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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劍恩仇錄 - 第九回 虎穴輕身開鐵銬 獅?重氣擲金針(1)字體大小: A+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許?”陳家洛不解,問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來又哭又鬧,已給我幾個耳括子打得服服貼貼了。”羣雄知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意,道:“好極!”提起筆來,寫了封信道:“李軍門勳鑑:今晨遊湖,邂逅令寵,知爲軍門所愛,故特邀駕。謹此奉聞。

    紅花會會主陳家洛拜上”

    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後接應。”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

    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麼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講講買賣,哪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一定愛不釋手,那麼他答應回部的和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塗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出來。周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缺德麼?”

    陳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和議,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心。”周綺一笑,心道:“我纔不擔這心呢。”

    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並不知情。

    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兩人徑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衛春華,說李可秀接到信後,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

    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上寫的是“後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謀多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他吧。”

    衛春華來到客廳,見椅上坐着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遣,想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將軍對我說也是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來,只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纔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貴會這裏,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衛春華道:“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曾圖南道:“還有第二件事,那是關於回部玉瓶的。”衛春華嗯了一聲,並不答腔。曾圖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對玉瓶求和,皇上打開皮盒,卻見少了一個,天顏很是震怒,一問使者,說曾有一位青年軍官問過他話,那人自稱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軍門叫去詢問,李軍門自然莫名其妙。幸虧皇上聖明,知道李軍門決不會做這等事,其中必有別情,所以倒也沒有怪罪。”

    衛春華輕描淡寫的道:“那很好呀。”曾圖南道:“然而皇上說,這事要着落在李軍門身上,限他三天之內,將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這個就很爲難了。”衛春華道:“找不到怕要革職查辦吧?其實呢,不做官也很清閒呀。不過若是滿門抄斬,就苦惱些了。”

    曾圖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諷,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今日特地來求貴會交還玉瓶。”衛春華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玉瓶甚麼的,我們倒沒聽說過。不過李軍門既然遇上了這個難題,曾將軍又親自光降,咱們幫忙找找,也無不可。過得一年半載,或許會有點頭緒也說不定。”曾圖南武藝雖不甚高,但精明幹練,很會辦事,知道跟這些江湖漢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結果,便道:“李軍門說,他對貴會陳總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沒機會結交親近,今日貿然來求兩件大事,無功不受祿,心中也是過意不去。所以陳總舵主有甚麼意思,請不客氣的吩咐下來。”

    衛春華道:“曾將軍十分爽快,那再好沒有。我們陳總當家的意思,第一件,我們紅花會今天得罪了李軍門,要請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圖南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擔保,軍門以後決不致因這件事跟貴會爲難。第二件呢?”

    衛春華道:“我們四當家文泰來關在提督府,曾將軍是知道的了?”曾圖南嗯了一聲。衛春華道:“他是欽犯,李軍門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將他釋放,這個我們是明白的,可是陳總當家的想念他得緊,今晚想見他一見。”曾圖南沉吟半晌,道:“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問過軍門再來回話。陳總舵主可還有甚麼吩咐麼?”衛春華道:“沒有了。”

    曾圖南告辭回去,過了一個時辰,又來求見,仍是衛春華接見。曾圖南道:“軍門說道:文四爺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極,本來是決不能讓人探監的。”衛春華道:“本來嘛!”曾圖南道:“不過陳總舵主既然答應交還玉瓶,軍門也只得拚着腦袋不要,讓陳總舵主一見。但是有兩件小事,要請陳總舵主俯允纔好。”衛春華道:“請曾將軍說出來聽聽。”

