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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劍恩仇錄 -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還書貽劍種深情(1)字體大小: A+
     

    陳家洛、陸菲青、及紅花會羣雄跟着周仲英穿過了兩個院子。此時火勢更大,熱氣逼人,黑夜中但見紅光沖天,煙霧瀰漫。孟健雄、安健剛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莊丁,協力救火。徐天宏大叫:“咱們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說。”周綺罵道:“你叫人放火,還假惺惺裝好人。”她剛纔聽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認定是他指使了人來燒鐵膽莊的,滿腔悲憤,哪裏還顧到對方人多勢衆,舉刀便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忙竄開避過,周綺還待要追,已被趙半山勸住。饒是周綺單刀在手,猛衝猛跳,但被趙半山伸手輕輕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重,幾乎拿也拿不住,哪裏還進得半步。

    周仲英對這一切猶如不見不聞,大踏步直到後廳。衆人進廳,只見設着一座靈堂,靈位前點着兩對白燭,素幡冥鏹,陰沉沉的一派淒涼景象。周仲英掀開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來,棺材尚未上蓋。原來周仲英擊斃愛子後,因女兒外出未歸,是以未將周英傑成殮,以待周綺回來再見弟弟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兒子泄露了文爺的行藏,那不錯,你們要我兒子,好……你們拿去吧!”他心神激盪,語音大變。衆人在黯淡的燭光之下,見一個小孩屍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頭腦。周綺叫道:“我弟弟還只十歲,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地方說了出來。爹爹回到家來,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媽媽也氣走了,這總對得起你們了吧?你們還不夠,把我們父女都殺了吧!”

    紅花會衆人一聽,不由得慚愧無已,都覺剛纔錯怪了周仲英,實是萬分不該。章進最是直性人,搶上兩步,向周仲英磕了個響頭,叫道:“老爺子,我得罪你啦,章駝子給你賠罪。”站起身來,又向周綺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駝子,我也不惱。”周綺聽了想笑,卻笑不出來。

    這時陳家洛以及罵過周仲英的駱冰、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等都紛紛過來謝罪。陳家洛乘着躬身行禮,伸手輕拂,將周仲英膝間所封穴道解開,旁人都沒瞧見。周仲英忙着還禮,心中難過之極,說不出話來。陳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對紅花會的好處,咱們至死不忘。各位兄弟,現下救火要緊。大家快動手。”衆人齊聲答應,紛紛奔出。

    但見火光燭天,屋瓦墮地,樑柱倒坍之聲混着衆莊丁的吆喝叫喊,亂成一片。安西是中國出名的“風庫”,一年三百六十日幾乎沒一天沒風,風勢又是最大不過。此時風助火威,眼見大火已無法撲滅,偌大一座鐵膽莊轉眼便要燒成白地。

    廳中奇熱,布幡紙錢已然着火。衆人見周仲英癡癡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時火焰捲入廳來,衛春華、石雙英、蔣四根都已撲出去救火。周綺連叫:“爹,咱們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盡望着棺材中的兒子。

    大家知他不忍讓兒子屍體葬身火窟,捨不得離開。章進彎下腰來,說道:“八哥,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楊成協抓住棺材兩邊,一使勁,將棺材提了起來,放上章進的駝背。章進也不長身,就這麼彎着腰直衝出去。周綺扶着父親,衆人前後擁衛,奔到莊外空地。走出不久,後廳屋頂就坍了下來,各人都暗說:“好險!”

    心硯忽地叫了起來:“啊喲,那魔爪孫還在裏面!”石雙英道:“這種人作惡多端,燒死了也不冤。”駱冰道:“可惜便宜了鏢行那小子。”陳家洛問道:“是誰?”駱冰將童兆和的事說了。

    孟健雄也說了他如何三入鐵膽莊,探莊報訊,引人捉拿文泰來,最後還來勒索。徐天宏叫道:“對,定是他放火!”衆人心下琢磨,均覺定然是他無疑。徐無宏偷眼向周綺望去,見她對己正自側目斜睨,兩人目光一對,都即轉頭避開。周綺大聲自言自語:“矮子肚裏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纔想得出。人無三刀高,肚裏一把刀。”陳家洛道:“咱們得抓這小子回來。徐七哥、楊八哥、衛九哥、章十哥,你們四位分東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個時辰內回報。”四人接令去了。

    這邊陸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廝見,互道仰慕。陳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說道:“周老前輩爲了紅花會鬧到這步田地,大仁大義,真是永世難報。我們定去訪請周老太太回來,和老前輩團圓。鐵膽莊已毀,紅花會負責重建,各位莊丁弟兄所有損失,紅花會全部賠償。他們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

    周仲英眼見鐵膽莊燒成灰燼,多年心血經營毀於一旦,自也不免可惜,但聽陳家洛這麼一說,忙道:“陳當家的說哪裏話來,錢財是身外之物,你再說這等話,那是不把兄弟當朋友了。”他素來最愛朋友,現下誤會冰釋,見紅花會衆人救火救人,奮不顧身,對他又是極爲敬重感激,一時之間結交到這許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對鐵膽莊被焚之事登時釋然,但一瞥眼間見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卻又一陣慘傷。

