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思明往酒吧深處那條長廊里走的時候，他先把手機調成了震動模式，然后放到了胸前衣服里的夾層。

　　手機鈴聲的響起，很有可能會引起某些失控者的躁動。所以要想進入長廊里邊，必須將手機靜音，這也是規矩。

　　其實鄭思明沒告訴方哲，每家“餐廳”里，都有一個地下室，除了經理在里邊，同時也會有更多的失控者在里邊。

　　有些，不適合出現在樓上。

　　長廊盡頭，有一道暗紅色的雙扇大門，鄭思明就站在門口，也沒伸手敲門，也沒發聲詢問，他只是站在那，然后將頭微微抬起。

　　大門上方，有一個閃著細微紅光的白色攝像頭，可以透過光滑的鏡面清楚看到里邊正在伸縮的鏡頭。

　　大概兩秒，暗紅色的雙扇大門從里邊打開，兩名穿著西裝戴著墨鏡的男人走了出來。

　　兩名西裝男一句話也沒說，鄭思明自覺的舉起了雙手。

　　進入地下室，需要搜身，確保沒有攜帶任何威脅性武器，和一些容易讓失控者產生情緒失控的物品。

　　搜身完后，他隨著兩名西裝男走了進去，大門再度關閉。

　　一名西裝男留在了門邊守著，另外一名則是領著鄭思明繼續往里走。

　　里邊，很寬敞，擺放著許多張餐桌，桌上有冒著熱氣的食物，有各式各樣的飲料，不像是酒吧，倒像是自助餐的感覺。

　　唯獨，舒緩的音樂和樓上是一樣的。

　　只是，那些食物和飲品看起來有些不太正常，銀色盤子里裝的，有昆蟲，有一坨又一坨的黃色，也有玻璃，鐵釘等。玻璃杯里，有裝滿的骯臟污水，有沙子，也有其他不知道是什么，各種顏色的液體。

　　鄭思明皺著眉頭，他回憶起了一些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往事。

　　手腕上的手表，震動了起來，他的臉色這才好了許多。

　　西裝男挺直著腰桿在前頭領路，鄭思明慢慢的跟在他的后頭，這個地下室實在是太大了，里邊容納著許多人。

　　他經過了一個正在抱著樹干狂親的老人，也經過了一個在垃圾堆里打滾的男人，還經過了抱著各式各樣制服狂笑的女人。

　　有一個不停將穿在身上的大衣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的赤身男人從鄭思明的面前跑過，一邊跑還一邊笑。也有一個不斷哭泣的女人沖著鄭思明揮手，然后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

　　怪異的失控者，實在太多，這里仿佛就是他們盡情發泄心中一切的樂園。

　　仿佛，群魔亂舞，仿佛，人間荒誕。

　　但沒人會歧視他們，也沒人會重視他們，這里的人在彼此的眼中，反而是一個正常人。

　　鄭思明面無表情的繼續走著，盡頭的墻壁，有著一扇小門，像是鑲嵌在了墻上。

　　西裝男來到了門邊，搖動了一下門框上掛著的一條黑色繩索。

　　棕色的小門自動打開了，黑衣人一手五指伸直并攏，手心斜向上，另一手橫擺在腹部，做了個十分優雅的請進姿勢。

　　鄭思明點了下頭表示感謝，隨后抬步走進屋內。

　　小門，自動關閉，西裝男沒有跟進來。

　　屋內很亮，天花板上密密麻麻裝著許多盞燈，照得鄭思明有些暈眩感。

　　里邊擺著一張辦公桌，一個有些微胖的中年男子就坐在老板椅上，他戴著墨鏡，梳著中分油頭，穿著咖啡色的格子襯衫。

　　“你好啊鄭搜查官，咱們又見面了。”中年男子露出笑容，他伸手指了一下桌子邊沿擺放的那副墨鏡道：“抱歉，墨鏡就在那邊，自己取吧。”

　　鄭思明坐了下來，他剛想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巾，對方卻提前遞來了一包濕紙巾：“用酒精消毒下，會更干凈。”

　　“謝謝。”鄭思明伸出兩根指尖捏住濕紙巾的包裝袋，然后撕開，再用同樣的方式捏住紙巾的一角，取起墨鏡輕輕地擦拭著。

　　中年男子笑意更濃：“果然在異常處理局就是好啊，怪癖的嚴重程度并沒那么快的加深，倒不像我們。”

　　“咱們有多久沒見了，我記得上次你來龍石市辦案，應該是兩年前吧，那時候你還是個新人。”