    曾圖南道:“第一,這是軍門爲了結交朋友才捨命答應的事,要是給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禍事……”衛春華道:“李軍門要陳總當家答應,此事決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圖南道:“正是。”衛春華道:“這件事我代我們當家答允了。”曾圖南道:“第二件,探監只能陳總舵主一個人去。”衛春華笑道:“李軍門當然怕我們乘機劫牢。好吧,這件事我也答應了。探監是陳總當家一個人去,我可沒答應不劫牢。”曾圖南道:“衛大哥是英雄好漢,千金一諾。兄弟這就去回報。今天請陳總舵主到提督府來便了。”衛春華道:“陳總當家與文四當家見面,那張召重若是在旁,這件事自然瞞不住了,於李軍門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圖南道:“衛大哥此言有理,讓軍門藉故請開他便是。”衛春華道:“我們在江湖上混飯吃,道義爲先,只要李軍門遵守今日所約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們身上送還。”曾圖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謝謝!”

    羣雄待曾圖南走後,聚在大廳中等候陳家洛調兵遣將,相救文泰來。陳家洛道:“七哥,仍是請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語,過了半晌,說道:“現下把張召重那扎手傢伙調開了,總舵主又可到裏面相機行事,劫牢當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這一着。須得先推算他怎樣應付,然後給他來個出其不意。”陳家洛道:“正是。”

    楊成協道:“我想他定要調集重兵,包圍地牢出口,說不定再請大內的高手侍衛協助,只放總舵主一人進去,也只放總舵主一人出來。”常赫志道:“咱們得在提督府外接應,以防龜兒們對總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應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對總舵主怎樣,他的小老婆和玉瓶還在咱們這裏。”

    大家談了一會,都覺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則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機關,再則陳家洛可在牢內裏應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備卻也定比上午周到,單憑硬攻,未必成功。無塵叫道:“今日就決生死存亡,這口氣再也憋不住啦。”

    陳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頭戴風帽面罩,只裝作不願給人發現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決非善策。”無塵道:“總舵主,你把話說完。”陳家洛道:“我進了地牢之後,和四哥換過裝束,讓他出來,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們在外接應,一舉把四哥救出去。”無塵道:“那麼你呢?”陳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別有緣,等他們發現已經調包,自然會放我出來。”

    衛春華道:“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但你是一會之主,決不能輕易涉險,這件事讓我去做。”一時之間,羣雄紛紛自薦。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剛勇,實在只是我最適合。你們不論哪一位去,雖把四哥救出,自己卻失陷在內,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情,不見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爲親近。”

    楊成協道:“總舵主去做此事,總是不妥。”陳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擊掌爲誓,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於是把昨晚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兒陰險狠毒。說話未必算數。”陳家洛執意要這麼辦。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們來個兩全之計。”

    駱冰見羣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心裏又是感激,又是難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仲英站在一旁,見衆人義氣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紅花會名聞江湖,會中人物確是非同小可。”見駱冰神色有異,走近她身邊,說道:“文四奶奶,你寬心。

    咱們且聽天宏說說看。”

    徐天宏道:“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我想咱們還是照做,不過等四哥一救出,咱們立即進攻地牢,接應總舵主出來。”羣雄都覺首領涉險,心中不安,但實在也別無他法,只得都答應了。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施下禮去,說道:“總舵主你這番情意,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說到這裏,眼圈兒又紅了。陳家洛還了一揖,道:“四嫂快別這樣,咱們兄弟情同骨肉,怎說得上‘報答’兩字?”

    當下佈置已畢,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領子翻起,一頂風帽低低垂下,與衛春華兩人徑投提督府來。此時已近黃昏,天邊明星初現。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過來低聲道:“是陳總舵主?”衛春華點點頭。那人道:“請跟我來,這位請留步。”

    衛春華站定了,望着陳家洛跟那人進了提督府。暮色蒼茫中,羣鴉歸巢,喧噪不已,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不知總舵主此去吉凶如何。不一會,紅花會衆兄弟都已喬裝改扮,疏疏落落的到來,散在提督府四周,待機而動。

    陳家洛進入府門,只見滿府都是兵將,手執兵刃,嚴陣以待。經過了三個院子,那人將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說道:“請稍寬坐。”走了出去。不一會,李可秀走了進來,拱手說道:“幸會幸會。”陳家洛揭開大氅,露出臉來,笑道:“前日湖上一會,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請隨我來。”