    忙亂了一陣,衛春華和章進先回來了,向陳家洛稟報,都說追出了六七裏地,不見童兆和蹤跡。又過片刻,徐天宏和楊成協也先後回來,說東南兩路數裏內並無人影,這傢伙想是乘着大火,混亂中逃得遠了。

    陳家洛道:“好在知道這小子是鎮遠鏢局的,不怕他逃到天邊去,日後總抓得到。”問周仲英道:“周老前輩,寶莊這些莊丁男婦,暫時叫他們去哪裏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之後,大家先到赤金衛。”徐天宏道:“小侄有一點意思,請老前輩瞧着是不是合適。”陳家洛道:“我們這位七哥外號叫武諸葛,最是足智多謀。”周綺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聲,對孟健雄道:“孟大哥,你聽,人家比諸葛亮還厲害呢,他還會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爺請說。”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勢不免加油添醬,胡說一通。那姓萬的又沒回轉,鷹爪孫定要報官,將許多罪名加在前輩頭上。小侄以爲鐵膽莊的人最好往西,暫時避一下風頭,等摸清了路數再定行止。現在往東去赤金衛,恐怕不大穩便。”

    周仲英閱歷甚深,一經徐天宏點破,連聲稱是,說道:“對,對,老弟真不愧武諸葛,明兒該當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決不能有甚麼爲難。”周綺見父親反而稱讚徐天宏,心下老大不願意。她雖然已不懷疑燒鐵膽莊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對他存了憎厭之心,不由得越瞧越不順眼。

    周仲英對宋善朋道:“你領大夥到安西州後,可投吳大官人處耽擱,一切使費,到咱們號子裏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後,再來叫你。”周綺道:“爹爹,咱們不去安西?”周仲英道:“當然不去啦,文四爺在咱們莊上失陷,救人之事,咱們豈能袖手旁觀?”周綺、孟健雄、安健剛三人聽他說要出手助救文泰來,俱各大喜。

    陳家洛道:“周老前輩的美意,我們萬分感激。不過救文四哥乃是殺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們浪蕩江湖之人不同,親自出手,恐有不便。我們請周老前輩出個主意,指點方略,至於殺魔爪、救四哥,還是讓我們去辦。”

    周仲英長鬚一捋,說道:“陳當家的,你不用怕連累我們。

    你不許我替朋友賣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當好朋友。”陸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義重如山,江湖上沒有人不佩服的,否則我和他素不相識,文四爺身上又負着重案,我怎敢貿然薦到鐵膽莊來?”

    陳家洛略一沉吟,說道:“周老英雄如此重義,紅花會上下永感大德。”駱冰走上前來,盈盈拜倒,說道:“老爺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們當家的謝謝。”周仲英連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寬心,不把文四爺救回來,咱們誓不爲人。”轉頭對陳家洛道:“事不宜遲,就請陳當家的發佈號令。”陳家洛道:“這個哪裏敢當?請周陸兩位前輩商量着辦。”陸菲青道:“陳當家的不必太謙。紅花會是主,咱們是賓,這決不能喧賓奪主。”

    陳家洛又再謙讓,見周陸二人執意不肯,便道:“那麼在下有僭了!”轉身發令,分撥人馬。

    這時鐵膽莊餘燼未熄,焦木之氣充塞空際,風吹火炬,獵獵作響。衆人肅靜聽令。

    第一撥:當先哨路金笛秀才餘魚同,和西川雙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聯絡,探明文泰來行蹤,趕回稟報。第二撥:千臂如來趙半山,率領石敢當章進、鬼見愁石雙英。第三撥:追魂奪命劍無塵道人,率領鐵塔楊成協、銅頭鱷魚蔣四根。第四撥: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率領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書僮心硯。第五撥:綿裏針陸菲青,率領神彈子孟健雄、獨角虎安健剛。第六撥:鐵膽周仲英,率領俏李逵周綺、武諸葛徐天宏、鴛鴦刀駱冰。

    陳家洛分撥已定,說道:“十四弟,請你立即動身。其餘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撥進嘉峪關後會集。關上魔爪孫諒必盤查嚴緊,不可大意。”衆人齊聲答應。

    餘魚同向衆人一抱拳,上馬動身,馳出數步,回頭偷眼向駱冰一望,見她正自低頭沉思,對他離去渾沒在意。他嘆了口氣,策馬狂奔而去。

    衆人各自找了乾淨地方睡下。陳家洛悄悄對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咱們累得家破人亡,這次又仗義去救四哥。你多費點心,別讓官面上的人認出他來。四嫂身上有傷,她惦念四哥,廝殺起來一定奮不顧身,你留心別讓她拚命。你們這一路不必趕快,能夠不動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應了。

    睡不到兩個時刻,天已黎明。千臂如來趙半山率領章進、石雙英首先出發。駱冰一晚沒閤眼,叫過章進,說道:“十哥,路上可別鬧事。”章進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大事,我就再胡塗也理會得。”

