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然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正倚靠在公交車站的廣告牌上，手裏正拿着一個薄而寬的電子通訊儀器，儀器的彩色液晶屏幕上顯出一個木黃色背景的文字瀏覽網頁。

他知道，這東西叫觸屏手機，而他附身的這個人前一刻正在用這東西看小說，同時在等公交車。

腦海裏持續流過背景信息。

他這身體名叫‘顧成’，和這世界某個浪漫主義詩人同音不同名，二十三歲，大學剛畢業半年，正在這個華國南方大城市‘江城’打工，工作還沒穩定下來，時常搬家，居無定所，屬於漂流一族。

這個身體並不屬於玩家，而是某個NPC的，這也是《異能地球》的一個特點，從來不奪舍玩家軀體進行維序任務。

異能地球裏，人口是五十多億，其中玩家一億多，作爲世界背景和鋪墊的NPC是五十億，佔全世界人口的98%以上，屬於這個世界的平民階層。

所謂人民大衆，所謂茫茫衆生，說的就是‘顧成’這類NPC了。

他們活一輩子，活着就是單純的活着，死了就是簡單地死了，留在世界的痕跡極少。死亡之後，不過一年時間，所有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就會消失無蹤。

對遊戲公司來說，NPC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給玩家們提供優越感。

孫然感覺眼前有些模糊，眯了眯眼，原來是鼻樑上架了副近視眼鏡的緣故，摘掉眼鏡，世界就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又感覺了下身體。全身的肌肉在他指揮下依次進行收縮舒張，沿着肌肉的震動秩序，體內強度爲三級的法力從四肢百骸出現，隨着周身勁力，從腳底。從手指尖端等肢體末端升起，如流水一般，朝小腹下三寸的丹田氣海匯聚，最後海納百川，成一灼灼金丹。

此金丹大道，爲萬法諸妙之門。孫然根據此世界規則參數進行了微調，算是獨創的力量使用竅門。

用此大道，靜若悠然處子，藏跡斂形；發如九天雷霆，鬼神辟易，正所謂：‘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金丹既成，孫然長呼一口氣，將胸腹中濁氣盡數吐出。

這是一個準科技世界，未免被熱武器偷襲，孫然又給自己身上加持了道術‘觀海’。

做完這一切，他將手裏的手機放進口袋，然後擡手摘下眼鏡。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惹得附近幾人都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着他，從沒見過近視眼扔自己眼鏡的，這傢伙以爲自己是蜘蛛俠呢？

扔了眼鏡，孫然轉身走到一邊的不鏽鋼護欄前，將不鏽鋼當做鏡子，看了看自己的容貌和打扮。

他活數萬年，養成一個癖好，喜歡欣賞美麗事物，自然不會容許自己是個醜八怪。

因爲是NPC。容貌很好安排，除了因爲健康問題，臉色稍顯蠟黃外，其餘都和他真人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其他的…就不堪入目了。

頭髮。髮型就不說，就沒有這東西，髮絲上面還泛着一絲油光，至少三天沒洗，現在可是盛夏酷暑，真難爲了這傢伙。

眼睛，裏面大量血絲，有黑眼圈，昨晚必然熬夜，回憶了一下，這熬夜不是因爲工作，而是因爲玩遊戲，打一款塔防遊戲，打到凌晨三點，這是在第二天八點要上班的情況下。

對這一點，本身就是遊戲狂的孫然，表示可以理解。

衣服：一件白襯衫，戴一個領結，一條黑色西褲，一副普通辦公室人員的打扮，看着挺光鮮的，但孫然知道這衣服好幾天沒洗了，衣領內全是汗漬，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也。

又摸了摸褲兜，裏面掏出一個錢包，錢包裏裝四張紅票，幾張散票，總共四百四十三塊五毛錢。

奇特的是，這錢包裏還有六張銀行卡，孫然知道，在這個年代，銀行卡是用來儲存貨幣的，是未來發展電子貨幣的雛形。

竟然有八張銀行卡，難道是一張存滿了，又辦了一張，足足辦了六張嗎？這應該是土豪啊，怎麼還做公交車？

孫然迷惑了。

他瀏覽這個NPC的記憶，卻愕然發現這些銀行卡純粹只是裝飾，有五張是廢棄的，其中三張是在學校辦的，另外兩張是前兩處工作的工資卡，裏面也不是完全沒錢，但沒超過一百，扔又捨不得扔，取又不好意思取，於是就放着了。