    兩人剛走到門口,忽見一名親隨氣極敗壞的奔了過來,說道:“皇上駕到,將軍快出去接駕。”李可秀吃了一驚,對陳家洛道:“只好請閣下在此稍候。”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僞,點了點頭,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見滿衙門都是御前侍衛,乾隆已經走了進來。李可秀忙跪下叩見。

    乾隆道:“你預備一間密室,我要親審文泰來。”李可秀迎接乾隆進了自己書房。御前侍衛在書房前後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乾隆對白振道:“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人,不許有人聽見。”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

    不一會,四名侍衛擡了一個擔架進來。文泰來戴着手銬足鐐,睡在擔架之上。侍衛躬身退出,書房中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一時靜寂無聲。

    文泰來此時外傷未愈,神智卻極清醒,躺着對誰也不加理會。

    乾隆問道:“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文泰來睜眼一看,吃了一驚,坐起身來。他隨老當家於萬亭進宮之時,曾和乾隆見過一面,此時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還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本來是有點事情和你商量,哪知起了誤會,我已責罰過他們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來聽他言語說得漂亮,怒氣上升,又哼了一聲。

    乾隆道:“那次你與你們姓於的首領來見我,咱們本要計議大事,哪知他回去之後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來道:“要是於老當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被鎖在這裏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們江湖漢子,性子耿直,肚裏有甚麼話就說甚麼。

    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了,我馬上放你回去。”文泰來說:“你放我?哈哈,你當我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你不殺我,天天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到今天還不下手,就是想問問我。”

    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問道:“你那姓於的首領後來和我說話,都跟你說了麼?”文泰來道:“甚麼話?”乾隆瞪眼望他,文泰來雙目回視,毫不退避。

    過了半晌,乾隆轉開了頭,低聲道:“關於我身世的事。”

    文泰來心中盤算,自己既落入他手,總是有死無生,不過紅花會大夥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時候,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沒有說。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兒子。你的身世誰人不知,有甚麼好說的?”

    乾隆吁了口氣,道:“那天他深夜來見我,你可知是爲了甚麼?”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最近我們紅花會經費短缺,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哪知你非但不給,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寬,偷眼看他臉色,見他氣憤異常,似乎不是作僞,心中半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殺了,否則放了你出去,不免敗壞我的聲名。”文泰來道:“誰教你不早殺呀?你殺了我,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着,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裏懷着鬼胎啦。”乾隆倏然變色,問道:“皇太后怎麼啦?”

    文泰來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陰森森的道:“那麼你全知道了?”文泰來道:“全知道,那也不見得。於老當家說,皇太后知道他幫過你的忙,曾要你好好報答,可是你卻捨不得三百萬兩銀子。你有金山銀山,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可偏偏這麼小氣。”乾隆心裏又是一寬,嘿嘿的笑了幾聲,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珠。

    他在室中來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條硬漢子。你有甚麼放不下的事,不妨說給我聽。等你死了後,我差人去辦。”文泰來道:“我怕甚麼?諒你也不敢馬上殺我。”乾隆道:“不敢?”文泰來道:“你要殺我,不過是怕你的祕密泄露。可是你一殺我,哈哈,你的祕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難道死人會說話?”文泰來不理,自言自語:“我一死,就有人打開那封信,就會拿證物公佈於天下,那時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問:“甚麼信?”文泰來道:“於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寫在一封信裏,用火漆密封了,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證物,放在一位朋友那裏,然後我們兩人才進宮來見你。”乾隆道:“你們怕有甚麼不測?”文泰來道:“當然啦,我們怎信得過你?於老當家對他朋友說,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就請他拆開那信,照着信中吩咐去辦。若是我們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千萬不可拆開。現在於老當家已經去世,只怕你不敢殺我吧。”

    乾隆不禁連連搓手,焦急之情,見於顏色。文泰來道:“這信和那兩件證明,你用三百萬兩銀子去收買,多半還值得吧?”