    孟健雄、宋善朋等將周英傑屍身入殮,葬在莊畔。周綺伏地痛哭,周仲英亦是老淚縱橫。陳家洛等俱在墳前行禮。

    不久,無塵、陳家洛、陸菲青三撥人馬先後啓程,最後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隊人夥動身。到趙家堡後,當地百姓已知鐵膽莊失火,紛來慰問。周仲英謝過了,去相熟銀鋪取了一千兩銀子,打了尖,即與宋善朋等分手,縱馬向東疾馳。

    一路之上,周綺老是跟徐天宏作對,總覺他的一言一動越瞧越不對勁,不管周仲英板臉斥責也好,駱冰笑着勸解也好,徐天宏下氣忍讓也好,周綺總是放他不過,冷嘲熱諷,不給他半分面子。後來徐天宏也氣了,心道:“我不過瞧着你爹爹面子,讓你三分,難道當真怕你?我武諸葛縱橫江湖,成名的英雄豪傑哪一個不敬重於我,今日卻來受你這丫頭的閒氣!”他一騎馬索性落在後面,一言不發,落店吃飯就睡,天明就趕路,一路馬不停蹄,第三天上過了嘉峪關。

    周仲英見女兒如此不聽話,背地裏好幾次叫了她來諭導呵責。周綺當時答應,可是一見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擡起槓來。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這一向寵慣了的女兒,現下她負氣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難過,見徐天宏悶悶不樂,又覺過意不去。

    當晚到了肅州,四人在東門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會,回來說道:“十四弟還沒追上四哥,也沒遇上西川雙俠。”

    周綺忍不住插嘴:“你又怎麼知道?瞎吹!”徐天宏白了她一眼,一聲不響。

    周仲英怕女兒再言語無禮,說道:“這裏是古時的酒泉郡,酒最好。七爺,我和你到東大街杏花樓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綺道:“爹,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笑甚麼?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頭別過,只當沒聽見。駱冰笑道:“綺妹妹,咱們一起去。爲甚麼女人就不能上酒樓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也不阻止。

    四人來到杏花樓,點了酒菜。肅州泉水清洌,所釀之酒,香醇無比,西北諸省算得第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盤肅州出名的烘餅。那餅弱似春綿,白如秋練,又軟又脆,周綺吃得讚不絕口。

    酒樓之上耳目衆多,不便商量救文泰來之事,四人隨口談論路上景色。

    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貴會陳當家的年紀輕輕,一副公子哥兒的樣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術,真是從所未見。他和我比拳之時,最後所使的那套拳法怪異之極,不知是甚麼名稱。七爺可知道麼?”周綺心中也一直存着這個疑團,聽父親問起,忙留神傾聽。

    徐天宏道:“我和陳當家的這次也是初會。他十五歲上,就由我們於老當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俠爲師,一直沒回江南來。只有無塵道長、趙三哥幾位年長的香主在他小時候見過。

    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池怪俠的獨創。”周仲英道:“紅花會名聞大江南北,總舵主卻竟像是位富貴公子,我初見之時,很是納罕,只覺透着極不相稱。後來跟他說了話、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且見識不凡,確是位了不起的人物,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駱冰聽他極口稱揚他們首領,甚是高興。只是駱冰想到丈夫安危難知,又擔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盡展。

    周仲英道:“這幾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幾番新。就像你老弟這般智勇雙全,江湖上就十分難得。總要別辜負了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業出來。”徐天宏連聲稱是。他是答應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業”的勉勵之言,周綺卻哼了一聲,心道:“我爹贊你好,你還說是呢,也不怕醜!”

    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聽人說,貴會於老當家是少林派高手,和我門戶很近。我久想見他一面,向他討教,但一個在江南,一個在西北,這心願始終沒了,他竟撒手西歸。我常在打聽他的師承淵源,可是人言言殊,始終沒聽到甚麼確訊。”徐天宏道:“於老當家從來不提他的師承,直到臨終時才說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學的武藝。”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學的。北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於老當家雖非同寺學藝,卻也可算得是同門。”又道:“我曾聽人說,紅花會總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數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聽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輩份,卻無人得知,心下常覺奇怪。以他如此響噹噹的人物,若是少林門人,豈有無人得知之理?我曾寫了幾封信給他。他的覆信甚是謙虛,說了許多客氣話,卻一字不提少林同門。”

    徐天宏道:“於老當家不提自己武功門派,定有難言之隱。

    他一向是最愛結交朋友的,以老前輩如此熱腸厚道,若和於當家相遇,兩位定是一見如故。”周綺冷冷的道:“紅花會的人哪,很愛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說你。”徐天宏不去理她。

    周仲英又問:“於老當家是生了甚麼病去世的?他年紀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吧?”徐天宏道:“於老當家故世時六十五歲。他得病的情由,說來話長。此間人雜,咱們今晚索性多趕幾十里路,找個荒僻之地,好好談一談。”周仲英道:“好極了!”