　　鄭思明沒有回話，他本來就臉小，戴上墨鏡后，半邊臉都被遮住了。

　　“哈哈哈，似乎這個墨鏡對你有點大。”中年男子笑得很開心，甚至鼓起了掌。

　　“張經理，龍石市來了幾個危險級別很高的失控者，你知情吧。”鄭思明沒有理會中年男子，直接開門見山。

　　被稱為張經理的中年男子笑容瞬間凝固，隨后逐漸冷了下來，只見他推了下墨鏡，微微歪頭道：“最近‘酒8’外邊，多了不少你們局里的眼睛呢。”

　　“因為龍石市來了幾個危險級別很高的失控者，并且就在你們本地也出現了一名疑似擁有‘磁域’能力的失控者，對你們的監視等級只能調成二級深綠標識，這也是為了保護你們。至于你們的風險等級還是最輕微的待觀察狀態。”鄭思明語速緩慢，一臉的平靜，哪怕坐在自己對面的男子不斷地散發出磁場的波動，借此向自己施壓。

　　收容監管部的監視等級，其實是一個圖標，每次下達監視任務時，都是直接發送這個圖標給各個監視小組的組長。

　　二級監視等級是一枚深綠色的圖標，代表著需要對某個區域或是人物，安排數量不少于十人的監視，各個成員需要做到每三天向部門進行一次監視匯總報告。

　　一般正常情況下，異常犯罪處理局對于“餐廳”的監視等級，都是一級淺綠色圖標，三至五人監視，每個月匯報一次就好，無特殊情況甚至都不用匯報，人員也可以視情況減少到一至兩人。

　　張經理似乎對于鄭思明的回答不太滿意，他冷哼了一聲：“呵，為了保護我們？你說的話你自己信么？”

　　“不信。”鄭思明搖了搖頭，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被方哲傳染了，如果換做以前，面對這個問題他只會沉默。

　　顯然，張經理聽到這個答案，也微微愣了一下，隨后發出爽朗的大笑聲：“哈哈哈，我以為你沒有多大變化，看來人果然還是會變的啊。”

　　他收起了自己散發出的磁場波段，然后拉下墨鏡，用著那雙完全發白的眼睛“看”著鄭思明道：“把監視等級降低和以前一樣，我給你想要的情報。”

　　鄭思明搖頭：“我做不了主。”

　　張經理似乎也猜到了這個答案，他表情沒有變化，只是伸出雙手對著鄭思明攤開手心繼續道：“那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關于異裝癖失控者的，一個是關于戀物癖失控者的，你選哪個？”

　　屋內，如正午耀日般亮堂，溫度，卻快速降了下來，仿佛都要將流動的空氣凝結在一起。

　　鄭思明雙眼充血，他看著張經理攤開的雙手，拳頭死死地捏緊。

　　手腕上的手表再度震動了起來，頻率比先前的那次還快，甚至響起了“嘀嘀嘀”的警報聲。

　　他身上的寬松古裝，也跟隨著手表的震動而鼓動起來，像是里邊被灌了氣。

　　張經理絲毫沒有表露出恐懼的神色，反而有些期待。

　　不過這時，鄭思明胸前傳來震動，是他的手機響了。

　　室內的溫度，開始恢復正常，手表安靜了下來，不斷鼓動的服裝也平靜了下來。

　　張經理所期待的事情沒有發生，他明顯有些失望。

　　“抱歉，接個電話。”

　　鄭思明看了眼2.4英寸的手機屏幕，來電的是彭志專，他按下了接聽鍵，隨后，就聽到聽筒那邊，傳來較為驚恐的聲音。

　　“不。。。不好了。。鄭。。鄭搜查官，2號樓的那間屋子，突然憑空出現了一具尸體！”

　　。。。。。。

　　當方哲看到鄭思明從酒吧里端走出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仿佛看到了耶穌。

　　他很想問一句，我忍了半小時，你知道我這半小時是怎么過的嗎！

　　那個受到方哲精神污染的中年男子也仿佛看到了救星，他趕緊站起身子攔在了鄭思明的面前，強擠出笑臉說道：“暗號！”

　　哪知，鄭思明只是沉著個臉：“滾。”

　　中年男子委屈巴巴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文靜的女生瞪了一眼鄭思明，隨后趕忙去安慰那個正在抽泣的男人。

　　方哲跟在鄭思明的后頭，聳了聳肩，他有點心疼那個中年男人。

　　胖子艱難地挪動了下位置，他速度比一開始快了許多，甚至連冰棍都顧不得吃，一雙小眼睛目送著這兩個煞星離開。

　　剛出酒吧的門口，鄭思明便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喂，是我，指揮行動部一級搜查官鄭思明，‘酒8’的監視等級降到一級淺綠，對，我說的。”