    乾隆道:“銀子?我本來是要給的,我還要放你出去。那麼你寫一封信給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我馬上放人支銀子。”文泰來道:“哈哈,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好讓你又派侍衛去殺他捉他。老實說,在這裏我很舒服,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們倆是同歸於盡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長久。”

    乾隆咬着嘴脣皮,一聲不響,凝思應付之策,過了一會,說道:“你不肯寫信,那也好。給你兩天期限,後天晚上再來問你,要是仍然這般倔強,只好殺你。我殺你不會讓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着。退一步說,就算不殺你,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頭,斬斷你的雙手……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說完,推門走出書房,大踏步向外走出。衆侍衛在後面跟隨保護,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擡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重仗劍護送。剛回地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

    文泰來躺在牀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那麼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只道他是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牀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來啦。”

    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河渡頭陳家洛率衆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着鐵網看了幾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總舵主!”

    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了幾銼,手銬上只起了幾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銼奈何它不得。這一着大出陳家洛意料之處,心中一急,手勁加木,再銼得幾銼,拍的一聲,鋼銼竟自折斷,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動。陳家洛又從懷裏撈出鑽子、起子、錘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開。

    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只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

    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鬥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着你?”文泰來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纔不知有甚麼要緊事纔出去。”陳家洛道:“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牀底。

    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泄漏祕密。總舵主,我把祕密跟你說了,那麼不論我是死是活,都不會耽擱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上我隨於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於老當家說:‘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後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約一個時辰,於老當家纔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在海寧。”

    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帝……”

    話未說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牀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親兵。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甚麼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

    陳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谷穴”。那親兵一聲不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入牀底。

    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於老當家知道皇帝是漢人,就去勸他反滿復漢,恢復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還不能完全確定,要於老當家把兩件證物拿給他看看,再定大計。哪知於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咱們漢家光復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復漢,大家就擁你爲主。”

    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後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己的情誼,其中確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得通。

    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了你的哥哥,經過情形,據說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裏,此外還有幾種重要證物,於老當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就是奉義父之命,送這些東西來的?”

    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所以連你也不讓知道。袁老前輩也只知是要緊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麼他並不清楚。於老當家臨終時遺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後,開啓信件,共圖大舉。哪知我失手就擒,險險耽誤了要事。總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復大業。”文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於言表。

    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入了牀底。文泰來上身倚出牀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一動不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朦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然縱起,向他撲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牀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一聲,竄出兩步,雙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駭然,疾從牀底躍出,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面門連打了七八拳。

    張召重不敢還手,惟恐一動手鬆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一腳,向他右腰踢去。張召重向左一避,只覺“神庭穴”一陣痠痛,又被對方打中了穴道,這時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

    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望,搜他身邊,從衣袋裏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請他攜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調開的藉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劍未畢,所以沒有帶來。

    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容滿面,忙問:“怎麼?”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匙,在銬鐐上一試,應手而開。

    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呢?”

    陳家洛道:“我在這裏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陳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裏並無危險。”於是他把和乾隆擊掌爲誓的經過約略說了。文泰來道:“此事萬萬不可。”

    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衆都聽我號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的號令,你快穿上這個出去,外面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次只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脫險,現在有這大好良機,你怎麼如此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會答應,靈機一動,道:“那麼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着向張召重一指。文泰來喜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把鎖匙放在袋裏,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爲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噴血,苦於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前大亮,只見滿園中都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對準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箭,向着地牢口瞄準。李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洛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

    陳家洛退後一步,低聲問文泰來道:“你傷勢怎樣?能衝出去嗎?”文泰來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陳家洛道:“那麼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檐,大模大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張召重已將陳家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幾句話,讓紅花會的總舵主逃走。”