    忙叫櫃上算賬。徐天宏道:“請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東,你可別搶着會鈔。”徐天宏道:“好。”快步下樓去了。

    周綺撇嘴道:“老愛鬼鬼祟祟的!”周仲英罵道:“女孩兒家別沒規沒矩的瞎說。”駱冰笑道:“綺妹妹,我們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樣兒最多。你招惱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綺哼了一聲,道:“一個男子漢,站起來還沒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斥責,聽得樓梯上腳步聲,就避口不說了。徐天宏走了上來,道:“咱們走吧。”周仲英會了鈔,到客店取了衣物,連騎出城。

    幸喜天色未夜,城門未閉。

    四騎馬一氣奔出三十里地,見左首一排十來株大樹,樹後亂石如屏,是個隱蔽所在,周仲英道:“就在這裏吧?”徐天宏道:“好。”四人將馬縛在樹上,倚樹而坐。其時月朗星疏,夜涼似水,風吹草長,聲若低嘯。

    徐天宏正要說話,忽聽得遠處隱隱似有馬匹奔馳之聲,忙伏地貼耳,聽了一會,站起來道:“三匹馬,奔這兒來。”周仲英打個手勢,四人解了馬匹,牽着同去隱於大石之後。不一會,蹄聲漸近,三騎馬順大路向東。月光下只見馬上三人白布纏頭。

    身穿直條紋長袍,都是回人裝束,鞍上掛着馬刀。待三騎去遠,四人重回原處坐地。連日趕路,一直無暇詳談,這時周仲英才問起清廷緝捕文泰來的原因。

    駱冰道:“官府一直把紅花會當眼中釘,那是不用說的了,不過這次派遣這許多武林高手,不把我們四哥抓去不能甘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於老當家從太湖總舵前去北京,叫我們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北京,於老當家悄悄對我們說,要夜闖皇宮,見一見乾隆皇帝。我們嚇了一跳,問老當家見皇帝老兒幹麼。他不肯說。四哥勸他說,皇帝老兒最是陰狠毒辣不過,最好調無塵道長、趙三哥、西川雙俠等好手來京,一起闖宮。再請七哥盤算一條萬全之計,較爲穩妥。”周綺望了徐天宏一眼,心想:“你這矮子本領這樣大,別人都要來請教你。我纔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爺這主意兒不錯呀。”駱冰道:“於老當家說,他去見皇帝老兒的事幹系極大,進宮的人決不能多,否則反而有變。四哥聽他這麼說,自是遵奉號令。當夜他二人越牆進宮,我在宮牆外把風,這一次心裏可真是怕了。直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們才翻牆出來。第二天一早,我們三人就離京回江南。我悄悄問四哥,皇帝老兒有沒見到,到底是怎麼回事?四哥說皇帝是見到了,不過這件事關連到趕走韃子、光復漢家天下的大業。他說自然不是信不過我,但多一個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險,所以不對我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周仲英讚道:“於老當家抱負真是不小。闖宮見帝,天下有幾人能具這般膽識?”

    駱冰續道:“於老當家到江南後,就和我們分手。我們回太湖總舵,他到杭州府海寧州去。他從海寧回來後,神情大變,好像忽然之間老了十多歲,整天不見笑容,過不了幾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對我說,老當家因爲生平至愛之人逝世,所以傷心死的……”說到這裏,駱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淚來,周仲英也不禁唏噓。

    駱冰拭了眼淚續道:“老當家臨終之時,召集內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遺命要少舵主接任總舵主。他說這並不是他有私心,只因此事是漢家光復的關鍵所在,要緊之至。其中原由,此時不能明言,衆人日後自知。老當家的話,向來人人信服,何況就算他沒這句遺言,衆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擁少舵主接充大任。”

    周仲英問道:“少舵主與你們老當家怎樣稱呼?”駱冰道:“他是老當家的義子。少舵主原是海寧陳閣老的公子,十五歲就中了舉人。中舉後不久,老當家就把他帶了出來,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俠袁老英雄那裏學武。至於相國府的公子,怎麼會拜一位武林豪傑做義父,我們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爺想來是知道的。”駱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當家死時,有一樁大心事未了,極想見少舵主一面。本來他一從北京回來,便遣急使趕去回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虛道觀候命。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塊兒東來。哪知道老當家竟去世得這麼快。安西到太湖總舵相隔萬里,少舵主自是無法得訊趕回了。老當家知道挨不到見着義子,遺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趕赴西北,會見少舵主後共圖大事,一切機密,待四哥親見少舵主後面陳。哪知四哥竟遇上了這番劫難……”說到這裏,聲音又哽咽起來:“要是四哥有甚麼三長兩短……老當家的遺志,就沒人知道了。”

    周綺勸道:“冰姊姊你別難過,咱們定能把四爺救出來。”

    駱冰拉着她手,微微點頭,悽然一笑。

    周仲英又問:“文四爺是怎樣受的傷?”駱冰道:“衆兄弟分批來迎接少舵主,我們夫婦是最後一批,到得肅州,忽有八名大內侍衛來到客店相見,說是奉有欽命,要我們前往北京。四哥說要見過少舵主後,才能應命,那八名侍衛面子上很客氣,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雙方越說越僵,動起手來。那八名侍衛竟都是特選的高手,我們以二敵八,漸落下風。四哥發了很,說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讓你們逮去。一場惡戰,他單刀砍翻了兩個,掌力打死了三個,還有兩個中了我飛刀,餘下一個見勢頭不對就溜走了。但四哥也受了六七處傷。廝拚之時,他始終擋在我身前,因此我一點也沒受傷。”

    駱冰講到丈夫刀砍掌擊,怎樣把八名大內侍衛打得落花流水,說得有聲有色。周綺聽得發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風,俠骨柔腸,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忽然轉頭,向徐天宏瞪了一眼,滿臉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傑,當世有幾人比得上?你說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誰都知道,又何用你說?”

