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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河英雄傳 - 第5章 一次出發字體大小: A+
     

    隨着銀河帝國皇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的“逃亡”以及帝國宰相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公爵發佈的“宣戰公告”,自由行星同盟的上上下下均被捲進亂氣流的正中央。以優布·特留尼西特爲議長的同盟最高評議會,在決定接納以瑞姆夏德伯爵爲首的流亡政府的這項行動當中,當然也有預測到萊因哈特可能的反應,但卻也不得不爲其苛烈的程度而受到強烈衝擊。評議會中的一員卡布朗後來在回憶錄中如此說道,他們正考慮要利用流亡政權作爲外交交涉的有利條件時,卻被對手搶先在臉上打了兩記耳光。而且還被敵人告知自己的選擇已經是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了。“金髮小子想要以武力爲後盾來脅迫我們!”

    卡布朗滿腔激憤地說道。但招致此嚴重後果的責任其實就在於他們輕率的政治選擇,現在不管再怎麼對萊因哈特加以責難,都難逃自己先前的判斷太過於天真的批評。因爲給予萊因哈特這個前來加以肋迫之藉口的正是他們自己本身。

    對他們來說,原本勉強還可以享受到的幸福,卻因爲他們在這場費沙和萊因哈之間顯得有點奇妙的“合作”-由費沙策動安排、萊因哈特故意忽略-的陰謀之下作出了愚蠢透頂的選擇,而懵然不知情地喪失了,還自以爲得了甜頭而沾沾自喜,卻不知在這小小甜頭的背後,原來孕育着極爲巨大的苦果……。

    二位在野的政治家-姜·列貝羅與荷旺·路易在一家餐廳共進晚餐。這兩人因爲審查會的關係,都和楊多少有些因緣。現在他兩人正共進晚餐,其談話的焦點也同樣是集中在楊身上。“楊威利是不是具有成爲一個獨裁者的資質?這倒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在沒有成爲事實之際,是覺得有點好笑吧!不過就怕是笑到一半而臉色發僵的結局,我這一輩子裏面已不知道見過多少回這種場面了!荷旺。”

    列貝羅是一個不管在能力上或道德上都具有相當水準以上的政治家,但可惜就是缺乏那麼一點幽默感。荷旺常常因這點而爲這個朋友覺得惋惜。“要能夠成爲一名獨裁者,就好比是在調雞尾酒一樣,裏頭需要放很多的成分和要素。必須要有屹立不搖的信念與使命感,不但能獨善其身,還要有能夠將自己的思想和行爲正當化作最大限度表現的能力,除此之外,其城府之深還必須要做到有克己之忍及容人之忍,即使那個人是自己的敵人,也能夠因利害關係而與對方合作,對付政敵決不會呈一時之快,而會設法找個正義的理由等等,這些你應該都明白吧!列貝羅。”“你說的沒錯,那麼,楊威利又如何呢?”“這,似乎有些勉強吧!楊威利這位年輕人,就好像是甜甜的雞尾酒,依我個人看來,還缺少一些成爲獨裁者的要素。當然,並不是其能力和道德方面的問題。而是在對自己本身的言行堅信不疑以及對權力的迷戀程度這兩個方面,他並不具備,這或許是我個人的偏見也說不定,不過我的看法就是如此。”

    當白身魚做成的湯端上來的時候,兩位政治家都停止了談話。列貝羅看着那名上湯的侍者離去的背影。“但是,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覺得他應該具有對自我本身毫無過失的確信。不就在幾天前嗎?我還聽你說過他是一個相當勇猛果敢的彈劾家、而且還是個不屈不撓的辯論家。”

    荷旺搖搖頭,但那不僅僅是反對列貝羅所說的話,同時也像是在對湯的味道表示不欣賞的樣子。“啊,那一次確實是那樣的沒錯,但那是對那些愚劣的審查官感到忍無可忍的反擊,而不是特別爲了他自己本身的利益才發出挑釁的。如果僅就那次審查會來說的話,他的確是一個傑出的戰術家,但也僅止是戰術家而已。如果是戰略家的話,一定會爲了日後的打算,將那些即使心中討厭的同事拉攏到自己這一邊吧!不過,我們這名好青年楊威利啊……”

    荷旺一副難以下嚥的表情,把湯送進嘴裏去。“卻在面對着一條豬的時候,明明白白地告訴它你是豬。以作爲一個正常人來說,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應該高興的時候高興,應該生氣的時候生氣,人才能夠維持其尊嚴。可惜,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很多過去的事例告訴我們,一個人所應有的尊嚴,與其政治上的成功,往往是作爲等值交換的……”

    一會之後,荷旺用責怪的眼神瞪着那隻空了的深底盤子,拿起杯子裏的水含在嘴裏。“目前我的結論是,楊威利不會成爲一名獨裁者。至少,他本人沒有那個意願。”“但是事態的發展不會全依照他個人的意願吧!”“沒錯,而且那並不僅限於楊威利。列貝羅,你也不例外吧!你好像只憂慮着楊提督的事似的,不過假使真有那麼一天,楊在非出自他本意的情況下,步上了獨裁者的位子,英明地引導同盟走向未來的話,那麼你對自己本身的去留又作何打算呢?”

    列貝羅無法立即回答,只是靜靜地皺着眉頭。而荷旺也不敢再加以追問,因爲他自己本身也並不是已經有了確實的展望以及答案在他的口袋裏面。

    腐敗的民主政治以及廉潔的獨裁政治,究竟應該要如何取捨?這或許是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裏面最難解答的問題吧!現在銀河帝國的人民,或者應該說是幸運的。因爲他們由腐敗的專制政治,這種根本不需作任何議論便可以肯定是最惡劣的狀況當中,被拯救了出來。

    在這樣的一個時期當中,人類社會的各個角落均充滿了無數的估計錯誤與灰心氣餒。即使是將那位被視之爲奉獻忠誠與獻身之對象的幼帝迎接過來的“銀河帝國正統政府”成員,其失望的程度在當時看來,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的吧!“什麼嘛!那個兔崽子!實在一點都不可愛!無禮、粗暴,簡直是比一隻歇斯底里的貓還要難以應付啊!”

    憤怒、失望以及厭惡的情緒在胃中沸騰,他們可以感覺到嘴裏面的唾液有着極爲強烈的酸味,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們原本對於這個被萊因哈特以及前任帝國宰相立典拉德公爵所擁立的幼帝就不是很瞭解,但壓根兒連想都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麼一個不足以刺激臣下忠誠之心的劣童。

    如果這個幼帝繼續這樣不知自我剋制而長大成人的話,那麼所能期待的,大概就是一個可以和奧古斯都二世相媲美的“暴君”吧!正統政府的人們甚至這麼想道。

    奧古斯都這個名字,對高登巴姆王家以及帝國的歷史來說,是最大的一個污點,如果在他之後的皇位是由他的兒子繼承的話,那有關這個暴君的一切肯定要被慎重地抹殺掉。還好,對後代的人們和歷史家們而言非常幸運的是,他的後繼者耶裏希爲了要使自己的起兵作反成爲正當化,因此便將暴君的所作所爲明白地公開出來,對於與奧古斯都相關的言論也並未予以箝制。

    但是,就因爲相貌與性格與大人們所想像的不一致,而責怪艾爾威·由謝夫二世的話,這是一件相當殘酷的事情。第一,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孩,不應該被強求必須要對自己的成長負責。其原因不管是遺傳也好,環境因素也好,他的人格之所以會演變至今天這個地步,最應該被怪罪的,是他周圍的那些大人們。他的雙親早已經不在世上,而帝國宰相萊因哈特對高登巴姆王朝的一切厭恨有加,對待幼帝自然不會像是父母親那麼地親切,只是盡一盡最低限度形式上的義務而已。雖然說親情、愛情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一切,但是在這些情感完全失落的情況下,自然沒有理由會產生好的結果。