    李沅芷雙手託着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託到文泰來跟前,故意處身兩人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驚叫一聲:“文泰來,你想逃!”雙手一縮,右手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一翻,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向她“太陽穴”猛擊過去。李沅芷一驚,退後一步,哪知劍身被他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鬆手,直竄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了下來。

    陳家洛向外奔得兩步,回頭一看,文泰來已被衆親兵團團圍住,只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

    文泰來一用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無力衝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家洛擲去,忽然肩頭一痛,手一軟,那柄劍只拋出數尺,就落在地下,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衆親兵不再射箭,十餘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衆親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吶喊追逐,並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頭,只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備,今後相救文泰來那是更加難了。

    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苦笑着搖搖頭。此時東方已現微明,羣雄心懷鬱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

    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裏再睡得着,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給你。”

    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甚麼?”拆信一看,但見滿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爲,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定。

    陳家洛道:“那傢伙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復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臺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

    趙半山道:“這傢伙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致於輸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儘管指教,怎麼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鬥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爲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不計了。”常伯志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羣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

    正議論間,馬家一名莊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馬善均問:“他罵甚麼?”

    那莊丁道:“他罵御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年,人人敬重於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由的扣在這裏。”無塵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裏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的,各位瞧着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衆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周綺笑着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

    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御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處,進來一箇中年漢子,身穿御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

    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室來,漫不爲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聽着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統領是皇親國戚,纔不來理你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麼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幹麼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的扣在這裏?”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

    王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漢。怕甚麼驚嚇?”

    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說甚麼‘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麼?”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幹麼‘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本領,要蓋過那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着!我老胡塗啦,沒想到這一着。”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道:“我知道張大人是在御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揚道:“我們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也是聽得多了。現在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子腳下,爲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御林軍扣着,有甚麼事,還不是憑你們說,何必要我答應?”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頭何必動怒?”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鏢頭把‘威震河朔’的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怒道:“我這鎮遠鏢局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裏,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如獻了給御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沖天,叫道:“我和張召重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也應該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維揚道:“原來他是要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這裏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傑,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時,在獅子峯上拳劍相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道:“就是這麼辦,我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裏,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

    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虛膽怯,要請朋友助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刀雙掌,前來領教。”孟健雄道:“那麼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覆張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

    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短信:“張召重大人英鑑:你之所言所爲,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獅子峯相會,如我敗於你手,由你處置便了。王維揚啓”

    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草草。

    孟健雄一笑,將信收起。

    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孟健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後生晚輩,賤名不足掛齒。說過單打獨鬥,待會我也不去獅子峯。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御林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一身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幾扇木門怎關得他住?

    鐵琵琶韓文衝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倖免,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但聽他大罵張召重後生小子,目中無人。

    韓文衝大爲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韓大爺到廳上說話。”

    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鬚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韓文衝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坐在椅上。

    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說是十分有緣了。”韓文衝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卻不過朋友之情,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怪,所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你言而無信,自己瞧着怎麼辦?”

    韓文衝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甚麼說的,要殺要剮……”

    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說甚麼也要鬥一鬥這火手判官。咱們武林一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衝道:“在北京見過幾次,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甚麼交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

    把王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

    韓文衝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剛烈,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這口氣也是咽不下去,剛纔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又見這信,認得是王維揚的筆跡,再不懷疑,說道:“既然如此,我想見總鏢頭,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陳家洛道:“現在時候不早,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回來再見王老英雄如何?”他雖是商量的口吻,韓文衝也只得答應。

    陳家洛高聲叫道:“十二哥,你出來。”石雙英從內堂出來,陳家洛給他與韓文衝引見了,道:“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韓大哥,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這事說來話長,現在不及細談。見了張召重後,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一切由他來說。”韓文衝疑心又起,躊躇不應。陳家洛道:“韓大哥覺得有甚麼不對麼?”韓文衝忙道:“沒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