    駱冰道:“我們知道在肅州決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關,但四哥傷重,實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養傷,只盼少舵主和衆兄弟快些轉來,哪知北京和蘭州的鷹爪又跟着尋來。以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徐天宏道:“皇帝老兒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無性命之憂。官府和鷹爪既知他是欽犯,決不敢隨便對他怎樣。”

    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錯。”

    周綺忽向徐天宏道:“你們早些去接文四爺就好了,將那些鷹爪孫料理個乾淨,文四爺既沒事,你們也不用到鐵膽莊來發狠……”周仲英連忙喝止:“這丫頭,你說甚麼?”徐天宏道:“因爲少舵主謙虛,說甚麼也不肯接任總舵主,一勸一辭,就耽擱了日子。再說,四哥四嫂一身好武藝,誰料得到會有人敢向他們太歲頭上動土呢。”周綺道:“你是諸葛亮,怎會料不到?”

    徐天宏給她這麼蠻不講理的一問,饒是心思靈巧,竟也答下上來,只好不作聲。周仲英道:“要是七爺料到了,我們就不會識得紅花會這批好朋友了。單是像陳當家的這樣俊雅的人品,我們在西北邊塞之地,輕易哪能見到?”轉頭向駱冰道:“他夫人是誰?不知是名門閨秀呢,還是江湖上的俠女?”駱冰道:“陳當家的還沒結親呢。”周仲英就不言語了。

    駱冰笑道:“咱們幾時喝綺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這丫頭瘋瘋癲癲的,誰要她啊?讓她一輩子陪我老頭子算啦!”駱冰笑道:“等咱們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給綺妹妹做個媒,包你老人家稱心如意。”周綺急道:“你們再說到我身上,我一個兒要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語。

    隔了一會,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又笑甚麼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甚麼相干?”周綺心中最藏不下話,哼了一聲,說道:“你笑甚麼,當我不知道麼?你們想把我嫁給那個陳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們配得上麼?你們大家把他當寶貝兒,我纔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時候,面子上客客氣氣,心裏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寧可一輩子嫁不掉,也不嫁笑裏藏刀、詭計多端的傢伙。”周仲英又好氣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綺不理,連珠炮般,一口氣說了出來。

    駱冰笑道:“好了,好了!綺妹妹將來嫁個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這可稱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頭口沒遮攔、也不怕七爺和文奶奶笑話。好啦,大家睡一忽兒吧,天亮了好趕路。”四人從馬背取下氈被,蓋在身上,在大樹下臥倒。

    周綺輕聲向父親道:“爹,你可帶着甚麼吃的?我餓得慌。”

    周仲英道:“沒帶呀。咱們明兒早些動身,到雙井打尖吧。”不一會,鼾聲微聞,已睡着了。周綺肚子餓,翻來覆去的睡不着,看身旁的駱冰似已入了睡鄉,忽見徐天宏輕輕起來,走到馬旁。

    周綺好奇心起,偷眼凝視,黑暗中見他似是從包袱中取了甚麼物事,回來坐下,將氈被擁在身上,竟吃起東西來。周綺翻了個身,不去看他。哪知這小子十分可惡,不但吃得嘖嘖有聲,而且頻頻“唔唔”的表示讚賞。周綺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罷了,這一看不由得饞涎欲滴,飢火難忍,只見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塊,大口咬嚼,身旁還放着高高的一疊,分明是肅州的名產烘餅。原來他在杏花摟時去樓下一轉,就是買這東西。周綺一路上和他擡槓爲難,這時哪能開口問他討吃,心想:“快些睡着,別儘想着吃。”豈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間酒香撲鼻,這傢伙無法無天,竟仰起了頭,在一個小葫蘆中喝酒。

    周綺再也沉不住氣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甚麼酒?要喝也別在這裏。”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蘆就睡倒了。這人可真會作怪,酒葫蘆上的塞子卻不塞住,將葫蘆放在頭邊,讓酒香順着一陣陣風送向周綺。原來他在肅州杏花樓上冷眼旁觀,見周綺酒到杯乾,是個好酒的姑娘,是以這般作弄她一下。

    這一來可把周綺氣得柳眉倒豎,俏眼圓睜,要發作實在說不出甚麼道理,不發作哪裏忍得下去,翻了一個身,將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氈被之中,但片刻間便悶得難受,再翻過身來,月光下忽見父親枕邊兩枚大鐵膽閃閃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過去取了一個鐵膽,對準酒葫蘆擲去,噗的一聲,將葫蘆打成數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氈被。