剩下一張是工資卡，沒記錯的話，裏面還有八塊錢，因爲在昨天，這小子將自己的所有積蓄買了口袋裏那隻印着一顆豁口蘋果的觸屏手機。

孫然很奇怪，拿出口袋裏的手機，左看右看，仔細研究，也沒有發現必須購買它的理由。

最後他得出結論，這純粹就是一娛樂性手機啊。

這個社會可沒有完善的福利，這小子竟然將自己絕大部分財產都花光，買了這麼一個東西，難道不怕出現生病等意外嗎？

這種消費觀念，孫然就難以理解了。

而且據這年輕人的記憶得知，這世界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如此，並且還專門搞了可以透支消費的信用卡……

綜合下來，孫然得出一個結論：‘異能地球遊戲公司給NPC們灌注一種奇特的思維方式，通過五光十色的物質激發NPC慾望，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付出甚至預支自己的勞動力，供給世界上層的遊戲玩家們盡情享用，這真是詭詐！’

看完了自己，孫然將目光轉向這個公交車站。

因爲現在是上班時間，公交車站裏人很多，小小的地方大概擠了八十多人，很大部分都在吃早餐。馬路上也正是早高峯，道路幾乎堵死。

空氣中漂浮着汽車尾氣的汽油味，早餐的包子味、蔥味。垃圾桶裏因爲炎熱天氣飄出來的腐臭味，還有男人的汗味，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全數混雜在一起，被晨間太陽一曬。就成爲一種奇特的，城市特有的火熱氣息，讓孫然不得不感嘆異能地球的創造力，連氣味都這麼讓人印象深刻。

掃看了幾眼，孫然就爲異能地球的智能NPC技術感到驚歎。

這八十多人，每人都有各自的獨特表情。眼神非常靈動，都有自己的靈魂，幾乎和真人無異。

‘聽說這個遊戲世界採用了虛擬靈魂這項新技術，每一個NPC都能通過圖靈智能測試，現在看來，所言不虛。’孫然暗暗點頭。

虛擬靈魂技術。發展於六年前，通過模擬人類意識體的數據結構，創造出虛擬意識體，和真正人類無限接近。

人工智能專家們曾經因爲此技術激烈辯論，核心就是：‘虛擬靈魂，是生命嗎？生命，可以由人類親手締造嗎？’

這個辯論沒有結果。最終不了了之，不過虛擬靈魂技術卻保留下來，投入了使用，好幾年過去了，也沒出現什麼副作用，大家就習以爲常了。

孫然看着周遭NPC的表現，就知道這其實已經是生命了，只不過不是獨立生命，而是受控於遊戲智腦的生命體。

換個神話說法，遊戲智腦就是大地母神蓋亞。這遊戲裏所有生命都是她的一部分，他們自己根本感覺不到被控制，只以爲自己是獨立的。

這種技術究竟有什麼後果，最終會走向何方，孫然無所謂。他不是哲學家，而是維序者，來做任務賺錢的，沒必要操這份閒心。

他又開始細看周圍情況。

在他右手邊，是一個提着包，塗着鮮紅口彩的中年肥胖女人，她是獨立存在的數據體，是NPC。

左手邊，是一對年輕戀人，正躲在車站陽蓬蔭涼裏說着悄悄話，時時發出輕微笑聲，顯得十分愉快，但也是NPC。

年輕戀人過去，是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婦人，婦人衣着打扮十分樸素，手裏牽着一個揹着書包的小女孩。小女孩大致七八歲，背上書包很舊，還有好幾處縫補，衣服則是肥肥大大的校服，小女孩身體本就瘦小，穿着就更顯鬆鬆垮垮地了。

這小女孩讓孫然多看了一眼，因爲她眸子黑白分明，水潤潤地如盛着一汪黑水銀，靈動極了。

看一眼，他就發現這女孩身上隱隱有數據鏈結連向虛空，竟是一個玩家。

“真是怪趣味，一個玩家竟然成了貧困之家的孩子，這是要玩草窩裏飛金鳳凰的逆襲節奏嗎？”孫然想道。

小女孩很敏感，發現孫然在看他，悄悄轉過腦袋，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就縮到那老婦人懷裏躲了起來。老婦人感覺到小女孩動作，習慣性地擡手，給小女孩理了理些許散亂的頭髮。