    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孩,在精神上有着令人難以置信的頹廢,而且更逐漸在擴大與加深當中,這當然會招致他周圍的人的忌惡與逃避。

    對於“正統政府”的要人來說,皇帝根本不必是一個英雄或名君,毋寧說是一個平庸的傀儡纔是他們想要的,但是如果水準太過低劣的話,那也是相當令他們苦惱的。對於這個既沒有可以統制的領土,沒有可支配的人民,也沒有軍隊這種以支配爲目的而設立之暴力機關的流亡政權來說,自由行星同盟所給予的保護,以及費沙所提供的援助,是其生存所不可欠缺的。儘管他們心裏也明白這兩者的行動實是基於他們自身的利害關係與盤算,但是爲了要博取他們的好感甚至於歡心,以便爲日後的反抗與重建工作作準備,所以也有必要贏得他們對於幼帝個人的好感。

    因爲這個理由,七歲的皇帝便被希望能成爲一個像是由童話裏面走出來的“可憐天使”,但是他們現在已經明白這是絕對無法加以期望的,那麼,應該要採取一些至少不會招致討厭的安排。“儘可能不要將皇帝陛下帶到別人的眼前。”

    他們達成了這樣的結論。他們命令醫師給幼帝服用精神鎮定劑,並且將幼帝的世界限定在“行宮”寢室的牀鋪上。奉命擔任“御醫”的醫師,雖然擔心過度用藥將會帶給孩子原本脆弱的肉體有不良影響,但最後也只得依照他們的意思行事。

    就這樣,凡是要求與幼帝會面的同盟政治家、財經界人士,言論人士,以及希望投靠流亡政府的人們,都只能滿足於在大門的附近,遠望着那名被強制滯留在睡眠國度內的小孩沉沉的睡姿。在所有的來訪客人當中,當然也有人因見到那沉睡的臉而觸動感傷的情懷,但是相反地,將這個七歲的小孩,看成是集五個世紀以來之專制政治所有的黑暗於一身,並且列出觀念上的用語,對他加以批評攻擊的人也是存在的。

    事情已經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了。現在不管是誰都是用感情而非理性來下判斷並且作出選擇。基於同情的思想加以贊成,或是因爲心理上的反感而加以反對。接納皇帝亡命這件事,對於民主主義的存續及和平的到來究竟是不是有意義?這個問題已經被撇開不談了。無論是持贊成意見的人或是持反對意見的人-前者在人數上佔有較多數-都只是一味地痛罵對方的愚昧,也不打算要花時間和功夫來加以勸導。

    在明白了幼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並沒有像一部分人憑空想像出來的那麼甜美得像是天使一般的長相,而且非但不天真可愛,甚至還是一個教養極差的小孩後,流亡政府中那一股狂熱浪漫的騎士情懷已經多多少少冷靜了一些,但是幼帝仍然被認爲具有充分的政治利用價值。姑且不提那名以下犯上的野心家羅嚴克拉姆公爵,他們預測在帝國軍的將兵當中,應該有大多數人仍遲疑着是否要將槍口對着幼帝。在古代的地球上,回教徒在骨肉相殘的時候,有一方的軍隊將回教聖典可蘭經的正本高豎在陣頭,敵人見到了可蘭經,均紛紛棄械潰走-這樣一個古老的傳說也被加以利用了,但是這樣的一個預測,根本只不過是一個被生在奢望與妄想之間的私生子,或許,持有這項主張的人本身在潛意識裏也明白這一點也說不定。

    但是,儘管兩手環抱着不安與後悔,亡命者與支持他們的同盟政府已經被追迫趕到一個無可轉寰的地步了,萊因哈特那雷光電閃般的反應,已將他們由拳擊場的中央逼退到旁邊的圍繩上去了。被宣告沒有妥協的餘地之後,勢必要用武力來加以解決。於是軍事力量的加強與整備自然成了當務之急,而同盟政府所首先着手的軍方人事方面,拋除了對軍部的顧慮之後,爲了要加強政府,事實上應說是特留尼西特政府的影響力,於是就陸續以特留尼西特派的高級軍官來接管各軍事部門的要職。

    如此一來,統合作戰本部長庫布斯里被迫以疾病爲由宣告引退,而由過去曾任代理本部長的德森上將接替。雖然說德森的忠勤是受到了特留尼西特政府相對的回報,但軍方首腦隸屬當時的政權領導人派系致使政軍合一這件事,或者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如此的,引發了不少反對的聲浪。雖然人事變動並未波及到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但是卻間接地將它那隻無形的手伸到楊威利這邊來。這一天,在他的頭頂上,響起了一陣雷鳴。“尤里安·敏茲准尉晉升爲少尉,並任命爲費沙駐在事務官事務所之武官。應於十月一日之到當地赴任。”

    當這道命令以超光速通信送達伊謝爾倫要塞的時候,一開始,楊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簡直不敢正視長官的臉孔。

    第五章一次出發

    楊知道自己的權限離“全能”相去甚遠,正因爲在民主共和政體當中這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楊一直接受着這個事實。但是在收到這道命令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救國軍事委員會”發動政變之際,先寇布半開玩笑時所提議的事情-乾脆當獨裁者算了,這名要塞防禦指揮官曾對他作了這個極爲不安份的進言。果然!如果自己一直太安份老實的話,那麼就會被四周這些愈來愈充滿了無限自大傲慢的同僚欺負!

    將卷宗抱在胸前,在一旁難過地注視着楊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杯希爾,精確地算着楊已經在自己前面,來來回回地走了六十次。青年司令官一面焦躁地來回地踱來踱去,一面用力將頭上的軍扁帽抓了下來,粗暴地搔了搔那黑色頭髮,呼吸聲好像間歇泉水似地吞吐着,兇狠的視線彷彿在瞪視着某種不在場的東西。最後甚至用兩手用力地搓着軍扁帽,在無意識之間,顯然是將扁帽當成了是某人的咽喉。當菲列特利加忍不住出聲叫着“閣下”的時候,楊一臉好像頑童被人由背後抓住領子的表情,失神地看着這位美麗的副官,停止了扼殺那頂可憐黑扁帽的動作,放鬆全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格林希爾上尉,把尤里安找來。”“是的……嗯,閣下。”“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想。所以我不是要你把尤里安找來嗎?”

    楊的聲音和用語都充滿了不穩定,但菲列特利加深深明白這位年輕司令官心中的感受,便照他的命令去做了。

    尤里安是公認的聰明伶俐少年,但是因爲菲列特利加極力抑制着自己的語調和表情,所以當他來到臉上表情像是用窗簾遮住一般的楊面前,由他手中接過命令書的時候,還不知道兇運正以極快的速度在接近當中。

    他反覆好幾遍地閱讀着命令書。當理解到那些無機的文字貫連起來所表示的意思時,激憤之情頓時充滿了全身的血管。他的視線由楊身上轉移到菲列特利加,再由菲列特利加移回到楊身上,但是實際上所看到的卻只是他自己本身憤怒的波動。一股想要將命令書撕碎的衝動,終於還是被理性之牆那無情的厚壁擋住了。“請您加以拒絕!這種命令!”

    尤里安大聲叫了起來。雖然他也自覺到聲音裏面的激動,但不覺得有一點羞恥。那種在接到這樣的命令卻還能保持着冷靜的人,一定在感性上有着重大的缺陷。“尤里安,如果你還是軍人眷屬的話,那麼任免或調動是按照所屬部隊司令官的意思。但是你現在已經是正式的軍人,有義務要服從國防委員會與統合作戰本部的安排。事到如今,不必要讓我再來告訴你這些基本的原則吧?”“即使是無理的命令,是嗎?”“什麼叫無理?”