    他這時似已入睡,全沒理會。周綺見父親睡得正香,駱冰也毫無聲息,偷偷爬起身來,想去取回鐵膽,哪知剛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個身,將鐵膽壓在身下,跟着便鼾聲大作。

    周綺嚇了一跳,縮手不迭,她雖然性格豪爽,究竟是個年輕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可是不拿吧,明朝這矮子鐵膽在手,證據確實,告訴了父親,保管又有一頓好罵,無可奈何,只得回來睡倒。正在這時,忽聽得駱冰嗤的一笑,周綺羞得臉上直熱到脖子裏,剛纔走到徐天宏身邊,敢情都給她瞧見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沒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聲不響,縮在被裏,只盼天永遠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駱冰便都起來,過了一會,徐天宏也醒了,只聽得他“啊喲”一聲,道:“硬硬的一個甚麼東西?”周綺忙縮頭入被,又聽他說道:“啊,老爺子,你的鐵膽滾到我這裏來啊!啊喲,不好,酒葫蘆打碎啦!對了,定是山裏的小猴兒聞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見到你的鐵膽好玩,拿來玩耍,一不小心,將葫蘆打了個粉碎。這小猴兒真頑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愛說笑話,這種地方哪有猴子?”駱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兩人說了陣笑話,周綺聽他們沒提昨晚之事,總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繞着彎兒罵她猴子,心下更是着惱。徐天宏將烘餅拿出來讓大家吃,周綺賭氣不吃。

    到了雙井,四人買些麪條煮來吃了。出得鎮來,徐天宏與駱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牆腳邊細看。周綺湊近去看,見牆腳上用木炭畫着些亂七八糟的符號,就似頑童的亂塗一般,周綺心想這又有甚麼好看了,忽聽駱冰喜道:“西川雙俠已發現四哥行蹤,跟下去了。”周綺問道:“你怎知道?這些畫的是甚麼東西?”駱冰道:“這是我們會裏互通消息的記號,是西川雙俠畫的。”說着用腳擦去牆腳上的記號,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來已有蹤跡,登時精神大振,駱冰更是笑逐顏開,倍增嫵媚。四人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馬之後,又再趕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溝見到餘魚同留下的記號,說已趕上西川雙俠。駱冰經過數日休養,腿傷已經大好,雖然行路還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會見丈夫,哪裏還忍耐得住,一馬當先,疾馳向東。

    傍晚時分趕到了柳泉子,依駱冰說還要趕路,但徐天宏記得陳家洛的囑咐,勸道:“咱們不怕累,馬不成啊!”

    駱冰無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來覆去的哪裏睡得着?半夜裏窗外淅淅瀝瀝的竟下起雨來。驀地想起當年與丈夫新婚後第三日,奉了老當家之命,到嘉興府搭救一個被土豪陷害的寡婦,功成之後,兩人夜半在南湖煙雨樓上飲酒賞雨。

    文泰來手攜新婦,刀擊土豪首級,打着節拍,縱聲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聲中都兜上心來。

    駱冰心想:“七哥顧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貪趕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無法剋制,當下悄悄起身,帶了雙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記號,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爲致歉,見周綺在炕上睡得正熟,怕開門驚醒了她,輕輕開窗跳出,去廄裏牽了馬,披了油布雨衣,縱馬向東。雨點打在火熱的面頰上,只覺陣陣清涼。

    黎明時趕到一個鎮甸打尖,看坐騎實在跑不動了,只得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趕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馬前蹄打了個蹶。駱冰吃了一驚,忙一提繮繩,那馬總算沒跌倒,知道再趕下去非把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緩緩而行。

    走不多時,忽聽得身後蹄聲急促,一乘馬飛奔而來。剛聞蹄聲,馬已近身,駱冰忙拉馬向左一讓,眼前如風捲雪團,一匹白馬飛掠而過。這馬迅捷無倫,馬上乘者是何模樣全沒看清。

    駱冰一驚,“怎地有如此好馬?”見那馬奔跑時猶如足不踐土,一形十影,當真是追風逐電,超光越禽,頃刻間白馬與乘者已縮成一團灰影,轉眼已無影無蹤。

    駱冰讚歎良久,見馬力漸復,又小跑一陣,到了一個小村,只見一戶人家屋檐下站着一匹馬,遍身雪白,霜鬣揚風,身高腿長,神駿非凡,突然間一聲長嘶,清越入雲,將駱冰的坐騎嚇得倒退了幾步。駱冰一看,正是剛纔那匹白馬,旁邊一個漢子正在刷馬,她心中一動,暗道:“我騎上了這匹駿馬,還怕趕不上大哥?”這樣的好馬,馬主必不肯賣,說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馬主多半不是尋常之輩,說不定武功高強,倒要小心在意。”