    徐天宏知他懷疑,只怕壞事,說道:“請等片刻。”轉身入內,拿了一壺酒一隻酒杯出來,斟了酒,送到韓文衝面前,說道:“剛纔小弟言語多有衝撞,這裏給韓大哥賠罪,請乾此杯,就算不再見怪。”韓文衝道:“好說,好說。”舉杯一飲而盡,說道:“陳公子,我去了。”陳家洛拱拱手道:“偏勞了。”韓文衝拿了信,轉身下堂。徐天宏突然驚道:“啊喲,不好了!韓大哥,我弄錯啦,剛纔那杯酒裏有毒。”

    衆人全都吃了一驚,韓文衝臉上變色,轉過頭來。徐天宏道:“真是對不起,這酒裏下了毒,本來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給我。剛纔我一聞氣味才知道。韓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藥來。”一名莊丁道:“解藥在東城宅子裏。”

    徐天宏罵道:“胡塗東西,快騎馬去拿。”那莊丁答應了出去。徐天宏對韓文衝道:“小弟疏忽,實在該死。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回來吃了解藥,一點沒事。”韓文衝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範,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回來就有解藥可服,否則這條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語不發,轉身就走。石雙英跟了出去。

    等兩人走出,周仲英皺眉道:“我瞧韓文衝爲人也不是極壞,宏兒你下毒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義父,這酒裏沒有毒。”周仲英道:“沒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隨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所以嚇嚇他,回頭再給他喝一杯酒,他就當沒事了。”衆人大笑不已。

    張召重接到陳家洛覆信,約他在葛嶺比武,心頭怒氣漸平,他和陳家洛交過幾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勝,一雪昨日之恥,他正坐在文泰來身旁監視,牢門開處,進來一名親兵,說道:“張大人,有客。”遞上一張名帖。張召重一看,大紅帖子上寫的是“威震河朔王維揚頓首”九字,登時有氣:“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號也寫上之理?”對那親兵道:“你去對客人說,我有公務在身,不能見客。請他留下地址,改日再拜。”那親兵去了一會,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這裏。”張召重拆開一看,又是生氣,又是納罕,心想自己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爲甚麼約我比武?對親兵道:“你對李軍門說,我要會客,請他派人來替我看守。”

    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張召重換上長袍,來到客廳。他認識韓文衝,舉手招呼,說道:“王總鏢頭沒來麼?”韓文衝道:“張大人,我給你引見,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王總鏢頭有幾句話要他對你說。”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說道:“王總鏢頭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來沒有牽連,怎說得上‘欺人太甚’四個字?恐怕其中有甚麼誤會,倒要請兩位指教。”

    石雙英冷冷的道:“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武林中出了敗類,不管和他有沒有牽連,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則叫甚麼威震河朔呢?”張召重大怒,站起身來,說道:“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類?”石雙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一言不發,給他來個默認。張召重怒氣更熾,說道:“我甚麼地方丟了武林的臉,倒要領教。”

    石雙英道:“王總鏢頭有幾件事要問張大人。第一件,咱們學武之人,不論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張大人是武當派高手,聽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可有這件事?”張召重怒道:“我們師兄弟的事,用不着外人來管。”

    石雙英道:“第二件,咱們在江湖上混,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綠林,講究的是信義爲先。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爲了升官發財,去捉拿奔雷手文泰來,欺騙鐵膽莊的小孩,將他害死。你問心可安?”張召重大怒,說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甚麼干係?”石雙英道:“你打不過紅花會,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別人,施用金蟬脫殼之計,叫鎮遠鏢局頂缸,害得我們死傷了不少鏢頭夥計?”

    張召重和韓文衝都怦然心動:“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甘涼道上鎮遠鏢局閻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殺,錢正倫傷手之事,韓文衝都是知道的,這時忍不住接口道:“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不對,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石雙英冷冷的道:“其餘的事我們也不問了,這三件事你說怎麼辦?”說着雙目一翻,凜然生威。

    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到太歲頭上動土!”當場就要動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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