    楊反問的樣子,不管由任何角度看來都像是故意的,所以尤里安避免了直接回答。他端正了臉上的表情認真地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就要求回覆原來的眷屬身份。這麼一來就不必按照命令了,可以嗎?”“……尤里安,尤里安。”

    楊的聲音裏交雜着無限嘆息。他從未大聲地斥喝過尤里安,但是在這個時候,似乎讓這名少年被人大聲罵一罵的話,感覺上會來得舒服些。或者,是因爲楊本身太過於高估尤里安的“老成”也說不定。“這件事情目前說來到底可不可能,並不是由你來作判斷的。第一,你是自願成爲一名軍人,而不是被強制的。再者,在立志當個軍人之前,你應該早已覺悟到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

    楊此時說教的內容,或許應該說是老生常談了。如果這些話會產生說服力的話,那麼並不是因爲話的內容,而是因爲尤里安從楊的表情和語氣,感應到在這些後面所包含的無法完全表現出來的情緒而導致的。

    但是,這樣的感應並不夠完全,所以尤里安雖然在努力地恢復心理上的平衡,但卻仍然像是水面一樣地難以保持平靜,臉上的皮膚下面,血液的流量不定地時增時減。“我明白了。奉命赴費沙就任駐在武官,但是我所奉的不是統合作戰本部的命令,而是楊威利提督您的命令。如果您只有這件事的話,那麼下官先請求告退了,閣下。”

    臉上毫無表情,連聲音也像是石膏般地僵硬,尤里安形式上地行了一個動作完美無瑕的軍禮之後,邁着很明顯地欠缺豁達開朗的步伐走出了這個房間。“尤里安的心情是可以瞭解的。”

    不久,菲列特利加如此說道,她的聲音之中彷彿有責難的成份在裏面,楊之所以有此感覺,應該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敏感吧!“他一定覺得是不是自己的存在對閣下而言已經是不被需要的了。”

    現在難道不應該要顧慮一下少年的情感嗎?這或許就是菲列特利加真正要說的,但這些話並沒有透過言語,菲列特利加只是默默注視着年輕的司令官,用她那淡荼色的眼眸,打動了他的心扉。“什麼不被需要,哪有這種事啊!”

    楊一面生氣一面試着爲自己辯護。“不需要就不放身邊,需要就放身邊什麼的,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即使不需要我也希望能讓他留在身邊的……哦!不是,所謂的需要,指的並不是有幫助或沒幫助的問題……”

    楊因爲對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喪失了自信,最後終於都沉默不語了,用手搔一搔那頭黑髮之後,兩手交叉在桌面上嘆着氣,他之所以下這樣的決定是有充分理由的,但自己即使有千萬個正當的理由,卻也沒有道理在取得對方的理解之前就這樣放手讓他走,正如菲列特利加所說的,不能讓尤里安產生任何誤會。“還是必須要和他談一談的。”

    楊自言自語的說道,稍微想一想的話,這應該是事先便需要溝通的啊!楊不禁爲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生氣。

    伊謝爾倫要塞裏的廣大植物園,是氧氣的供給工廠及供人們做森林浴以達到人體活性化的場所,在要塞中佔有極重要的位置。在數不清的四周有加卡蘭達樹所圍繞着的長椅中,有一張不知道爲什麼平常並沒有人去使用它,只是偶而楊會在上面睡午覺。現在尤里安就坐在它上面陷入沉思當中,得知此事的菲列特利加語氣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將這幅景象告訴了楊。

    十七點一到,楊一點都沒有要加班的樣子,立即衝出了中央發令室。

    靜靜地坐在植物園的長椅上,不知如何才能平息心中之不平而正在沉思當中的尤里安,意識到有人走了過來,於是擡起了頭,看到了一隻手拿着罐裝啤酒,一臉想要和解的表情的楊。“提督……”“啊,嗯,我可以坐下來吧,這裏?”“請。”

    楊動作有點笨拙地坐了下來,打開罐裝啤酒的拉環,將部分的泡沫及液體灌進胃袋裏面之後,呼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之後說道。“尤里安。”“是的,提督。”“將你調到費沙去,雖然是軍部的命令,但是依我自己個人的想法,也一直是希望能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替我去觀察一下費沙那邊真正的情況。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還是不想去嗎?”“可是,照目前的情勢如此地發展下去,伊謝爾倫要塞將會再度變成最前線吧!我是想,我在這裏的話還可以幫一些忙,所以……”“事實上是這樣的,尤里安。”

    將第二口啤酒灌入喉嚨的深處之後,楊深注着少年說道:“沒錯,每個人都以爲帝國軍會從伊謝爾倫迴廊入侵。但事實上這既不是規則也不是法則。”“但是,如果不是的話,那麼會由那裏入侵呢?難道會從銀河系的外側繞一個大圈過來嗎?再不然就只有經過費沙迴廊了,不是嗎?”“是的。”

    楊極簡短地回答道,尤里安吃了一驚,等待着更進一步的說明。“對羅嚴克拉姆公爵來說,最爲有效的戰略就是,一部分兵力用以圍攻伊謝爾倫,其他的兵力則用以突破費沙迴廊。他是有足夠的兵力可以這麼做的,而且如此一來的話,伊謝爾倫要塞就好像是路旁的小石子一樣地孤立着,沒有什麼存在的價值。”“……不過,如果這樣的話,帝國不就是變成與費沙爲敵了嗎?”“問得好!不過在這個時候,這不是問題。羅嚴克拉姆公爵如果真要通過費沙迴廊的話,有兩個前提條件,第一個,就是在他能夠以實力來排除費沙的有形或無形抵抗的情況下,第二就是不需要將費沙的抵抗列入考慮的情況下。”

    說到這裏楊並沒有再加以說明,但尤里安已經正確地理解了這位黑髮的司令官所暗示的事情。“……也就是說,羅嚴克拉姆公爵與費沙暗中祕密聯手?”“完全正確。”

    楊將啤酒罐舉到與眼睛齊高,對少年所表現出來的心思敏捷表示敬意。

    但尤里安並沒有因受到褒獎而感到高興。羅嚴克拉姆公爵與費沙聯手,所代表的就是銀河系宇宙當中最強的武力與最強的經濟力之相互結合,而且,有了費沙迴廊的通行無阻,他們的鋒芒不就會輕而易舉地入侵到自由行星同盟不設防的領域嗎?這與尤里安平日所熟悉而且長久以來所維持的政治、軍事狀況-帝國與同盟兩者對立,而費沙則與兩者保持等距離的中立的模式相比,已經有了大幅的改變,短時間內要接受這樣的改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里安,我們經常會誤以爲現在的狀況是自古以來就已經固定的了。但是,你想想看,所謂的銀河帝國,並不是五百年前就存在着,自由行星同盟的歷史也只是它的一半,至於費沙就更年輕了,僅僅歷經了一個世紀的歲月。”

    不是由宇宙的起源開始就已經存在的東西,沒有道理會一直繼續存在直到宇宙的盡頭。變化是一定會產生的。這個變化是經由像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這麼傑出的人格,接下來會繼續延伸其觸鬚,以至於觸動全人類的社會。“那麼銀河帝國,不,高登巴姆王朝就要滅亡了?”“是會滅亡的,不,事實上已經滅亡了。政治與軍事的實權都在羅嚴克拉姆的手中,而皇帝則丟下了國家與人民逃亡了。現在的銀河帝國只是名義上沒有變更而已,事實上已經是羅嚴克拉姆王朝了。”“的確是如您所說的,但費沙與羅嚴克拉姆公爵真有聯手的可能嗎?”“假設存在着A、B、C三者的勢力,而A與B彼此之間是對立抗爭的關係。在這種情況下,C採取的策略是,A爲B所壓倒時救A,B爲A所壓迫時則救B,待這AB兩者相殘至兩敗俱傷之後,就將兩者一起消滅。但是,如果A的勢力很明顯地增大,即使去幫助B也無法與A抗衡的情況下,那麼C或許就會乾脆去幫助A,一起將B加以擊倒。”“但是,這麼一來,A不就具有壓倒性的強大力量了嗎,如果它在消滅B之後乘勝追擊C的話,那麼C不是隻能由孤立步上滅亡之途嗎?”