　　隨后，汽車啟動，從巷子里開出。

　　酒吧的地下室里，張經理依舊坐在老板椅上，房間的燈光依舊明亮。

　　唯獨，那扇像是鑲嵌在墻壁上的棕色小門沒有關閉，他可以從自己所坐的位置上，清楚地看見外邊的一切。

　　他臉上的笑意，很欣慰。

　　此時，一名身穿黑色長裙，留著一頭烏黑短發的女子在西裝男的帶領下，筆直的走了進來。

　　有些奇怪的是，這名西裝男手上竟然拿著一把雨傘，而且，這西裝男的長相和先前給鄭思明搜身的那兩名西裝男不一樣。

　　女子的皮膚白得有些病態，額頭上的劉海修建得很齊，那雙畫著很重的黑色眼影的眼睛隨意瞄了一下房間后，不知從何處直接掏出了兩把漆黑的手槍。

　　瞬間，響聲傳出，門外一片鬼哭狼嚎，炸開的燈泡碎片如雨般落下。

　　黑衣男已經將雨傘撐起，碎片劃破了雨傘黑色的布料，也劃破了他的臉頰，手臂上的肌膚，卻沒有傷到傘下人的分毫。

　　看到房間里不再那么明亮后，她才面無表情道：“太亮了。”

　　冰冷的語氣，冰冷的表情。

　　張經理露出苦笑，他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門外，發現沒有太大異常后，才開口道：“呃，我的大小姐，我已經按照了你的吩咐，把情報都告訴給了那位搜查官，但我只是好奇，為什么一定要刺激他呢？”

　　女子沒有回話，直接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女子又點了下免提，隨即，一個溫柔，讓人聽起來很舒服的男聲傳出：“嗨，洋洋，事情辦完啦？”

　　女子沖著空氣搖了搖頭，好像說話的人就站在她面前似的：“沒有，這瞎子好像問題很多，你回答吧，我累了。”

　　電話那頭傳來劉亮苦笑的聲音，隨后，麥克風傳出：“嗨，你好啊張經理，我想你知道我是誰。”

　　張經理愣了一下，作為情報的匯總地之一，自然知道發出聲音的人是誰，那個犯了兩起案子直接就被異常犯罪處理局列入A級失控者的“火祭者”，劉亮。

　　他咽了口唾沫，又將問題重新問了一遍：“呃，劉。。。劉先生，我只是好奇，為什么一定要刺激那位詢問情報的搜查官呢。”

　　“嗯，好玩啊。而且我也想測試一下，再說，一級搜查官在‘餐廳’失控，處理局肯定會重視，你不是想將監視等級降下來，到時候提出這個要求處理局一定會滿足你，甚至，你還可以提出一些其他想要的東西作為補償，比如，店面的擴大，物資的補給，人員的保護？”

　　劉亮的聲音很溫柔，但在張經理此時的耳朵里，他仿佛聽見惡魔在開出各種誘惑力十足的條件。

　　的確，劉亮所提到的其他想要的東西，都是張經理心中一直期盼著的。

　　他甚至真的覺得鄭思明剛剛沒有動手是件很可惜的事，而不是像先前那樣裝出來的。

　　強行鎮定了下心神，張經理再度開口：“我不是質疑你，但，真的告訴他們情報，監視等級就會降下來？”

　　劉亮在電話那頭笑了笑，他玩弄著懸掛在眼鏡腿上的金絲道：“當然，而且很快，估計出門就會打電話，大概等個五分鐘左右，你店外邊那些監視人員就會撤走一些。”

　　“不信，你可以派人出去看看，或者，你親自出去看看？”

　　張經理搖頭，訕笑道：“沒有沒有，我相信你，不過，我這樣算是把那家醫院的計劃給出賣了，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那家醫院的實力，很恐怖。。。他們。。他們不會找我這家店的麻煩吧，外邊的那些客人，我得好好保護他們。”

　　“恐怖？你放心，我更恐怖。”

　　似乎覺得張經理不相信，劉亮又補充了一句：“青銅樹，你知道吧，我們也要有所行動了。”

　　電話，掛了。哥特風格打扮的女子和那名撐傘的西裝男走了。

　　屋內，寂靜且昏暗，所有的燈泡都碎了，玻璃碎片鋪滿一地。

　　張經理癱坐在椅子上，他注視著外邊恢復正常的客人們，臉上掛滿了愁容。

　　他默默摘下了墨鏡，一雙全是眼白的眼睛里，忽然擠出了重瞳，眼睛里，都有兩顆連在一起的漆黑瞳孔。

　　四顆眼珠轉動，他長呼了口氣，喃喃道：“亂了，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