    她自幼隨着父親神刀駱元通闖蕩江湖,諸般巧取豪奪的門道無一不會,無一不精,當下計算已定,從行囊中取出火絨,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將絨點燃,一提繮,拍馬向白馬衝去,飛刀脫手,噗的一聲,釘上屋柱,已割斷繫着白馬的繮繩。這時所乘坐騎也已奔近,駱冰左手將火絨塞入自己坐騎耳中,隨手提起行囊,右手一按馬鞍,一個“潛龍昇天”,飛身跳上白馬馬背。白馬一驚,縱聲長嘶,如箭離弦,向前直衝了出去。

    擲刀換馬。取囊阻敵,這幾下手勢一氣呵成,乾淨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駱冰的坐騎耳中猛受火灸,痛得發狂般亂踢亂咬,阻住馬主當路。那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縱身躍過鷹馬,直趕出去。這時駱冰早已去得遠了,見有人趕出,勒馬轉身,囊裏拈出一錠金子,揮手擲出,笑道:“咱們掉一匹馬騎騎,你的馬好,補你一錠金子吧!”

    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罵,撒腿追來。

    駱冰嫣然一笑,雙腿微一用力,白馬一衝便是十餘丈,只覺耳旁風生,身邊樹木一排排向後倒退,小村鎮甸,晃眼即過。

    奔馳了大半個時辰,那馬始終四足飛騰,絲毫不見疲態,不一會道旁良田漸多,白楊處處,到了一座大鎮。駱冰下馬到飯店打尖,一問地名叫做沙井,相距奪馬之地已有四十多裏了。

    她對着那馬越看越愛,親自喂飼草料,伸手撫摸馬毛,見馬鞍旁掛着一個布囊,適才急於趕路,並未發見,伸手一提,只覺重甸甸的,打開一看,見囊裏裝着一隻鐵琵琶。

    駱冰暗道:“原來這馬是洛陽鐵琵琶韓家門的,這事日後只怕還有麻煩。”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兩碎銀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寫着:“韓文衝大爺親啓,王緘”幾個字,那信已經拆開了,抽出信紙,先看信紙末後署名,見是“維揚頓首”四字,微微一驚,一琢磨,反而高興起來,心想:“原來這人與王維揚老兒有瓜葛,我們正要找鎮遠鏢局晦氣,先奪他一匹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氣。早知如此,那錠金子也不必給了。”再看信中文字,原來是催韓文衝快回,說叫人送上名馬一匹,暫借乘坐,請他趕回與閻氏兄弟會合,一同保護要物回京,另有一筆大生意,要他護送去江南,至於焦文期是否爲紅花會所害,不妨暫且擱下,將來再行查察云云。

    駱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陽鐵琵琶韓家門弟子,江湖上傳言,說他爲紅花會所殺,其實哪裏有此事?總舵主本派十四弟前赴洛陽,去解明這個過節,以免代人受過。鎮遠鏢局又不知要護送甚麼要緊東西去江南?等大哥出來,咱夫妻伸手將這枝鏢拾下來。有仇不報非君子,那鬼鏢頭引人來捉大哥,豈能就此罷休?”想得高興,吃過了面,上馬趕路,一路雨點時大時小,始終未停。

    那馬奔行如風,不知有多少坐騎車輛給它追過了頭。駱冰心想:“馬跑得這樣快,前面幾撥人要是在那裏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會錯過。”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竄出一人,攔在當路,舉手一揚。那馬竟然並不立起,在急奔之際斗然住足,倒退數步。駱冰正要發話,那人已迎面行禮,說道:“文四奶奶,少爺在這裏呢。”原來是陳家洛的書童心硯。駱冰大喜,忙下馬來。

    心硯過來接過馬繮,讚道:“文四奶奶,你哪裏買來這樣一匹好馬?我老遠瞧見是你,哪知眼睛一眨,就奔到了面前,差點沒能將你攔住。”駱冰一笑,沒答他的話,問道:“文四爺有甚麼消息沒有?”心硯道:“常五爺常六爺說已見過文四爺一面,大夥兒都在裏面呢。”他邊說邊把駱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廟裏去。

    駱冰搶過了心硯的頭,回頭說:“你給我招呼牲口。”直奔進廟,見大殿上陳家洛、無塵、趙半山、常氏兄弟等幾撥人都聚在那裏。衆人見她進來,都站起來歡然迎接。

    駱冰向陳家洛行禮,說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趕了上來,請總舵主恕罪。陳家洛道:“四嫂牽記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號令之罪,待救出四哥後再行論處。十二哥,請你記下了。”石雙英答應了。駱冰笑靨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來,你怎麼處罰我都成。”忙問常氏雙俠:“五哥六哥,你們見到四哥了?他怎麼樣?有沒受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們兄弟在雙井追上了押着四哥的鷹爪孫,龜兒子人多,格老子,只怕打草驚蛇,沒有動手。夜裏我在窗外張了張,見四哥睡在炕上養神,他沒見到我。屋裏龜兒子守得很緊,我就退出來了。”常伯志道:“鎮遠鏢局那批龜兒子和鷹爪孫混在一起,格老子,我數了一下,你先人闆闆,武功好的,總有十個人的樣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罵人愛罵“龜兒子”。