    黑髮的年輕提督彷彿深受感動地注視着這名有着亞麻色頭髮的少年。“是的,就像你所說的。其實我整個思考的瓶頸也是在這裏。費沙將自己所擁有的情報、財富和其戰略位置,提供給羅嚴克拉姆公爵,但所換來的結果可能是費沙失去了它的政治獨立也說不定。這一方面他們究竟是怎麼盤算的呢……?”

    楊於是手拿着啤酒瓶,陷入了沉思之中。“或許,費沙真正的目的,並不在於其本身的?嗯,倒也說不定……不,這個想法或許大過於異想天開了,首先,根本沒有任何證據。我是在想,或許費沙是打算要獨佔新銀河帝國統一之後經濟上的巨大權益,但是單靠這麼一個理由並不能完全說服我自己。”

    尤里安稍微地側着頭,那亞麻色的頭髮隨着他的動作呈現浮動的波浪。“如果他們盤算的不是物質利益的話,那麼會是精神方面的嗎?”“精神方面?”“比如說是文化、社會、經濟的意識形態,或者是宗教……”

    這一回輪到楊睜大眼睛了。他無意識地將手中的啤酒罐不停地旋來轉去,一邊咕噥地說:“是宗教嗎?對了,這是有可能的,就表面上來看,費沙確實是一個典型的功利主義集團,但或許在令人意外的某個方面,受到某種牽制也說不定。宗教嗎?應該是的。”

    在這個時候,尤里安並不是經由細密邏輯的思維,一步一步地踩着推論的樹枝,纔得到以上這個結論的,而是信口說出的而已,所以當楊投以讚許眼神的時候,尤里安並未喜形於色,反而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一下之後,向年輕的司令官確認。“我到費沙去,也許可以稍微探到他們的政策與政略,甚至還可以知道一些帝國軍動向,這樣是不是就可以對閣下您有幫助呢?如果是的話,那我會很樂意地到費沙去的。”“謝謝。但是我認爲尤里安你還是到費沙去比較好的理由,除了這個之外,還有一個。”“是什麼呢?”“啊,該怎麼說比較好呢!當我們由一個角度看山的時候,也僅僅是看到山的一面,無法捕捉到整體的景象……,不,在這之前,有件事我想先問問你。”

    楊重新將腿盤着坐好。“照目前這樣子繼續下去的話,恐怕我們勢必要和羅嚴克拉姆公爵作一生死決戰。那麼,尤里安,你認爲羅嚴克拉姆公爵是一個邪惡的化身嗎?”

    這個問題令尤里安有點不知所措。“我想不是的……”“沒錯,所謂邪惡的化身這種東西,大概只有在立體TV的戲劇當中才存在的。”

    楊的聲音當中交雜着苦澀。“壞就壞在這一次自由行星同盟政府與帝國的舊體制派聯手。至少就現實面看來,這種舉動並非加速了歷史的潮流,而是使潮流逆轉。後代歷史或許會將我們歸類到邪惡的陣營那一邊。”“會有這種事嗎?……”“這也是歷史裏面正常的觀念啊!”

    楊本人並沒有意識要作如此誇張奇怪的思考,只是試着作一個未來的假設。如果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成爲全銀河系的霸王,並且爲全體人類社會帶來秩序與和平的未來。到那個時候,高登巴姆王朝的舊銀河帝國當然是會被說成是邪惡的一方,而自由行星同盟也會被視爲是阻撓統一與和平之實現的敵人而被染上邪惡的色彩吧!即使是楊個人,也不見得不會被歷史的教科書描述成“因爲有那個人的存在,以至於造成許多無益的流血犧牲,並且延遲了統一的來臨”吧!

    或許就是由於有絕對的善與完全的惡這種思想的存在,所以使得人類的精神無限制地僵化了。認爲自己是善,便將對立者視爲是惡的時候,就無法由其中產生協調以及諒解了。實際上,執着於這種思想的人,只不過是將自己本身加以優越化,並且將打敗對方並加以支配的願望和行爲變成正當化而已。

    楊並不是一個由天神所選出來的神聖戰士,而是在幾個不能被斷言是絕對正確的選擇結果之下,成了一個以軍人爲職業的人。如果所生的時間、場合,以及環境不同的話,自然而然地所走的路應該也會有不同吧!總之,不管如何,自己並沒有那種如果自以爲自己的所作所爲都是正義的,那麼後世也會對之加以認同的一廂情願看法。或許這樣說吧,只要在主觀上認爲自己的動機是正確的,那麼便不理別人怎麼想一意孤行的這種思想,往往會產生極壞的結果,這種例子應該不勝枚舉吧!

    凡是人類,均無法忍受自己是邪惡的認知。唯有在確信自己的正確性的時候,纔可能變成是最爲緊張、最爲殘酷、最沒有慈悲心腸的人。魯道夫大帝就是因爲相信自己是屬於正義的,所以纔在人類社會中造成了那樣嚇人的流血,甚至在將他整個治世期間塗上一片血紅之後卻仍然處之泰然。不,或許那是僞裝的也說不定,當那一副包住自己像是花崗岩巨塔般的肉體使自己正當化的鎧甲出現龜裂的時候,那個巨人是用什麼來作爲自我的保護呢?“尤里安,你知道有關於諾亞洪水的傳說吧?那個時候,將除了諾亞一家以外的所有人類消滅的,並不是惡魔而是天神。除了這個傳說之外,無論在哪個國家、哪個民族的神話傳說裏面,都有與此類似的記載,在在都說明了藉由恐怖與暴力,企圖支配全人類的,常常不是惡魔而是天神這項事實。”

    楊知道自己這個案例的極端性。但是,所有事物的價值觀,正與邪的判斷基準都是在相對比較的情況下所產生的,這一點不管再怎麼加以強調也都是對的。而人類所能作出的最佳選擇,只不過是在眼前所出現的衆多事物與表象當中,將被認爲是比較好的那一方加諸在自己身上而已。相信完全的善是存在的人,又將如何來說明在“爲和平而戰”的這種表現行爲當中,所包含的巨大矛盾呢?“所以,尤里安,你到費沙去如果能親眼見到他們所謂的正義與我們的正義之間存在的差異,這應該不會對你造成負面的影響。多作些相互比較的話,那麼你就會明白國家的興亡等等其實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真的喔!這一點。”“即使是自由行星同盟的興亡,是嗎?”

    楊抓了抓他那頭黑髮笑了。“大概是吧,不過我倒希望至少在我支領養老金的這段期間還能存在。其實,就歷史意義的角度來說,自由行星同盟這個國家是在與魯道夫·馮·高登巴姆的政治思想相對抗的情況下所誕生的。”“這一點我明白。”“過去我們一直主張與獨載專制相對的立憲體制,以及與非寬容的權威主義相對的開明民主主義,並且實踐到現在。但是如果魯道夫的那一套東西已經藉由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手被否定,被埋葬的話,那麼同盟便不見得有應該繼續存在的理由了。”“……”“喏,尤里安。不管再怎麼不敢面對現實的人類,也不會真正地去相信自己會不老不死,但爲何一旦說到了國家,便有那麼多的呆子堅信會是永遠不滅的呢?你不認爲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嗎?”