‘像只小兔子，還有異能，唔，是一個固化的零級小法術敏銳感知’孫然笑了下。

按此世界說法，零級外掛，就是D級小異能，也是普遍異能，每個玩家都有，配合遊戲公司給玩家安排的福緣，足夠讓一個人取得俯視生活圈子內的絕大部分NPC的成就了。

這麼一俯視，優越感自然是油然而生，此正是遊戲最大賣點。

他又看向其他人，這一路看過去，就全部都是NPC了。

這也正常，在這世界，玩家都混的比較好，沒事不會來擠公交車的。

總而言之，晨間的公交車站十分平靜，和往日一模一樣。

孫然掌握了周圍情況，再一次靠在廣告幕牆上，思考着這次維序任務。

雖說他這一趟主要目的是爲了麻痹佛祖如來，但既然接了任務，樣子總是要做一下的。

這次維序任務的線索非常少，只知道有一個自號‘冰王子’的僞娘隱藏在A市。

他也是玩家，有A級異能，相當於一個三級外掛，力量級別和孫然現在一樣，是異能者中的頂尖人物。一億的玩家，有A級異能的不超過一萬，萬分之一的概率。

他最近一次出現是在在三個月前，那一次，他用冰異能將江城另一個擁有B級異能‘身體再生’的玩家給凍成了碎塊。但他現在在哪，想要幹什麼？孫然一無所知。

“看來得去藍欣她們出事的公寓查看查看了，三個月，如果證據沒有被毀，用天眼看的話，勉強能夠回溯出當初的情況。”

孫然這麼想着，便不準備去上班了，因爲他這個工作仍舊處於實習階段，直接走人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這種事在江城多的是。

他站直身，聯繫遊戲管理員：“我需要江城立體地圖。”

地圖傳下，孫然的腦海裏就多了一個數據庫，這裏面可以查到江城大街小巷，地下水道，每一棟樓層內部分佈。

隨着數據庫傳下的，還有遊戲管理員的一句囑咐：“道長，你過去的維序風格太過炫目。我們希望這一次，你能低調一點，別打擊那些玩家的優越感。你知道的，這東西是我們遊戲的最大賣點。”

“我明白了。”孫然回覆。

“多謝。”遊戲管理員遁去，態度十分謙遜。

強者就是受人尊敬，任何世界都是如此。

孫然收心，很快就在地圖中查到了藍欣等人被踢的公寓，站直身軀，準備前去調查。

“車來了！”忽然有人高喊一聲。

公交車站頓時躁動起來，人羣爭先恐後往馬路邊涌過去，預測着公交車地停靠位置。

沒辦法，不緊張不行，人太多了，不搶的話，就得等下一班，那上班上學的就有可能遲到。

孫然就看到那個老婦人臉上再無祥和，她雙手護着小女孩，也努力向前方擠去，一臉地着急。但這時卻沒幾個人有謙讓尊老之情，將老人推地搡去，身體完全不由自主，小女孩則緊緊拉着老婦人的手，一臉的緊張，小臉上滿是汗珠。

‘做個好事吧。’孫然決定暫時不走了，他走到老婦人身前，伸手一環，腰一沉，就將兩人護在身後，任憑別人怎麼推他，他都一動不動。

“老人家，你跟着我。”孫然說道。

“哎，謝謝你啊。”老婦人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又低頭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說道：“小囡，快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小女孩脆生生喊。

孫然哈哈一笑，見小女孩可愛，就稍稍俯身，準備拍拍小女孩的腦袋。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一股能量波動，身體本能向旁邊一閃，然後就聽到‘砰’地一聲響，然後身邊的老婦人腦袋上就出現一個血洞，白的，紅地飛濺出來，濺到了孫然身上，也濺到了小女孩臉上。

“奶奶！！！！”小女孩淒厲大叫。公交車站的人羣驚叫一片，慌亂地向四面八方逃竄。

亂起。

孫然愕然一瞬，然後擡頭，順着彈道看向開槍位置，就見不遠處，一個戴着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站在一輛越野車旁邊，手裏拿着一把手槍，槍口冒着青煙，對方正看着他，準備再次開槍！

‘這一槍是誤殺，原本是衝我來的。’孫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