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大雪飛舞,寒風凜冽。
罕有的一次,月奴還在酣睡,薛紹悄悄的先起了牀。披着厚裘,他漫步在積雪皚皚的軍營中。看似是在巡視營中,又像是漫無目的。
細心的人或有發現,他們的薛帥,今天似乎有點神情恍惚,異於平常。
下意識的,薛紹走到了薛楚玉的營中。
薛楚玉正準備翻身上馬去親自主持跳蕩軍的訓作,乍一眼看到薛紹獨自一人徒步而來,頗感驚異。於是他上前見禮並問請道,薛帥怎麼來了
沒事。我就隨便走走。薛紹的表情有點不大自然,四下看了一眼,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示意他走進宮房,來,聊幾句。
薛楚玉嗯了一聲,滿懷狐疑的和薛紹一起進了營房。
小卒燒旺了火堆煮上了熱湯,薛紹和薛楚玉以湯當酒,對飲。
二哥,今天怎麼了四下無人時,薛楚玉更習慣這麼稱呼薛紹。
我也不知爲何,最近總是神思恍惚。薛紹雙眉微皺,低聲道,尤其是,當我想起洛陽之時。
薛楚玉的表情略微滯了滯,默默無語的點了點頭。
哪怕統兵萬百戰無不勝,即使擁有徵服天堂踏平地獄的不死雄心,根卻在故鄉。同爲行伍之人又是多年的兄弟,薛楚玉哪能不理解薛紹此刻的心情呢
二人沉默了片刻。
薛楚玉頗懷警惕的看了一眼軍帳之外,試探的小聲道:二哥,是有了回軍之念嗎
薛紹的眉宇稍顯驚悸的微微一揚。兄弟就是兄弟,彼此知根知底。總能被他一句刺中要害。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薛紹打破了沉默,說道,我知道洛陽遲早會出點事。但如果我放棄了眼前的這一次機會,今生今世,我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去嘗試一統北方了。
這也難說。薛楚玉寬慰的說道,二哥回軍,穩定朝野。待內部寧定之後,再蕩平北方也未必就遲啊
遲,倒是不遲。但薛紹將手中的熱湯往桌几上一放,放得有點重,好似有點發泄內心憤惱之意。
倒把薛楚玉嚇了個不輕不重,他急切問道,但,怎樣
實話跟你說了。薛紹輕吁了一口氣,此刻我若回軍,只有兩個結果。
哪兩個
其一,我放棄兵權卸甲歸田,從此不惹半分朝政。薛紹道,其二,大周王朝改朝換代。一切,陷入未知
啊薛楚玉驚咦了一聲,竟有如此嚴重
有。薛紹說得很肯定,想必你應該知道,但凡當朝重臣或是統兵大將都會遭到君王的猜測。這些年來我和女皇之間的關係如何,你也十分清楚。以往我曾與她有過許多矛盾,都各自化解或是暫且壓制了。唯有這次,與以往任何時刻都不相同。
有何不同之處薛楚玉問道。
薛紹說道:此前多年,女皇要麼是在努力的邁向皇帝寶座,迫切需要我這位軍帥的鼎力相助;要麼,是面臨了外敵的巨大威脅,需要我幫她解決燃眉之急。在這些大事面前,我和她之間的矛盾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有道理。薛楚玉點頭,薛帥和女皇,都是高瞻遠矚極富胸懷之人。
但是眼下,情況變了。薛紹說道,噶爾欽陵敗亡之後,吐蕃威脅不再。王孝傑蕩平西域,西域大體安寧。就連我們眼前的敵人突厥,其實都已龜縮到漠北,短時間內難以作惡。國內昌平四夷畏服,我這位統兵百萬的軍帥,是否就顯得有些扎眼了呢
哎薛楚玉連連搖頭,真的是,飛鳥盡良弓藏嗎
不僅如此。薛紹道,你有沒有想過,女皇年歲已高。她究竟該會怎樣安排她的後繼之人呢
薛楚玉眼睛一亮,對,對這纔是大問題
我們且先不說女皇會把皇位傳給李家人,還是傳給武家人。薛紹道,其實,無論她要傳給誰,首先要拿掉的一個人,就是我。也就是說,將來那位新君的朝廷之上,不該有我薛紹的位置。
薛楚玉的表情怔了半晌,喃喃道,功高震主嗎
是強臣弱君。薛紹微微一苦笑,其實站在旁人的角度不難看出,這些年來我與女皇其實一直都在密切合作攜手並進,要說一榮共榮一損共損,也不爲過。
對,這我知道。薛楚玉道,雖然二哥一直沒有拜相,但在我們這些兄弟和許多大臣們的眼中,二哥幾乎就是和女皇站在同一高度的。說句犯忌的話,二哥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那萬一哪天女皇不在了,我還在。薛紹笑了,那又該怎樣
薛楚玉也苦笑起來,所以,女皇才必須要在自己不在之前,拿掉你
薛紹點頭。
那二哥主動交出兵權退出朝廷,又當如何呢薛楚玉問道。