    尤里安無法予以回答,只是靜靜地用他那深褐色的眼睛,凝視着這位既是撫養自己的義父,同時也是教導自己的戰略與戰術的青年,楊的思考經常是跨越時空而展開的,而且所採用的是近乎急進、直接的一種表現方式,所以不僅僅是尤里安,連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等人,偶而也會感覺到一種戰悚。“尤里安,國家這個東西本身不過是一種道具。只要能不忘記這個事實,大概就可以維持住理智吧!”

    人類文明中所產生的最大惡疾,大概就是對於國家的信仰吧!楊如此地想着。其實,所謂的國家只不過是人類的羣體在維持生存的時候,爲了更有效率地達成彼此之間互補關係的道具。發明這個道具的人類到頭來反被道具所支配是再也愚蠢不過的事情了,不,更正確地說是大多數的人類被少數懂得如何操縱控制這個道具的人所支配。所以沒有必要讓尤里安像自己一樣要看特留尼西特這種傢伙的臉色行事,楊這麼地想着。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楊甚至還考慮到,如果尤里安發覺到住在費沙那邊的感覺反而較好的話,那麼不妨就捨棄同盟而成爲費沙的人吧?但是,姑且不論將來的發展如何,現在能夠與尤里安心靈相通,楊已經感得非常滿意了。“卡介倫學長只替我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將你帶到我的世界裏來。”

    楊本來打算要這麼說的,但不知爲什麼,當這些話一到了嘴邊,就立即失去了真實性,像是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楊也就只有靜靜地盤着腿,任由空的啤酒罐以及遭受百般虐待發出無言抗議的黑扁帽躺在他的腿上,凝觀着那幅呈現螺旋狀在空中舞動的人造黃昏。

    第五章一次出發

    當尤里安·敏茲即將離開伊謝爾倫要塞,離開楊的身邊隻身前往費沙自治領的消息傳出時,着實讓楊的舊僚們大大地吃了一驚。曾經是楊在軍官學校裏的學長亞列克斯·卡介倫一聽到這個報告,立即在吃午飯的時候,在高級軍官餐廳里拉住了學弟,既未表示感嘆也沒有發問,只是對着他說:“到頭來還是要讓尤里安自立吧,你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不是嗎?”“沒有辦法啊!是不是?這是國防委員會所下的命令。不過,以前我在父親過身後到軍官學校就讀時也是十六歲。這或許是一個自立的適當年齡也說不定。”“這倒還是一個偉大的見解啊,不過尤里安走了之後,你還能夠井然有序地生活嗎?”

    他的聲音當中雖然有些諷刺,但帶着更多擔心的成分,所以楊因而生氣了。“格林希爾也是這麼說,爲什麼每個人都認爲尤里安一不在,我就會變成一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呢?”“這本來就是事實啊!”

    卡介倫不給予對方任何辯駁餘地立即加以斷言,並且對着正在搜尋有效反擊方法的楊,提出希望他和尤里安一起來共進晚餐的邀請。因爲,如果尤里安前往費沙赴任的話,那麼好一段時間內兩家相聚相樂的機會大概就很少了。

    卡介倫與先寇布之所以常常看着楊會覺得奇怪,是因爲他一本正經地對着尤里安說教的時候,還刻意地表現出一副過來人的態度。卡介倫等人的看法是,被說教的那一方很明顯地比說教的一方還要有資格作爲一個懂得如何生活的人。“一個完全不按常規行事的人,卻還想要用常理來說教,根本就不對嘛!”“就是說啊!以小孩來講,並不是依照父母所說的來表現行爲,而是模仿父母的言行舉止。光用嘴來說是不行的啦!”

    原本,如果聽了他們之間的這一類對話,楊或許會覺得他們竟然還好意思自認爲是經驗豐富的人,其言語與事實之間實在有太大的不協調了!卡介倫的話還好,因爲他至少維持着一個圓滿的家庭-雖然說這大多是他妻子所下的功夫而不是他。至於先寇布,楊則非常確信-他比自己本身還要持續多三年的單身日子,每天夜裏的生活就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裏的國王一般。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把別人看成是一個毫無常識、不合乎常規的人。

    只不過,楊並不樂於對着他們這些自稱爲常識者的傢伙作口舌之爭,或針對他們說一些惹人嫌的話。不管怎樣,眼前還有一些當務之急,那就是應統合作戰本部的要求選出除了尤里安之外,另外一個派遣到費沙的武官輔佐人選。

    楊在取得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的認可之後,選中了路易·馬遜准尉。他曾經擔任楊的護衛,是一名勇敢的黑人,在忠誠心與戰鬥力方面,有先寇布親筆簽名並鑲有金邊的保證書。如果是他的話,應該可以好好地輔佐並且保護尤里安的。事實上,駐在費沙的武官幾乎全部都是特留尼西特派的成員,在楊感覺上那好像是在“半敵地”的事務官辦公室當中,他必須是尤里安唯一、而且值得信賴的自己人。

    在費沙的首席駐在武官是一位上校,在他的下面有六名武官,八名武官輔佐,共同組成一個十五人的“駐在武官團”。

    首席駐在武官是僅次於事務官、首席書記官,在事務官事務所當中屬於第三號的人物。而六名武官則全體是軍官階級,由校官與尉官各半數所組成。八名的武官輔佐全部都是士官階級,因爲其人數不足,所以要求楊加以補充。對於這件事,楊感覺這是敷衍的作法故頗爲不悅,不過既然尤里安的人事調動已定,無論如何絕對不能放過這次爲少年改善環境的機會。楊也感覺到這樣的舉動是否有些過於保護,不過楊本身在十六歲的時候,也未曾因公務而被派出國。所以這種程度的考慮應該是被容許的吧。

    當派遣馬遜前往赴任被決定之後,楊接着做了下面的事情,就是寫親筆信給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因爲尤里安並不是直接就前往費沙赴任,而是要先到同盟首都海尼森的統合作戰本部去接領人事命令書之後,才轉往任地赴職,所以這封親筆信應該可以經由他順利將障礙加以排除而送到老提督手上。

    楊在他的親筆信當中,首先指出了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與費沙共謀,或者是在事後共犯的關係下,主導出挾持皇帝這齣戲劇的可能性。楊深感遺憾的是,暫時並沒有任何證據能支持這個結論。不過,姑且不論暗殺皇帝這件事,單就挾持皇帝這個行爲本身,對羅嚴克拉姆公爵並無任何不利點存在;此外挾持犯竟然能夠帶着皇帝,由羅嚴克拉姆公爵那絕非鬆弛的治安維持系統中輕鬆逃脫;並且在流亡政權成立之後,羅嚴克拉姆公爵立即就發表“宣戰公告”,其動作之迅速彷彿是早已預知了這一切。如是種種,應該都可以成爲有力的佐證吧?