    說話之間,餘魚同從廟外進來,見到駱冰,不禁一怔,叫了聲“四嫂”,向陳家洛稟告道:“那羣回人在前邊溪旁搭了篷帳,守望的人手執刀槍,看得很嚴。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

    忽然間廟外車聲轔轔,騾馬嘶鳴,有一隊人馬經過。心硯進來稟告:“過去了一大隊騾馬大車,一名軍官領着二十名官兵押隊。”說罷又出廟守望。

    陳家洛和衆人計議:“此去向東,人煙稀少,正好行事。只是這隊官兵和那羣回人不知是何路數,咱們搭救四哥之時,他們說不定會伸手干擾,倒是不可不防。”衆人說是。

    無塵道人道:“陸菲青陸老前輩說他師弟張召重武功了得,咱們在江湖上也久聞火手判官的大名,這次捉拿四弟是他領頭,那再好不過,便讓老道鬥他一鬥。”陳家洛道:“道長七十二路追魂奪命劍天下無雙,今日不能放過了這罪魁禍首。”趙半山道:“陸大哥雖已和他師弟絕交,但他爲人最重情義,幸虧他還未趕到,否則咱們當着他面殺他師弟,總有些礙手礙腳。”

    常赫志道:“那麼咱們不如趕早動身,預計明天卯牌時分,就可趕上四哥。”

    陳家洛道:“好。五哥六哥,這批鷹爪孫和鏢頭的模樣如何,請兩位對各位哥哥細說一遍,明兒動起手來好先有打算。”

    常氏兄弟一路跟蹤,已將官差和鏢行的底細摸了個差不離,當下詳細說了,又說:“四哥晚上與鷹爪孫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車裏,手腳都上了銬鐐。大車布簾遮得很緊,車旁兩個龜兒子騎了馬不離左右。”

    無塵問道:“那張召重是何模樣?”常伯志道:“龜兒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魁梧,留一叢短鬍子。先人闆闆,模樣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長,咱們話說在先,我哥兒倆要是先遇上這龜兒,就先動手,你可別怪我們不跟你客氣。”無塵笑道:“好久沒遇上對手了,手癢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極手想不想發市呀?”趙半山道:“這張召重讓給你們,我不爭就是。”

    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廝殺,草草吃了點乾糧,便請總舵主發令。陳家洛盤算已定,說道:“那隊回人未必和公差有甚幻結,咱們趕在頭裏,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會他們。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與十三哥明兒專管截攔那軍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許他們過來干擾便是,不須多傷人命。”蔣四根和餘魚同同應了。陳家洛又道:“九哥、十二哥,你們兩位馬上出發,趕過魔爪孫的頭,明兒一早守住峽口,不能讓魔爪孫逃過峽口。”衛石兩人應了,出廟上馬而去。

    陳家洛又道:“道長、五哥、六哥三位對付官差;三哥、八哥兩位對付鏢行的小子。四姨連同心硯搶四哥的大車,我在中間策應,哪一路不順手就幫哪一路。十哥就在這裏留守,如有官兵公差向東去,設法阻擋。”各人都答應了。

    分派已定,衆人出廟上馬,和章進揚手道別。大家見了駱冰的白馬,無不嘖嘖讚賞。駱冰心想:“這馬本來該當送給總舵主纔是,但咱們大哥吃了這麼多苦,等救了他出來,這匹馬給他,也好讓他歡喜。”

    陳家洛向餘魚同道:“那羣回人的帳篷搭在哪裏?咱們彎過去瞧瞧。”餘魚同領路,向溪邊走去,遠遠望去,只見曠曠廓廓一片空地,哪裏還有甚麼帳篷人影?只剩下滿地駝馬糞便。

    大家都覺得這羣回人行蹤詭祕,摸不準是何來路。

    陳家洛道:“咱們走吧!”衆人縱馬疾馳,黑夜之中,只聞馬蹄答答之聲。駱冰馬快,跑一程等一程,纔沒將衆人拋離。天色黎明,到了一條小溪邊上,陳家洛道:“各位兄弟,咱們在這裏讓牲口喝點水,養養力,再過一個時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

    駱冰血脈賁張,心跳加劇,雙頰暈紅。餘魚同偷眼形相,心中說不出是甚麼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輕輕叫了聲:“四嫂!”

    駱冰應道:“嗯!”餘魚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將四哥救出來給你。”駱冰微微一笑,輕聲嘆道:“這纔是好兄弟呢!”餘魚同心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忙轉過了頭。

    陳家洛道:“四嫂,你的馬借給心硯騎一下,讓他趕上前去,探明鷹爪孫的行蹤,轉來報信。”心硯聽得能騎駱冰的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麼?”駱冰笑道:“孩子話,我爲甚麼不肯?”心硯騎上白馬,如飛而去。

    衆人等馬飲足了水,紛紛上馬,放開腳力急趕。不一會,天已大明,只見心硯騎了白馬迎面奔來,大叫:“鷹爪孫就在前面,大家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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