薛紹笑了一笑,就算是一隻拔了牙剔了爪的猛虎,你會願意讓它酣睡在你的臥榻之側嗎
這薛楚玉的表情有些難看。
真到了那時候。薛紹笑道,只要我還能喘氣,那都是一種罪過。
二哥薛楚玉猶豫一下,甚至深呼吸了一口,你告誡過,有些話不讓我們說。
那就別說。薛紹揮了一下手打斷他,你瞭解我,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
但,如果真的沒有選擇呢薛楚玉反問。
薛紹沒有說話,眉頭深深皺起。
薛楚玉也不再逼問。因爲他想起了薛紹曾經說過了一句話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
他也知道薛紹今天神思恍惚的原因了。
這些年來,薛楚玉見多了薛紹在諸多戰役面前的各種表現。哪怕是諾真水之戰那種九死一生的慘戰,薛紹也未曾有過半分的彷徨或是懼怯。
但是眼下,他彷徨了,他甚至恐懼了。
想到這裏,薛楚玉笑了一笑。
你傻笑什麼薛紹不解的問。
二哥竟然也會有害怕的時候薛楚玉笑道。
楚玉,這不是害怕。薛紹沒笑,表情很嚴肅,這是,敬畏。
敬畏
我和你,還帶着許多其他的人,已經一同走到了某個重大的歷史轉折之處。薛紹說道,這是我們自己的歷史,還有我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這關乎到百年國運和千萬人生死。難道,我不該抱有一顆敬畏之心嗎
薛楚玉的臉上也沒有笑容,認真道,二哥,雖然我不大明白你話中的深意。但我能體會到,你表達出的理智與慎重。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出最好的抉擇,就像以往的許多次一樣。我也相信,你永遠不會辜負我們這些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也正是,我們這些兄弟一直心甘情願追隨於你出生入死的,原因。
薛紹苦笑,早知道不來找你說話了。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感覺肩上的擔子變重了。
二哥大可不必如此。薛楚玉淡然道,既然我們選擇了從軍,就早已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怎麼死,都是死。要是能和二哥死在一起,便是值了。
蠢人。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薛紹無奈的嘆息了一聲,起身便走。
二哥薛楚玉站了起來急切道,你若當真放心不下,不妨分兵回朝。給我一半兵馬,我去踏平草原回來向你交令
薛紹第三次苦笑,回過身來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說道:草原,是踏不平的。給你一百萬大軍,你也做不到。此次北伐,兵戈只能起到輔助的作用。
那你就告訴我,該要怎麼做薛楚玉問道。
告不了。薛紹搖頭,因爲連我都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
薛楚玉無語了。
從徵這麼多年,我很少像現在這樣無助。薛紹嘆息了一聲,說實話了,傻傻等待的滋味,真的是不好受。
二哥在等什麼
契機。薛紹道,現在我既不能倉皇回朝,也不能草率出擊。所以,我在等一個契機,能讓我做出進退的選擇。但是這個契機究竟何時出現,會不會出現,竟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所謂進退維谷,莫過如此。
薛楚玉終於明白了。自己認識的那個薛紹從來都是理智又強勢,他總是智珠在握,穩操勝券。但眼前之事,竟然會讓他進退維谷,彷徨無助。
那這個眼前之事,究竟重大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薛楚玉沒再往下想,也想不清楚了。他只問道:二哥,萬一這個契機永遠都不出現呢
不可能。它一定會出現。薛紹道,不是來自草原,就是來自洛陽
那我就放心了。薛楚玉倒是吁了一口氣,大不了,就是一個等
大不了
等
薛紹簡直苦笑到無語。
他真是無比羨慕薛楚玉。此刻,自己要是也能做到像他一樣的沒心沒肺沒煩惱,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