    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已經言明瞭“要以武力來加以懲罰”,恐怕不久之後就會以空前的大軍陣容與戰略構想來發動攻勢,而使得他能夠如此做的,便是因爲皇帝被挾持至同盟,故有了前來興師問罪的名義,而大多數人都會預測其進攻路線勢必會經過伊謝爾倫迴廊。但楊並不認爲整件事會這麼單純,像是用帝國軍將兵的屍首來鋪設伊謝爾倫迴廊這種愚劣之至的做法,不應該是精明如羅克拉姆公爵所會採取的。

    表面看起來好像是策動大軍準備要進攻伊謝爾倫要塞,實質是要突破毫無防備的費沙迴廊,然後據此入侵同盟領域。如果這整個行動是由那位用兵神速的名將渥佛根·米達麥亞來指揮的話,那即便楊離開伊謝爾倫前去迎擊,只怕在他趕到之前,海尼森已經落入帝國軍的手中了。此外,如果負責牽制伊謝爾倫要塞方面的帝國軍司令官是另一位名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話,自然沒有道理會坐視楊由伊謝爾倫離開而置之不理。最壞的情況是,楊離開伊謝爾倫之後,勢必難逃遭帝國軍此二位一流的名將前後夾攻的命運。而且,即使躲過了他們的攻擊,那麼那位楊經由直接或間接方式所得知,被稱爲是宇宙中最傑出最偉大的戰爭天才羅嚴克拉姆公爵萊因哈特,也必定在前面安逸地等着他前來自投羅網。

    整個情況想到這裏,或許是有些過頭了,但是對於帝國軍利用費沙迴廊來作爲入侵途徑的可能性,則不管再怎麼擔心畏懼都是不過份的。他們如果使用費沙迴廊,當然是可以趁同盟軍之虛突進,而且也可以利用費沙作爲巨大的後勤補給基地。另外使楊感到不寒而悚、心驚膽跳的是,費沙有質與量非常齊備的交易體系,其中包括宇宙航行用的星際航線圖,在有了這些資料的提供之後,帝國軍便可以消除在地理知識方面大部分的障礙,這是一個事實。

    一五○年前,“達貢星域會戰“’之際,同盟軍總司令官林·帕歐與總參謀長尤斯夫·託波洛便是利用帝國軍對地理不熟悉的弱點,將之引誘至宛如迷宮一般的達貢星域內,最後運用壯大的包圍殲滅戰,完成了一出大獲全勝、名頌後世的戰例。但如今的帝國侵略軍,在擁有強力的領導階層,明確且一貫的戰略構想以及精密的星際航線圖之後。那麼原先兩者之間戰勝與敗亡的立場恐怕就不得不逆轉了。

    楊用一隻手撥了撥散落在額前的頭髮,心裏想着一個世紀半以前的名將們和現在的他比較起來,真的是幸福多了。林·帕歐也好,尤斯夫·託波洛也好,只要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戰場上就得了。在他們那個時代裏,民主共和制充滿了蓬勃的活力,市民們按照自己的意願與責任,對他們投票所選出的政府有着充分信賴和尊敬。政府的機能十分完備,位於邊境的軍人不需要爲政治的前途擔心。

    軍事不是用來彌補政治缺失的。這是一項歷史的事實。自古以來,從來未曾有過任何一個在政治上水準差勁的國家,能夠獲得軍事上最終的成功。一個強大的征服者在那之前必然是一個有爲的政治家。政治可以導致軍事上的成功,但是反過來看的話就不能成立了。軍事其實只是政治的一部份,而且是其中最爲猙獰、不文明、拙劣的一部分。而無法認清這個事實,甚至將軍事力量當作是萬靈丹的人,不是無能的政治家就是自以爲是的軍人,或者是精神偏執的狂人。

    據說,當林·帕歐總司令官以“請準備二十萬打香檳”的表現方式向首都報告在達貢星域所獲得的全面勝利之時,當時的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馬奴耶爾·瓊安·帕特利希歐正在與國防委員長寇涅爾·楊布拉德下着立體的西洋棋。議長在拆開祕書官所呈上來的通訊電文時,表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只是對着正摒息凝神等着說明的少壯國防委員長說:“那些年輕的夥伴們看來是已經完成了一件工作。這次會戰結束之後,恐怕要對大約一百家的酒館打影像電話了……”

    過去傳說的時代真是光榮啊!楊將那眼睛所看不見的玻璃杯用一隻手高高舉起以示致敬。不知是哪個人曾經說過,將過去加以美化,就好像是憑一個走遠的女性背影來判斷那是一個美女一樣。姑且不論這個比喻是否恰當,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不能將繩索套在以往的過去,而將之硬拉到目前來。他被委託來處理的這件事,暫時僅僅是現實一部分而已。

    第五章一次出發

    尤里安雖然爲出發前的準備與身邊事物的整理而忙碌,但因爲在日常生活的水準上有着比楊更富有秩序性的處理能力,所以自己本身應該做的事很快就處理完畢。由於憂心着楊的日常生活,有一天的夜晚,少年說出了自己對於楊家中酒精消費量的不同見解,引起了年輕主人的注意。“酒是人類的朋友,難道捨棄朋友應該嗎?”

    這真是一個充滿友情的回答。“即使人類這麼認爲,酒本身又作何想法呢?”“酒的話當然是希望能夠有人喝它嘍!到底,人類在五千年前就已經開始喝酒了。”“我說的是當前。”“如果五千年後人類還存在的話,應該還會繼續喝下去吧。”“我的問題不在於五千年後,而是從下個月開始以後的事。”

    就這麼樣地將對方反對的意見完全封殺住,但尤里安並未再對年輕的司令官窮追不捨地問下去。因爲自己一方面也不想太過於霸道,另一方面楊在這些年來,酒量雖然明顯地增加了許多,但酒品從未低落過。只要不妨害健康就行了。這麼一想,尤里安於是改變了話題。“那麼,還有起牀時間。如果我沒有叫醒你的話,七點能夠準時起牀嗎?”“可以起得來的。”

    楊想都不想一口斷定,但並不是因爲自己本身有此自信或根據,說得嚴重一點的話,是基於反射性的虛張聲勢。“真的沒問題吧!”“喂,尤里安,如果其他人聽到這種問答的話,難道不會誤認爲楊威利這個男子是一個毫無生活能力的人嗎?”

    楊以質問的形式加以抗議,但尤里安只是無言地聳聳肩膀,好像在期待着楊本身的記憶與反省心而不是自己的回答。“在你來到我家裏以前,我還不是一個人生活得好好的。這就說明我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仍然能夠充分地維持一個家庭。”“是與黴菌和灰塵一起呢!”

    尤里安笑着。楊雖然想回以不高興的表情但是失敗了,只得一個勁地苦笑,他回想起了四年前初春的時候,他二人頭一次面對面的情景。

    早晨的太陽似乎還在顧慮着冬天的餘威,空氣的流動缺乏生氣而顯得遲鈍笨重。楊穿着睡衣無精打采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裏,正在想着該如何打發這一天漫長的假日。即使沒有約會的對象,但仍得將假日完全消耗掉是楊一貫的主張,就在他想把紅茶倒進杯內,卻發現茶壺已經空了而不高興地吐吐舌頭的時候,門鈴大聲地響了。

    就在門鈴大響了三次之後,大門終於開了。站在門廊下的是一名有着深褐色眼眸,大約十二歲左右的少年。由於兩手拖着過大的行李箱,讓他看來彷彿是行李箱的附屬品。這名少年的額頭充滿了微微透明的汗珠,亞麻色的頭髮被汗水沾溼而貼在額頭上,從他的頭髮下面有一道筆直的目光凝視着楊家的年輕當家。“請問楊威利上校在嗎?”

