶是他的孩子，一個養了18年的孩子。就算要把孩子送人，也要送給可以信賴的人，給孩子找一個值得托付的養父。”

“所以喜豐還是要收購健力寶？”記者問道。

宋維揚說：“這得看三水政府的意向，畢竟三水政府擁有健力寶75%的股權，我希望盡可能的調節各方矛盾。如果三水政府和李總的矛盾能夠化解，那么喜豐也情愿退出，讓李總繼續帶領健力寶健康發展。”

“那你對凱地系和張海怎么看？”記者又問。

宋維揚皺眉道：“在中科系解體之后，凱地系與德隆系是公認的中國股市兩大莊家。他們的操作方式我不該進行置評，也不存在歧視和詆毀，畢竟金融行業也能促進工商業的發展。但從我僅有的金融知識而論，我不得不提醒張海先生一句，他的一系列動作非常危險，資金鏈隨時都有可能崩掉。眾多周知，現在股市大環境不行，再精妙的金融操作手法，也不可能讓資金和利潤無中生有。”

記者連忙問：“宋先生，您是大陸和港城公認的股神，你覺得這一波大熊市會持續多久。中國剛剛加入WTO，能夠拉升股市，扭轉現在的局面嗎？”

“個人見解，純屬個人見解，我下面說的話僅供參考，”宋維揚反復強調，“中國加入WTO，會讓中國經濟開始騰飛，工商業迅速繁榮起來。但越是這樣，股市就會愈發慘淡，因為中國的股市不健全，經濟和股市大盤漲跌不存在必要關系。在加入WTO之后，中國的熱錢將會流入制造業、房地產和基礎建設，股市反而會變得愈發冷清。我給各位股民的建議是，什么時候房價突然下跌，什么時候制造業發展減速，那大家就可以進入股市了。”

宋維揚和記者邊問邊打，一大群人很快就來到病房。

“李大哥，委屈你了！”宋維揚快步走到病床邊上，握著李經緯的手感慨不已。

李經緯是真的委屈，不但在三水政府那邊受委屈，也因為必須和宋維揚這個小年輕合伙演戲而委屈，他當年可是中國最風光的企業家之一，虎落平陽被各種犬欺啊！李經緯黯然落淚，半真心半假意地說：“你來了就好，你來了就好！”

病房已經被記者塞滿了，有的甚至站在外邊過道上。在這些記者的眼中，眼下這一幕，怎么都感覺像劉皇叔白帝城托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