    有回答的必要嗎?楊在心裏暗忖着,因爲少年所問的問題其實只是在作確認。楊原本想惡作劇地告訴他說:在隔壁!但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很高興第一次和您見面,我叫尤里安·敏茲。從今天開始要在您家中受您的照顧,請多多指教。”

    楊不禁糊塗了,他問自己,難道是自己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惹了什麼將來必須要負責任的男女關係?但接下來聽到尤里安所說的一句話時,所有的疑惑都像是前一晚所結的霜,在春日陽光的沐浴下立即溶化消失了。“是卡介倫准將介紹我過來的”。在那個時候,楊還是上校,而卡介倫則是准將,所謂的“戰時託孤法”,即戰歿軍人所遺留下來的孩子由其他軍人收養撫育的方式纔剛開始推行不久。“那個時候,提督您嘴裏含着牙刷就走到門口的廊下來了。”

    尤里安是這麼說的,不過楊並不記得當時的自己是那麼樣的一副邋塌樣,這大概是少年自己想像過度吧!不過如果要由別人來判斷當時的楊是否真是那麼一副德性的話,大部份人一定會支持尤里安的,就好像是在尤里安的磅秤上再加上一些信賴的重量一樣。有的時候,卡介倫就對着楊說,如果想知道有關他的任何消息或資料的話,公事方面就找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而私事方面,則儘管找尤里安就可以了。當然,以楊本身來講,當然會問說爲什麼不跟他本人作確認?卡介倫的回答則是非常肯定的。“不管是任何人,都一定希望能得到正確的情報吧!但是對於一個將鏡子的左右邊都弄錯的傢伙,能要求他畫出正確的自畫像嗎?”

    對於這樣的判斷和比喻,楊當然有着很大的異議。但是既然會讓朋友和部下有着如此根深蒂固、牢不可拔的看法,楊也不得不私下檢討自己究竟應該要負多少責任。不過這也是卡介倫個人的說法,或許他並不是出自真心,只是挪揄一下楊而已也說不定。

    在爲出發的準備而忙碌的並不只有尤里安,同時還有應來自“銀河帝國正統政府”的請求,前往赴任軍務尚書此一職務的梅爾卡茲,另外還有他的副官舒奈德上尉。最後,梅爾卡茲還是沒有其它的選擇,仍然只得接受如此無奈的安排,梅爾卡茲一旦心意已決,楊也只能眼睜睜地目送着他離開。至於舒奈德,自然是不願意踏進沒有梅爾卡茲的地方。

    當尤里安鄭重其事地來到卡介倫面前向他道別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這個把少年介紹給楊的負責人說道:“你可不要見異思遷喔!否則莎洛特會哭的。”

    尤里安回以苦笑,心裏想着:也許,不得不苦笑的情形大概就像是這樣吧!

    另一方面,負責指導尤里安有關空戰技術的老師奧利比·波布蘭少校所說的話,剛好與卡介倫成強烈對比。“你應該在伊謝爾倫多待一年的。還有許多事情沒學會吧!”“是的,如果能再多向您學習一些的話就好了。”“沒錯,還有一些比操縱單座式戰鬥艇更有趣的事情要教你呢。”

    年輕的擊墜王一面笑着一面說一些讓楊聽了之後或許會難以保持平靜的話。“我十六歲的時候,打下了第一架敵機,征服了第一個女人。在那之後,全部的戰果加起來算一算,任何一方面的數目都已經上了三位數。”

    真是了不起啊!尤里安向他表達了自己平凡的感想,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想說的了。但如果是像先寇布那種人的話,或許會很諷刺地嘲弄說:“你從以前就一直是重量而不重質啊!”,不過年僅十六歲的尤里安並不會一下子就有如此的反應。並不是因爲楊的感化,尤里安本身在“這方面”是非常單純的,有時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的面前,還會毫無理由地臉頰發熱-像是這樣一個單純的程度,對波布蘭來說,暫時是失去了“這方面”的傳承弟子。

    波布蘭的同僚兼朋友,同是“擊墜王”的伊旺·哥尼夫少校,在面對尤里安的道別時,最初只是說“好好保重”,這一會兒又加了句“我記得的確是有一個堂兄在費沙……”,之後又停了一會,自己便做了一個結論“不過從來沒有見過面,費沙也是很大的……”,在尤里安伸出手握別時,他握住了尤里安的手,再度說了一次“要好好保重啊!”。

    參謀長姆萊少將,是一個頭腦細密,辦事認真且端正的人,但是有着一副與卡介倫等人不同的臭官僚作風,可能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尤里安和他一直不是很親近,但也不能只對他一個人不告而別。當這名顯得有些拘謹的少年到參謀長的辦公室時,姆萊形式上地說了一些勉勵的話之後,語氣改變了。“嗯,是到了現在這種時候我才說的,目前我的任務就是協助楊提督……啊!不,不要用這種表情,我不是有什麼特別自卑或不平的……”

    在發覺姆萊改變語氣的時候,尤里安或許是滿臉“如果對楊有什麼不滿就儘管說吧!”的表情也說不定。“楊提督是一個同時具有指揮官的資質以及作爲一個參謀所必須之才能的稀有人才。如果說他需要參謀的話,那麼也只是想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然後作爲自己作戰的參考而已。”

    尤里安也認爲確實是那樣沒錯,只不過這一回他將表情收斂起來,避免自己有粗率的反應。但是姆萊又來了。“以我個人的立場,在被期望成爲艾爾·法西爾英雄的參謀時,我在想自己應該做的任務是什麼,但卻無法獲得立即的結論。獲得的時候,是在攻陷伊謝爾倫要塞以後了。所以我明白自己的任務,刻意地高唱常識論,與梅爾卡茲等劃分界限來應對。或許有些令人看來覺得討厭的地方,但是你能明白嗎?”“是的,我明白,但是爲什麼您要告訴我這些呢?”

    當由意外當中覺醒過來的時候,尤里安不得不有此疑問。“是啊!爲什麼呢?說來好像不太合乎常理,不過,或許是你有着什麼讓人信賴的特質吧!我想楊提督還有其他的夥伴們也都會對你說了許多的話。這些都是你以後必須要珍惜的,一定會成爲你今後所擁有的一種寶貴財產吧!”

    最後他所說的話顯得有些陳腐,不過那或許也是一種好意的表現吧!尤里安道謝之後,似乎也隱約明白了這位秀才官僚型的參謀長爲何能夠成爲楊的幕僚的部分原因,楊之所以會選擇他作爲參謀長,應該是有相當的理由。在還沒有聽到姆萊方纔所說的話之前,在這方面欠缺的洞察力,或許就是尤里安還不能比得上楊的地方吧!

    接着,尤里安分別到費雪少將、派特里契夫准將、亞典波羅少將等人的地方去一一道別。三個人各以其不同的表現方式來表示與少年離別的惋惜之情。費雪是默默一言不發地拍拍尤里安的肩膀。派特里契夫是在說了二、三句激勵的話之後,同樣地也是拍拍他的肩膀,不過好像稍微有點太過於用力了。而亞典波羅則是交給了他一把生了鏽的古銅鑰匙說這是一個幸運物。當尤里安問說“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幸運事嗎?”的時候,伊謝爾倫要塞上最年輕的提督展顏一笑。“是這樣的,以前在軍官學校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超過了門禁的時間,翻過學校圍牆要爬進去的時候,被值班的高年級學長楊威利撞見,可是他假裝沒看到,因此我便逃過了一劫。”

    而那個差勁的高年級學長,卻在這個時候擔心着尤里安的安全,先寇布取笑他說:“不是已經加派馬遜了嗎?已經沒有別的護衛會比他更值得信賴了。”“可是,即使是馬遜,在二十四個小時裏面,還是會有些時候沒有辦法一直跟着尤里安啊!”“這您不用擔心,尤里安的槍法和格鬥技術都是在閣下您之上的。”“被你這麼一說……”“覺得不舒服?”“不,是覺得很爲難,不知是要覺得佩服然後就可以放心了呢?還是要覺得在我之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而應該要感到不安……”“那麼我就再重說一次,事實是遠在閣下之上,絕對可以保護他自己本身的安全。這樣你可以安心了吧?”“……也只好安心了。”

    楊的表情和語氣都有些不釋然的樣子,不過也放棄了再繼續追究下去,於是由要塞防衛指揮官的身旁走開了。

    那一天到了傍晚的時候,在飯桌上楊送給了尤里安一個禮物。“把這個帶去吧,或許在某些地方會用得着。”

    在說這句話的同時,楊所親手交給他的是費沙五大銀行之一北極星銀行的存款卡,尤里安接過來之後赫然發現這個以自己的名義所開設的帳戶裏面,竟然被匯進相當於楊半年份薪水的金額,尤里安急忙地要把它還回去。但是黑髮的年輕提督輕輕地擡起手擋了下來。“沒關係的,你帶去吧!我在金錢的使用方面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楊的生計當然是不會困苦的,和他的年齡相比,他毫無疑問的是屬於高薪階層,但是楊的經濟觀念並沒有像他個人所主張那麼發達。當尤里安成爲軍職人員的時候,稅賦一下子高了許多,楊曾經發表自己對於薪資體制的懷疑和不平。但是他卻粗心地沒有注意到稅金之所提高是因爲他已經沒有扶養親屬的負擔了。以他這種程度的經濟觀念,整個家計之所以會不致於出現赤字,應該要歸於楊並沒有那種揮金如土的資質吧!在服裝方面也好,在生活用品方面也好。只要是不討厭的話,即使是便宜的東西也會非常滿足。洗得褪了色的棉質襯衫仍然毫不在意地穿在身上。例如買太陽眼鏡的時候,在聽過店員對產量有限的名牌作了將近三十分鐘的說明之後,卻還是買了平日所常見的批量生產的廉價品。按他的說法,太陽眼鏡只要是鏡片有上顏色就可以了。買舊書的時候,也並不一定堅持說非得要買初版不可。至於酒的話,也沒有那麼好的味覺可以品嚐出七六○年產與七六二年產的酒有何區別。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對於物質享受並不是很在意的人。吃飯的時候,雖然是常常都到高級軍官用的餐廳,不過卻是爲了要享受與他人自由談話的樂趣纔去的……。

    就楊本身而言,對於這份用心的禮物,或許還是籍由菲列特利加的提醒纔想出來的也說不定。楊在自己並不擅長的領域,絕不會以借用他人的智慧爲恥,因爲這種狹窄的心胸是與他無緣的。不過,基本上,楊所表現的應該就是來自父親所傳授的哲學吧。也就是說“在自己能夠控制範圍內的金錢,可以保障自己擁有相當程度的自由”。“……謝謝。我一定不會隨便浪費的,提督。”

    對現在這個時候來說,唯有接受纔是回報對方好意的最佳方法。“你當然是不會隨便浪費,在覺得有必要的時候,需要多少你就用吧。另外,是不是可以幫我把這樣東西交給比克古提督。”

    楊把剛寫好的親筆信親手交給尤里安。

    這封親筆信後來被視爲是證明楊威利並不僅僅是一個戰術家,而且還是一涵蓋意義最廣的戰略家的最爲重要的證明。不過此時的尤里安當然不可能會預測到這種程度,但也不需要特別叮囑便已明白這是一封非常重要的書信。“我一定會直接交給他。”“嗯,那就拜託你嘍。”

    楊笑了,不過表情立即又嚴肅起來。“知道嗎?尤里安,不是爲了什麼人,以後就是你自己的人生了。凡事都要先想想對自己有什麼影響。然後……”

    楊正在努力思考接下來還有什麼話要說,不過語言的源泉在這個時候好像是暫時乾涸了的樣子,不久之後,只說了一句毫無創意的話。“小心不要生病了,好好保重自己。”“提督您也要好好保重。”

    尤里安拼命地壓抑住自己澎湃洶涌的感情。“如果可以的話就少喝一些酒吧!還有,不吃水果和蔬菜是不行的喔。”“哎呀,真是一個臨到出門還羅羅嗦嗦的傢伙。”

    楊目不轉睛地抓住了尤里安的手。楊的手溫溫地、乾乾地,觸摸起來的感覺很好。這樣的感覺到了很久以後,尤里安仍然能夠很鮮明地回想起來。

    尤里安·敏茲和梅爾卡茲提督、舒奈德上尉,以及馬遜准尉一起登上了巡航艦塔那特斯Ⅲ號,離開了伊謝爾倫要塞。那是在九月一日的上午。

    當事者尤里安以及梅爾卡茲,還有要塞上的主人楊,雖然都不是喜歡儀式典禮的人,不過還是舉行了一個規模可以稱得上是盛大的餞行儀式。平常僅登臺做“二秒演說”的楊司令官,這一次打破了慣例,發表了大約是平常一百倍時間的講話。不過如果由一般常識來看的話,他在極短的時間內,重複了臺詞“依照政府強烈的要求”達六次之多,令列席觀禮的人看出他心中有着些許的稚氣與任性。

    即將遠行的人得由女性贈與花束,而將花束獻給尤里安·敏茲-這位同盟史上最年輕的駐費沙武官-這個榮譽,落在年僅八歲的莎洛特·菲莉絲·卡介倫小姐的身上,於是人們拍手的聲音更響亮了。

    關於這件事,有一段伊謝爾倫內部背地裏的傳聞,據說最初對於“贈與花束”這麼一件極爲普通的事情,楊司令官與卡介倫事務總監兩個人倒是難得意見一致地反對說“花束又不能吃”。最後這件事之所以能夠安然地定案下來,還是因爲聽夠了這些男人一些極不負責任的點子之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的一句話“對於這種事來說,某些形式是必要的,而且又不是什麼重大的形式”,對於這樣沉着穩靜的斷言,他們就無法再提反對意見了。“那麼戰友們,在我們這個伊謝爾倫要塞裏,誰是最賢明的人呢?”

    這一段在這麼一個愚昧的問題下畫下句點的傳聞,確實是讓人們的精神上獲得了某種調適,不過對於那些提供這些話題的當事者來說,氣氛或許就不是那麼愉快了。

    卡介倫等人一致認定將這個笑話傳播到全要塞的犯人,一定是先寇布少將或者是波布蘭少校當中的一人,或者兩個都是,不過當然並沒有什麼確實的證據。雖然說逸聞本身的真實性就是令人懷疑的,不過在尤里安臨行出發之際,楊和卡介倫令人意外地並沒有做什麼,反倒讓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在各方面安排的乾淨俐落。或許正因爲如此,刺激了像波布蘭之類的人的創作慾望,所以才產生了這種傳聞也有可能。

    儀式結束之後,菲列特利加來到楊個人的辦公室裏一看,只見黑髮的年輕司令官隨隨便便地將兩隻腳架在桌子上,一隻手拿着酒杯,一副情緒很差的樣子,凝視着窗外那廣闊星海的一部分。桌上有一瓶很明顯已經少了三分之一的白蘭地酒擺置於他的面前。“提督……”

    猶豫了一下之後,菲列特利加輕輕地把聲音提高了一些。楊一回頭,滿臉像是少年惡作劇被逮到的表情。但今天菲列特利加無法再提供任何意見,只是輕柔地說:“已經走了。”“嗯……”

    對菲列特利加的話點頭的時候,楊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桌子上,然後拿起了酒瓶,但是猶豫了一下後卻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他所顧慮的對方,是現在在場的人呢?或者是不在的人呢?菲列特利加並不明白。“……下次見面的時候,大概又會長高許多了吧?”

    楊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是一個不會落空的預言-

    銀河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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